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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识途短篇小说选 接关系

任道头一天晚上接受了特委武装工作部部长老王同志的指示后,第二天一大早,挑起他早已准备好的书担子,出发到大巴山下的王家场去。

在半路上,他找到一个叫王小堂的小伙子,帮他挑担子,给他带路。一路上晓行夜宿,不紧不慢地走了三、五天,总算走进了大巴山区,隔王家场不远了。

这正是大巴山山区的早春天气,早上穿着棉衣上路,还感觉有点凉意,可是不到中午,太阳出来一晒,就感觉热了起来,非把棉衣的扣子解开让春风吹一吹不可了。一路走去,看远山近树,一片新绿,山村竹篱边不时伸出一枝两枝生气勃勃的杏花,风景十分动人。但是任道并没有留心这些,他一面走着,一面在看那郁郁苍苍、峰岭纵横的大巴山,想起许多事来。这个大山是生他、长他的地方,也是他小时候受灾受难的地方。十几年前,他当一名“红小鬼”跟红军离开这里北上抗日,现在回来,却是一个大人了。从成都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武装部长告诉他,这次把他从解放区调回来的主要任务,是到大巴山区领导农民武装斗争。他很高兴接受这个任务。他离开大巴山后,还常常梦见大巴山上的穷兄弟们,现在党就交给他领导这些穷兄弟们翻身的任务,这当然是一件愉快的事。

但是武装部长又告诉他,这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起初到大巴山区并没有武装可带。到那里去首先要做艰苦的开辟工作,深入发动和组织农民,才能逐步开展武装游击战争。武装部长告诉他,红军北上抗日后,反动派疯狂报复,这一带的农民简直活不下去了,在党组织的领导下发动过好几次暴动,都失败了。一年多以前,在王家场一带的党组织,还准备发动一次暴动,但是还没有搞开来,就被恶霸发觉,遭受破坏,几个主要的农民领袖都牺牲了。当时只留下一个姓王的小学教员,因为暴动前他到县城去找县委联络,没有牺牲。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武装部长把和这个小学教员接关系的暗号交给任道后,对他说:“你到王家场假如能打听到这个小学教员,把关系接起来,这一带的党组织就可以很快恢复起来,展开活动。但是这也不简单。”

任道想,武装部长说得很对,最快捷的办法是找到这个姓王的小学教员。但是那个地方既然叫王家场,想必姓王的一定很多,怎么能找到这个有姓没名的王同志呢?他自信打仗还有两下子,作地下党活动却完全没有经验,看来的确是不简单。

任道跟着王小堂翻山越岭,又走了几天,总算走到王家场了。他在一个叫悦来店的客栈里歇下来。洗脸吃饭后,将王小堂打发走了。他一个人到场上去转了一下。在山区里来说,这是相当大的场镇,有一条正街,虽说不宽,却有一里路长的样子。在场中心有一个大庙子,庙门上挂着大约有十来块牌子;左边挂着区公署的大牌子,右边挂着同样大的大巴山山防局的牌子;在这样两块大牌子的边上,还挂了好几块比较小一点的国民兵团大队部、区禁烟委员会、区税局、新生活促进会、区慈善会等等的牌子。看来这儿就是这个山区的政治中心了。但是奇怪得很,这个衙门冷清清的,没一个人进出,也没一个守卫的兵。就在这座大庙斜对面不远的地方,却有一座新油漆过的八字朝门,门的上面有一块金字大匾,上写“五世齐昌”四个大字。这个门口和对面区公署对照起来,大不一样,不仅门口站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兵,而且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有时候看到穿长袍的人拿着名片进去了,有时候又看到垂头丧气的老百姓出来了。看来这儿才是真正的衙门。任道想,这一定是王大老爷的公馆,才有这样的气派。在这方圆百里以内,哪个不知道外号“巴山虎”的王大老爷呢?任道还没有走拢王家场,早就听说这个山霸王的威风了。

第二天,刚好逢到赶场。任道把书担子挑到那大庙外的小坝上,就地摆了个书摊子。摆的东西无非是些皇历、相书、《尺牍大观》、《契约大全》、《万事不求人》之类的日用书籍,也还摆得有一些古旧小说和通俗的小唱本,象《十八送》、《小孤孀上坟》、《诸葛亮三气周瑜》等等。除此之外,还卖点小学生用的习字本、笔墨砚台之类的文具。自然,任道还带有几本时新的小说和进步的小册子,但是这些书都没有摆出来,他藏在客栈里了。

任道的摊子摆了半天,并没有卖出什么东西,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挤到摊摊边上来随便翻翻的人也还有几个,都是把小唱本看一阵就走开了。有时也来一两个庄稼人,为自己的读书的儿子买本习字本什么的。任道很想找些农民攀谈几句,但是庄稼人对他都是爱理不理的,看来对任道这种斯文打扮的人是没有兴趣的。

已经到了中午,场快要散了,任道也在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回客栈去。这时,忽然看见坝坝上拥挤的人群忙乱地奔跑躲避,一会儿,就让出来一条大路。只有几个提着手枪的马弁气势汹汹地在前面开路。大声叫骂:“爬开!爬开!”一面喊着,一面就用皮鞭向赶场的人没头没脑地打去。幸好任道的摊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个马弁还用鞭子在他的书担子上狠狠地打了一鞭子。在这些开路马弁的后而跟倒来了一乘四人换抬的凉轿,象飞一般地从任道的面前过去了;隔着凉轿的黑色羽纱窗子,隐隐地看到坐在里面的是一个白白的胖子。在凉轿后面跟着两个兵,一个背着一挺花机枪,一个提着精美的鸦片烟匣子,在肩上也了一杆枪——鸦片烟枪;他们都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任道心里想,这个人好威风!正想着,就看见那乘凉轿抬进前面那个大朝门里去了。他想这一定是赫赫有名的“巴山虎”了。

任道回到客栈,和一个叫王二木的茶房闲谈起来,说王大爷走路好威风,差点把他的摊子踢了。王二木说:“你的摊子遭踢了倒还事小,还没有找你倒补踢脚钱哩。”

“踢脚钱?这是什么意思?”任道莫名其妙,问王二木。王二木说:“踢了你一脚,费了脚劲,是要算钱的,越踢得多,踢脚钱也要得越多。”任道说:“原来是这样,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王二木说:“你没有听说过的事还多得很呢。”

任道和王二木随便闲谈了一阵,察觉到这个茶房虽然年纪不过二十五岁,知道的事情却真不少,也算得是这个场上的一个“百事通”了。任道不由得暗暗地打量着他:这个人的面孔很平常,看来老老实实的,但是他的眼睛却总是在忽闪忽闪地眨,在忠厚中又透出几分狡猾的样子。这人和任道谈话,总是不断打量任道脸上的神色,好象总在猜想任道谈话的用意何在。比如任道问王二木:“这区署门口挂个山防局的牌子,这是什么意思?别的地方没有见过呀!”王二木听了,不马上回答,眨了几下眼睛才冷冷地回答:“听说是防备红军的。”任道又问:“这里过去来过红军吗?”王二木的眼睛眨得更快了,过了一会,更冷淡地回答:“来过。”然后扯一个故就走开了。

任道第二天吃罢早饭,就到场口去看看。从这里才看出王家场是一个十分险要的地方,扼住巴山的出口。从这山口望进去,但见重重叠叠的大山,树林茂密,云飞雾腾,真是一个打游击的好地方。任道从场口走过石桥,看见小山边有一座大庙,他走过去一看,原来小学校就设在这里。任道想起来,他要找的王老师,是不是就在这个小学里教书呢?

任道回到客栈后,又和王二木东拉西扯说了一阵闲话。他转弯抹角地问这个小学有没有一个姓王的老师。王二木笑了起来,说:“看你说的咧,这个场叫王家场,哪里不是姓王的?那个小学有好几个姓王的老师,有瘦王老师,有胖王老师,有眼镜王老师,还有白脸王老师,就是因为王老师太多了,才这样叫的。”任道听了很失望,谁知道哪一个王老师是他要找的对象呢?

王家场不逢场的日子,任道就挑起他的书担子到附近的几个乡场去赶“转转场”,一来是怕老蹲在王家场,引起巴山虎手下人的注意,二来可以在赶场的时候,和农民多接近,顺便打听打听。可是他在乡场上只要一想和农民多搭几句闲白,农民就支吾两句走开了,不肯和他多说话。有些农民甚至用怀疑的眼光望他一下。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党员,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头上没有刻字,谁认识他?他只好扫兴地又回到王家场。

又轮到王家场逢场的日子,任道把他的书摊子摆到靠近小学的场口去了。生意还是很冷落,一直到了中午快收摊子了,忽然来了两个小学的老师,其中一个白净面皮的老师,很有兴趣的样子在书摊上东翻西翻,看到底卖些什么。他很鄙弃地把《万事不求人》、《契约大全》和一些小唱本翻一下就扔下了,对另一个老师说:“走,没有看头,尽是些陈古八十年的老古董。”说罢他们就走了。

这一句话引起任道很大注意。他想:“这个老师对这些老古董没有兴趣,莫非是想看新东西吗?”

第二场,任道还是把书摊子摆在老地方,这一回,他在老古董书的下面压了一本新书《家》。果然,快到散场的时候,那个白净而皮的老师单独一个人来了。他在书摊上翻了一阵,终于发现了这本《家》。他很注意地拿起来看看,自言自语地说:“这倒是一本好书。”说着,便抬起头来打量了一阵任道,细声地问:“象这种好书你还有卖的吗?”

任道心里很高兴,却不表露,回答道:“有倒是还有几本,是来的时候,书铺配给我的,说是新书,我怕卖不脱,没有摆出来,放在客栈里。你老师要看,可以到客栈来取。”那个老师很高兴地说:“好极了,请问你贵姓,住在哪里?”任道把他的化名“王从化”说了,又说他现在住在悦来客栈里。那个老师说:“好极了。我也姓王,叫王家盛,我们还是家门人哩。我明天到悦来客栈来取书,这本书我借去看一下。”说罢,把《家》拿走了。

任道回到客栈十分兴奋,莫非真应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句古话吗?这一夜,任道想得很多,他想,要是接上了关系,马上就可以把农民的组织恢复起来,再适当加以发展,搞一两次小斗争,锻炼锻炼队伍,然后就准备搞武装暴动,拉进山里去打游击。在巴山上插起红旗来……真是太美了。

第二天上午,王老师到悦来客栈来了。任道把他让到房里,随便闲谈了一阵。任道见这位王老师温文尔雅的样子,说话很有分寸,又很谦虚,初次接触,便留下了一个相当好的印象。他估计,这个王老师很可能是个进步分子,不然,是不会那么想看进步书的。于是,他取出一本高尔基的《母亲》来给他,说:“再借一本你看看,听说也是本时新的好书。”

王老师接过书去,道了谢。他说,他在这个山里,看报纸象读历史,消息十分闭塞,什么新书也看不到,真是闷死人。他问任道:“外面有什么大事情没有?”

任道当然不好和他谈起政治来,只是支吾两句。王老师正要起身告辞,王二木却推门进来上开水,在上开水的功夫,他注意地打量了王老师一下,便退出去了。

等王老师走了一会,王二木又进来,问任道:“你认得这个王老师吗?”任道怕王二木看出他和王老师初次见面就怪亲热地关在房里说话,引起怀疑,就假装说:“我们过去就认得,在省里就认得。”

王二木恍然大悟地说:“哦!这就是白脸王老师嘛,原来你要找的就是他呀?”

任道回答:“是的!”

才过了两天,王老师又来客栈找任道,并且把《母亲》和《家》拿来还给他。

任道说:“你看得很快呀。”

“我随便看了一下,书倒是好书,不过,我不大喜欢文艺。”王老师解释了几句,跟着又问:“不知还有什么谈正经事情的书没有?”

任道暗自想,他要谈正经事情的书,莫非是指政治经济方面的书吗?看来越说越投机了。任道问:“你说谈什么正经事情的书?”

“就是那些……”王老师欲言又止,很神秘地打量一下任道。任道用似鼓励非鼓励的笑容望着王老师,王老师才说下去:“就是那些……比如说,谈天下大事的书,谈国家大事的书。”

“你是说谈政治方面的书吗?”

“正是,谈政治,谈革命的书。”

王老师居然说出“革命”两个字来了。很显然,这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说出来的,看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王老师。任道从自己的书箱里又翻出一本《论联合政府》来。当然,为了携带和阅读的方便,书皮已经去掉,夹装在一本叫《社会科学常识读本》的小册子中间。任道把这本书交给王老师说:“这本小册子是谈的国家大事,你可以仔细看看。”王老师拿起书告辞走了。

过了两天,王老师又来找任道,这一回他十分兴奋,一进房间就说:“这本书真是好极了。这是哪个写的呢?”任道心里想:这个王老师连***这本著作都不知道,他也许不是党员,不然就是脱党很久,这地方也真是闭塞得很。任道笑了一下,说:“这本小册子可不是一个普通人写的哟。”

“唔,唔。”王老师似知道不知道的样子点了一下头。

任道和王老师正说话呢,王二木又推门进来上开水了。这个王二木近来也有些怪,对任道上茶倒水十分殷勤,特别是他和王老师谈话的时候。有一次,任道推开房门,见王二木拿了把扫帚假装在门口扫地的样子,好象正在偷听。这真是不能不引起警惕了。

等王二木退出房去,任道谨慎地又重新把门关严了。王老师问:“近来省城有什么重要新闻没有?”

“你指哪一方面的?”

“听说过去的红军现在叫中国人民解放军,又打得很凶,慢慢打过来了,有这样的事吗?”王老师终于问到这样一个重大问题。任道想:“假如你是党员,我可以把在省委听到的形势分析向你传达。那是多么精采呀!”但是,在没有打通关系以前,任道怎么有权利这样作呢?这是秘密工作纪律所不允许的,他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听说越打越大了,活动到南边来了,隔四川也不多远。详细情况不大了解。”

“那好极了!”王老师忽然说了这样一句。但他似乎发觉自己失言了,马上掩饰地纠正说:“不,我的意思是说,能听到这样大的消息,好极了。”说罢,任道和他会心地笑了一下。任道心里说:“这个消息本来是好极了嘛,你就说好极了吧。”

任道简直认定这个王老师十有八九就是他想找的小学教员了,他真不想和他老是这样心照不宣地打哑谜了,真想试着和他对口号。但是任道还不敢这样莽撞,他记起临来的时候,武装部长告诫他的话,他搞地下工作也的确没有经验,他应该看一看再说。任道和王老师闲谈时,王老师总象有点什么心事,想说不说,最后他终于转弯抹角地从这个场上的巴山虎多么厉害说起,说到这一带的农民也不是好欺侮的,然后绕到农民反叛和上次农民暴动的事。任道心里高兴,表面上却不敢表现对于这次暴动过于有兴趣,只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当时的情况。

王老师马上很兴奋地摆谈起来,说那次暴动是为的什么事,怎样准备的,怎样给巴山虎发觉,遭受破坏,几个农民领袖又怎样牺牲了,简直说得活龙活现。任道听王老师说的和武装部长告诉他的基本一样,甚至,比武装部长告诉他的还要详细一些;显然的,这个王老师要没有参加活动,是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的。

任道还不放心,又试探着问:“我来的时候,在路上也听老百姓摆龙门阵,说那次暴动的几个农民遭杀了,但是也还有逃跑了的。听说有一个……”任道欲言又止。

王老师却追问:“有一个什么?”

任道仍然含糊地说:“听说有一个小学教员……”

“是呀”,王老师迫不及待地说:“是听说有一个姓王的小学教员逃脱了。说不定还在哩。”说罢,用期待的眼光望着任道。任道想:实际上彼此暴露得相当充分了,简直可以开始对口号了。这时,王二木忽然进来上开水了。王老师看来还很懂得秘密工作的原则,看见王二木一进来,就住口不说,随便扯了两句就起身告辞了。

就在这一天晚上,有几个山防局的兵来客栈查号,查到任道那里,问得相当仔细,并且搜查了他的书担子,幸好,那本《论联合政府》已经被王老师借走了,没有给抓住把柄。任道想,看来巴山虎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最叫任道不解的是,第二天逢场,当他照例把书摊子摆开来的时候,就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来书摊子边蹲下,东翻翻西看看,还和任道瞎扯起来。

任道收了摊子回来,左思右想,自己的处境是不妙的,一定有人到巴山虎那里把他密报了。但是这是哪一个呢?他和王老师关在房里说私房话,只有王二木进来上开水,他好象是在偷偷摸摸地留心他们。这个人貌似很老实,其实很狡猾,一定是巴山虎放在这个客栈里的坐探。

这样看来,他不能再在这里久住下去了。但是他怎么能够离开呢?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而且他也没有地方可去。好在,巴山虎还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估计一时还不至于坏事。不过,他感到再不能迟疑了,应该赶快和王老师试对一下口号。假如能对上,当然很好;就是对不上,也不要紧,王老师至低限度是一个进步分子,不会坏事的。

任道正想着,王老师又来了,他把昨天晚上被检查的情况和今天上午摆摊子有人来注意的情况对王老师说了。王老师马上很关心地说:“哎呀,这个事情要注意呀,巴山虎这个人凶得很,你还是快点走路吧。我以后恐怕也不敢来了。”

听到王老师这种同志式的忠告,任道十分感动,他决心和王老师对口号了。但是为了慎重,他还是采取试探的办法来对口号,是自己人,一对就上,不是自己人,也不会引起怀疑。他说:“我是要走了,要回省城去办货去,你要带什么东西吗?那里有个‘鸿兴顺’百货老号,硬是货真价实。”

王老师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说:“啊,‘鸿兴顺’老号,我知道,那里我还有一个小同乡哩。”

任道一听王老师回话有苗头,马上问:“叫什么名字。”

“王洪图。”

“哦,原来你也是王洪图的朋友!我正是他叫我米大巴山做生意的。”任道欢喜得跳了起来。“鸿兴顺”,“王洪图”,一来一往,两个口号完全对上了。果然找到了。他扑上去和这个微笑着的王老师握手,说:“正是你。同志,我到底把你找到了!”

王老师也得意地说:“我也到底把你找到了。你一到这里来,我就看出你不是一个一般的书贩子,是有来历的。果然不错。”

任道说:“这就好了。我总算完成了一件大事。”于是他严肃地对王老师(不,现在应该叫王家盛同志了)说:“我是特委的特派员,这次到巴山来的任务,是清理这一带的党的组织,特别是农民中的党组织,准备发动农民搞武装暴动,在大巴山建立游击区,配合解放区战场。”

王老师听了,又是吃惊,又是兴奋,问任道:“那么你来这里清理组织,清理得怎么样了?”任道说:“我连你还没有找到,怎么能开始清理农民中的党组织呢?”

于是任道和王老师约好,下一次见面由王老师汇报这一带的党组织情况,并且提出清理整顿的方案来。王老师听了稍微表现出有些为难的样子,说“自从上次暴动失败,我就潜伏下来。再也没有敢活动了,和这里的农民同志也没有挂钩。”但是他又打起精神说:“我一定还是要去努力清理,不过,能有个人帮助我就好了。你在这里还有认识的党员吗?”

任道说:“这个问题你就不用问了,你自己去努力工作吧。首要的问题是,你去找几个意志还没有消沉的老农民党员来,共同研究清理组织的办法。只要和他们接上头,我就准备离开这里,到农民基层去生根发展。这里看来不能久呆下去。他们虽然没有检查到我任何可疑的东西,但是要快点办。”

王老师回去后,一连两天都没有来找任道。任道想:“这些同志,长期脱党,工作到底拖拉些,怎么连这样的事也不赶紧呢?”

在第三天的上午,王老师带了两个同志来找任道。这两个人虽是农民打扮,但是举止却不很象。其中有一个横眉立眼的汉子,走起路来肩膀摇来摆去,倒有几分流氓习气。他一进门来,才经王老师介绍,就把拳头一抱,向任道拱手说:“兄弟是才入门的老幺,不懂规矩,还望大哥海涵。”

这成什么话!一个党员初次和上级见面,竟说起这套江湖话来。但是任道也不便一见面就批评,只把眉头皱了一下,就请他坐下了。王老师向这个农民同志暗地愣了一眼,对任道说:“这些同志入党后,没有受过党的教育,什么也不懂。这位王占云同志现在在山防局里混事,越发习成一些流氓作风了。”哦,原来是这样,这也难怪。

另外一个同志,据介绍名叫王廷光。他和王占云完全不同,是一个尖下巴,黄黄的脸,疲塌塌的,进门以后,只是用眼睛东张西望,一直不说话。

任道很不满意王老师去找来这样两个同志。他觉得,党组织的根子第一要扎正,如果靠这样两个同志去清理党,那是会有问题的。但是,他又不便发作,只勉强和他们谈了几句,就叫他们先回去。然后,任道严肃地批评王老师:“同志!党的组织工作是极其严肃的事情,你怎么只找来这样两个同志呢?难道上次暴动失败后,就再也没有留下可靠的骨干了吗?”

王老师连忙表示抱歉,说:“这两个同志是住在这个场上,过去我领导过他们,这几年没有和他们联系,又是在巴山虎的山防局里混事,所以习成不良作风。农村的党组织还留得有,但是我过去没有直接领导过他们,摸不清楚,要慢慢清才清得出来。我明天就下乡去清一下,看清得出几个不。”

“也好,你下乡去清一下,一定要找出几个好的党员,把根基扎正。”任道交代后,王老师就回去了,他答应过三五天后再来回话。

第三天天快黑的时候,王二木引进一个农民小伙子来。任道一看就认识,这不是来王家场的时候给他挑担子的王小堂吗?王二木退出去后,王小堂作出很神秘的样子,告诉任道说:“王老师叫我来找你下乡去。”

哦,王家盛同志到底在乡下清出党的组织来了,这一定是派王小堂来叫他下乡去接头。他问王小堂:“天都黑了,老王同志在哪里等我?”

“不远,你跟我走嘛,他就是要你晚上出去。”王小堂说。

这话完全有道理。老王同志大概怕自己已经被巴山虎注意,白天不好走,所以叫他晚上偷偷出去。任道把东西收拾一下,想叫王二木锁门,一想,这个王二木一定不是好人,不能叫他摸到底了。于是他叫王小堂先出去在场口外等他,他再叫王二木来锁门,对王二木说:“茶房,把门锁好,我要到街上去找朋友喝酒,回来得晚一些。”

王二木笑着说:“你去吧。”

天完全黑了。任道机警地避开王二木,从场中间小巷转出场外去,在场口会到了王小堂。他跟着王小堂走,走的尽是小路,走不几里,就弄得满头是汗。但是他还是很高兴,心里说:“王家盛同志果然不错,到底找到农民里的党组织了。”

走了约有二十里路,穿进一个山沟沟里去。这里,到处是竹林,黑森森的,眼看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一会,走到一个竹林外边,向竹林里头看去,隐约有个草房子。王小堂呜的一声打了一个口哨,就从竹林后边走出两个人来。虽说一时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这不是王老师是可以肯定的。一个的个子很魁梧,另一个矮矮的瘦瘦的样子。任道问:“老王同志在哪里呢?”

王小堂和那个高个子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那个大个子粗里粗气地回答:“往前边走,你就见到你的王同志了。”任道听这个大个子说话,很不舒服,怎么说“见到你的王同志”呢?难道不是他的王同志吗?但是任道想,不应该责备农民同志说话的简单粗鲁。王小堂在前面带路,任道在后面跟着,那个大个子和瘦个子也跟在后面来了。穿过一片小麦地里的小路,走进一片树林;这地方,黑黝黝的看不清,象是一个坟场。

王小堂把任道带到一个坟边。任道看到左边有一个土坑,正莫名其妙。王小堂说:“到了。”任道奇怪地问:“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了?”

“这是到了你应该到的地方了!”那个粗声粗气的人说罢,一掌就把任道推进土坑里去了。任道跌进深坑里去,弄得昏头昏脑的,他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怎么搞的?”

“好狗日的,总算把你诓出来了!”王小堂笑着说。

“噫,你带我出来找王同志,怎么推我下坑来呢?”任道还是不明白。

“滚你妈的蛋!阎王殿去会你的王同志吧。铲土!把他埋了!”说罢,就用铁铲铲土往任道的头上倒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几个人又是什么人呢?是自己人?是巴山虎的特务?还是土匪?任道的思想混乱极了,他简直再也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思想集中起来思考问题。只听到铁铲沙沙的单调的声音,还有那个大汉呼呼出气的声音,一铲一铲的泥土,不分轻重,没头没脑地倒下来,把他的脚背都盖住了。

“慢点,慢点”,任道喊了起来,“我有话说,说完了该杀就杀,该埋就埋。”

“你还有啥子好说的,我们都盯你个把月了,我们晓得你是什么货色。”还是那个粗嗓子在说话。

“也好,就让他说吧,反正他落到我们的手掌心了,还怕他飞了不成。”那个瘦个子说,声音斯文得多了。他低下头对坑里说:“好吧,我们也不埋无名无姓的鬼。你就说你的真姓真名,哪个派你到这里来的?到这里来干什么的?你和小学校那个王老师究竟是什么关系?”

“快说!快说!不说我又要铲土了。”王小堂说着,真的又铲了一铲土抛下去。

“我说。”任道支吾了一句。他那被弄得晕头转向的脑子现在才慢慢平静下来。在一瞬间,无穷的思念流过他的头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听他们说“到阎王殿去见你的王同志”,这些人可以肯定不是王同志一起的人了,也可以肯定不会是农村的农民党员同志了。他们是不是巴山虎的狗腿子呢?他们是不是奉了巴山虎之命,把他弄到野外来黑埋了呢?嗯,很有可能。可能就坏在王二木手里,他和王老师的会见他都侦察到了,报告了巴山虎了。唉,自己怎么这样粗心,一听说王同志找,就跟着人家出来了呢?

任道一想到这里,再也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了。

“你说不说?不说就埋了!”那个粗嗓子叫。任道说:“我是一个小书贩子嘛,我一不偷人,二不抢人,没有犯法,你们凭什么要埋我?”

“好狗日的!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到这里来捣什么鬼的吗?你三天两头和那个小学姓王的叽叽咕咕,商量些什么?”王小堂问。

“他是来买书来看书的嘛,我们哪里在商量什么?”任道完全明白是王二木这家伙告了密了,但是他还是硬顶住不认帐。

“不要问他了!没有问头了!和那个坏蛋拉拉扯扯,不会是啥子好人!”那个粗嗓子说罢,就又铲起土抛下坑去。跟着王小堂和那一个人也铲土抛下坑去。不大一会,土就埋到大腿了,任道的腿感觉麻木起来。他很失悔。既然已经发觉巴山虎派人来客栈查他的号,又在书摊子上监视,王二木又鬼鬼祟祟地在侦察,就应该当机立断,先设法避一下风。当时老王同志也是警告过的,说巴山虎凶得很,可是自己还是没有很好警惕。大概巴山虎对老王同志本来就有些怀疑,一看自己和他往来亲密,就识破了自己的身份,现在,终于落到他们手掌心里了。眼看是活不成了。虽说自己死了事小,但党交给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却是个大错误啊!而且十有八九,老王同志也会被捕,也要被杀掉。完了,都怪自己粗心大意,性子太急……

任道正在想这些事的时候,土已经埋到他的肚子了,头开始发胀起来,再要埋下去,头上就要充血昏迷。到了最后的时刻了。任道想,牺牲也要象一个党员的样子,不能这样一声不响地被埋掉。于是大骂起来:“你们这些混蛋,埋吧,总有一天我们要报仇,要你们拿血来还债!”

“哼!你还要我们拿血来还债?你们欠下我们的血债还没有还完咧!”那个大个子说完,更用劲地铲土倒下去。

任道的头有些发昏了,最后的时刻到了,他大声喊起口号来:

“中国党万岁!”

“***万岁!”

跟着他就唱起《国际歌》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三个铲土的人忽然都停止铲土了。那个瘦个子问:“他喊的什么?”王小堂惊异地回答:“他在喊‘中国党万岁,***万岁。’”

“埋吧,你们这些杀人犯,党是杀不完的。中国党万岁!”任道又喊起口号来。

“慢点!”那个瘦个子叫,“怎么搞起的?他是什么人?他说他是党哩。”

“我怎么不是党?我生是党,死也是党。”任道还是理直气壮地说。

“慢点!”那个瘦个子又对那个大个子说,“一阵风,你是怎么搞起的?”他低下头来问任道:“你是什么人?”

“我告诉你们了,我是党。你们是什么人?”任道反问他们。

“你莫问,你是哪里来的啥子党?到这里来干什么的?”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问。

“啥子党,中国党!***领导的党!”任道更是豪壮地说。

“胡说!”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吼叫,“你是什么党?党还能一到王家场就和王家盛这个叛徒,巴山虎的这个特务挂上钩吗?”

“啊——?”任道的脑子象被一个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嗡的一声,在眼前的黑暗中飞起一群一群的金星,那些金星一下又变成一个一个的问号了,他差点昏了过去。他勉强支撑起头来。好容易才把自己的意志能力恢复过来,开始考虑问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说王家盛是叛徒,是特务?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正是自己要找的小学教员吗?不是接关系的口号都完全对上了吗?……哦,很有可能,后来他已经叛变了。……但是眼前这几个人又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出来活埋呢?弄不清这件奇怪的事情……算了,反正到了他们的手中了,我也不怕了,弄清一个问题算一个问题。任道问他们:

“你们怎么知道王家盛是叛徒的?”

“他早就叛变了!”那个大个子说,“哼!你还以为我们不晓得?”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任道问。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咧!”那个瘦个子说。

任道想,他们不肯说出他们是什么人,又那样恨叛徒,恐怕是党吧,他冒问一句:

“你们是这里的党吗?”

“是又怎么样?现在我还怕你不成?”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说。

哦,果然他们是党,他马上叫:

“哎呀,同志们,你们闹错了呀,我也是党呀。你们要是党,就赶快把我拉起来吧。”

他们三个人细声地商量了一阵,那个瘦个子说:“他要拉起来就拉起来吧。莫非怕他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于是王小堂和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跳进坑里去,先用绳子把任道反手绑了,然后用铲子把土铲出坑外一些,再用手把土扒松,跳上坑,拉着绳头把任道扯了上去,但是任道在坑边没有站得稳,差点又跌到坑里去,因为他的脚完全麻木了。

“把他弄回屋里去,问明了再说。”那个瘦个子吩咐。于是王小堂和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扶着任道慢慢走回草屋里去。那个瘦个子又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说老实话,老子还要把你提到坑里去!”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象审问一样问任道。

任道回答:“我硬是党,我说了几遍了。我是从省城来的,我来找一个姓王的小学教员,接这里的党的关系的。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么你找到这个小学教员没有?”瘦个子问他。

“找到了,就是那个小学校的王家盛嘛。”任道回答。

“你说他是什么人?”

“当然是党呀。”

“你怎么晓得的?”

“我们对过接关系的口号,没有错呀。”

“哼!你一定是上了巴山虎的大当了。那个王家盛是最坏的一个叛徒呀,你怎么能和他接上关系呢?”瘦个子说。

“我怎么不能和他接上关系呢?他是上次暴动留下来的党员嘛。哪个晓得他后来叛变了呢?”任道说。

“不对,上次暴动他根本没有在这里,上次暴动没有牺牲的小学教员是另外一个人。”瘦个子说。

“也是姓王吗?”

“是姓王。”

“叫王什么。”

“你先莫管这个,到时候你就知道。”瘦个子说罢,和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以及王小堂悄悄地商量了一阵,然后回过头来对任道说:“不管你是真是假,都要把你先关起来,过两天弄明白了再说。”

于是任道就被关进隔壁一个堆柴的小屋子里去。那个叫一阵风的大汉拿一条凳子放在门外坐下守住。任道在这间黑屋子里关了两天,虽然每天都给他递进去两块包谷粑粑和一壶凉水,让他吃喝,但是一点也看不到外边,不知道这到底在什么地方。

任道这两天并没有闲着。他细细地回想这次到王家场来找党员接关系的事。他越想越难过,想到后来不禁汗流浃背了。他想,他这次出来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由于自己急切想找到农村的党组织,赶快发动武装斗争,就忽视了清理旧组织的复杂性,也忽视了这个地区的斗争特点,不了解巴山虎是这样阴险和狡猾,结果竟然落入了他们的阴谋诡计中去,差点糊里糊涂丢掉了自己的脑壳。任道越想越难过,出发的前夜,武装部长还给自己交代,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但是自己却完全忘记了。现在被关在这间黑屋里,虽然估计关自己的人,很有可能是自己人,不会有大的问题,但是这真叫丢脸。任道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被动,对于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掌握了。

第三天上午,任道听到外屋来了儿个人,看守的大汉在和来人打招呼:“老王,你来了。”来的人在回答:“嗯,来了。你又整的什么事情?”

一会,黑屋里小门开了。任道以为一定是那个姓王的来人进屋来了。他抬头一看,不是,还是王小堂。王小堂对任道说:“你说你是来找王同志接关系的,你就说出你来接关系的口号吧。说对了没有事,说不对,我们还要叫你下坑哩。”

“请他进来,我们对口号吧。”任道说。

“不行!你在里面说,他在这外面应。”那个瘦个子说。看来他们都是十分警惕的,除开任道原来认识的王小堂外,其余的人白天都不在任道面前露面。那么只好隔着门对口号了。

“我是省城里‘鸿兴顺’老号派来这里做生意的。”任道说。

“哦,鸿兴顺,老号,那里我有个朋友叫‘王洪图’,你认得吗?”外面在说。

“‘王洪图’,我认得,就是他叫我来和你搭伙做生意。”任道补了一句。

“对了,对了。他就是上级派来找我们的,快把他放出来。”外面来的人高兴地说着,便吩咐王小堂赶快开门。

门开了,任道从小屋走进堂屋里来,堂屋里也有一个人匆匆地想进小屋去,他们两个人的头差一点碰上了。任道抬头一望,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们叫老王的这个人怎么这样面熟呢?那个叫老王的人也惊异地望着任道,忽然大叫起来:“啊,这不是通江口的任道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哎呀,原来是你呀,陈孟光!”任道也大叫起来,跑向前抓住这个叫陈孟光的肩头,狠狠地摇起来,要不是肉的,恐怕都要给摇散了。

陈孟光说:“老伙计,你不是跟红军北上抗日去了吗?这十几年你到底在哪里?怎么忽然给我们关在这个黑屋子里了?”

“关了两天不要紧,差一点就给自己人埋进土里去,你来看见是老朋友,祭文都不好写哩。”任道高兴地说。王小堂和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听了,都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陈孟光说:“是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认得自家人了。”他转过身去对那个大个子说:“你是怎么搞起的?一阵风!你大概又刮起一阵风来了吧,怎么总是不听招呼,心血来潮就乱整一气?”陈孟光又转身对那个瘦个子说:“胡永春同志,你是支书,也不按住,又不来给我说一下,听他们乱整。你看,差点整倒自家人!”

“哪个晓得他是自家人呢?看他和叛徒打得火热,又怕他跑了,所以就先整了再说。”一阵风很不好意思地狠狠搓着他的两只大手,好象这都怪这两只手发痒了,他忽然老实地抬起头来对陈孟光说:“现在晓得整错了,老王,你狠狠批评我吧。”一阵风说罢,又转身来向任道赔不是,说:“同志,请你莫怪!我给你赔礼了。”说着,对任道打了一个拱手。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怎么能怪你呢?”任道高兴地和一阵风握手,说:“不但不怪你,还要感激你这一阵风哩。不是你这一阵风把我刮到这里来,说不定我永远见不到你们了。”

“是呀。老任,你是怎么搞起的?怎么一来就和那个叛徒勾勾搭搭的呢?”陈孟光问。

“说起来真是惭愧。”任道说,“这件事我以后好好向党检讨吧。但是,至今我还不明白,那个叛徒为什么知道你们和上级接头的口号呢?”

“这个口号是我约的,我在暴动前曾经告诉过县委的老吴同志。老吴同志后来也牺牲了。现在看来,十有九成老吴把口号报告上级时,是通过这个叛徒转达的,那时候,这个叛徒王家盛还在县委当巡视员呢。”陈孟光说。

“这样说来,那姓王的小学教员一定是你了。”任道说。

“正是。你不听他们还叫我老王吗?自从你们走了以后,我在家乡呆不住,才跑到这一带来活动的。”陈孟光说罢,又问任道:“老伙计,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呢?”

“不是风吹来的,是党的命令。我在解放区打仗打得正得劲,忽然要调我回四川搞农民武装。在特委报了到,就被派到王家场来找地下党的老关系,谁知道一来就上了巴山虎的大当,没有想到我要找的就是你这个家伙。”

“好了,好了。你们老伙计见了面,一下也摆不完,饭都弄好了,吃了饭再慢慢摆吧。这位同志这两天就只喝点清水,啃两个包谷粑粑,大概也饿得象样了吧。”那个瘦个子把桌子抹干净,摆上碗筷。

“唷,我倒只顾说话,忘记给你介绍了。‘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识,你们打过了,也该认识一下了。”陈孟光马上给任道引见他们三个人,说:“这瘦个子是胡永春同志,是这里的支部书记。这一位是王大山同志,你还是不记他这个官名吧,就叫他一阵风好了,你一来他就刮过你一阵子了。”

“这一阵风要是对准敌人刮,倒是很带劲的呀。”任道笑着和一阵风握手。一阵风还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陈孟光继续介绍:“这一位是我们的小将……”

“我早就认识他了,他叫王小堂。是他把我引到王家场来的。”任道说。

“不对!”陈孟光说,“你上他的当了,那是他在外面混事的假名字。他本名叫丁宗林呢。”他转过来对丁宗林说:“没有想到你倒把用假名字的行家也麻倒了。”

“喂,老王叔叔,你怎么把‘同志’两个字都介绍脱了?”丁宗林不满意地说。

“哦,是啦,把‘同志’两个字都介绍脱了,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呀!好,就算你是同志吧。”陈孟光风趣地说。

“怎么算是同志?我硬是同志嘛。我的爸爸是同志,我不能是同志吗?”丁宗林不满意,纠正王叔叔的话。

“是呀!”陈孟光故作正经地说,“爸爸是同志,儿子怎能不是同志呢?”说罢大家都大笑起来。只有丁宗林还噘着嘴。

这时候,胡永春已经把饭和菜都端到桌子上来了,说:“吃了饭再扯吧。”于是大家坐下来吃起饭来。这时候任道才仔细地看了看这三个同志。丁宗林他是熟悉的,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眼里有光,忽闪忽闪的,好象什么事情你都莫想骗得过他。王大山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头大耳长,眉毛粗得象两把小刀竖在额上,眼睛并不大,却有些突出,显得很紧张的样子。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他的一阵风刮倒自家人,有些不好意思呢,还是本来就认为现在讲话没有吃饭来得更实际,他一直埋着头在大口大口吃饭,不说一句话。看来,这是个金子打出来的闯将,顶天立地的汉子。那瘦个子胡永春,看来又不一样,是个农民模样的人,但是却生得那么眉清目秀,看起来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样子。

吃罢饭后,胡永春有意把一阵风和丁宗林引到外面去,只留下任道和陈孟光两个人。任道向陈孟光传达了特委的指示,陈孟光也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这一带地下党的组织情况。陈孟光说:“自从上次暴动失败后,这里的组织虽然和上级断了联系,但是并没有散掉,留下来的骨干基本上保存下来了。这几年真是把人也憋坏了。依照一阵风这些青年同志的意见,早就要大砍大杀起来了。那一年他们总要去戳件把纰漏事,都是我挡住,不准乱来,才没有出大事。得不到上级的指示,我们就是不敢大搞,怕再搞失败了,伤了元气。说起上一次的失败,牺牲了几个好同志,还叫人痛心哩。这一下你来了就好了。”陈孟光又告诉任道:“这一带群众觉悟固然高,易于起事,但是这里的敌人也是相当厉害的,特别是巴山虎,老奸巨猾,和我们斗了十几年,警觉性高,有相当多的经验,我们不能不留神。”

“是呀,我来这里,第一个回合就打了一个败仗,不是一阵风把我刮到这里来,说不定我早就变成巴山虎的阶下之囚、刀下之鬼了。对这个敌人确实是不能马马虎虎的。不过我看出这里的同志的阶级警觉性很高,对敌人很仇恨,这一点很宝贵。”

“是很宝贵,你知道这是多少同志的血换来的呀。”陈孟光说。

后来,他们讨论到如何展开工作的问题。陈孟光主张先设置机关和交通站,好让任道安下身来,进行工作。第二步就是整理这一带的党组织,加强战斗力,并且适当发展、准备武装暴动。

最后陈孟光说:“我看你不用回王家场去了,从此就在王家场‘失踪’了吧。”

任道说:“不,我想过了,我还想回王家场去一趟。巴山虎已经知道我们要在他的脚下搞暴动了,可是他们打算怎样对付我们,我们却还不知道,我要回王家场去摸一摸情况。我估计巴山虎绝对想不到我已经找到你们,他还想叫叛徒王家盛来放长线钓大鱼哩。因此,现在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同时我和你接上关系,我的眼睛就亮了,不去瞎碰,不会出事,就是摸不到他们的底,我也可以将计就计,杀他一个回马枪。”

陈孟光想了一下,点头说:“也好,我叫下面同志多留心就是,王家场我们还安得有王二木,他可以替你把耳朵放长点,眼睛放亮点。”

天快黑的时候,丁宗林带着任道回王家场去。在路上,任道对丁宗林开玩笑说:“上一回你差点把我带到阎王殿里去了,这一回,可不能把我再往鬼门关里送哟!”丁宗林回答说:“那一回是王小堂带的,这一回是我丁宗林带的,两回不一样呀。”

任道又问丁宗林,他们上一回为什么要整他。丁宗林说:“我给你挑书担子到王家场,一路上听你问东问西,转弯抹角地打听农民暴动的事,我就有些奇怪:你是一个书贩子嘛,怎的对这些事有兴趣呢?我到了王家场,就和王二木打了招呼,叫他留心你是干什么来的。以后,王二木看到你和王家盛那个叛徒挂上了钩,来来往往亲热得很,还常常关起门在屋里叽叽咕咕地不知捣什么鬼。王二木问你原来认不认得这个白脸王老师,你说原来在省城就认识。我把这件事报告给一阵风和胡永春叔叔,他们判断你一定不是好人,可能是特务,到这一带捣乱来了。一阵风叔叔火了,他下决心要搞掉你,除去一害。王家盛那个叛徒我们早就想搞掉他,但是他诡得很,他一不下乡,二不进山,对他不好下手,谁知你一诓就跟到出来了。所以就把你往阎王殿里送去了。要不是你喊党万岁,真就糊里糊涂给埋掉了。”

任道说:“都只怪我没有地下党活动经验,对巴山虎的阴谋诡诈估计不足,找你们太着急,弄出一个大错误。幸亏你们要活埋我,才把我从死路上救了出来。”

他们走了一阵,丁宗林问任道:“参加党为啥子还要讲年纪多大?”任道还不明白他问的意思,说:“怎么样呢?”丁宗林说:“我今年十六岁多了,当壮丁都去过几回了。上次我爸爸闹暴动,我也参加了,党的事情我哪一样干不得?他们硬是不准我参加,说还要等两年满十八岁才行。你听到的,那天老王叔叔介绍我连‘同志’两个字都丢了。我怪不舒服!我爸爸当得党员,我就当不得吗?”

任道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这是多么好的后生呀,才十六岁,说起话来倒象个老革命的气派。这样好的接班人,只要党一声号令,上山打虎,下海擒龙,都是得行的。说到入党,他的年纪是还不够,不过,从他的觉悟和干的事看来,却早应该是党员了。任道知道他是上次暴动的农民领袖丁德林的儿子,丁德林同志牺牲了,却有这样好的后代,也算后继有人了。但是眼前丁宗林向任道提出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怎么回答好呢?

任道考虑一下,说:

“十八岁入党,这是党章规定的,我也没有办法通融。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和你见外嘛,实际上把你当同志在看待,他们搞的活动你不是都参加了吗?”

“是倒是这样。但是他们有时开会就不喊我,给你正式介绍,就不说是同志。”丁宗林还在埋怨。

“好了,好了”,任道说,“我以后要他们叫你同志吧。我就叫你小丁同志吧。小丁同志!”说得丁宗林高兴得笑了起来。“小丁同志”,对于他来说,在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光荣和神圣的称号了。

“不过,我以后还要叫你小丁,叫你小钉子。你真是象金钢钻一样的小钉子,老虎都钉得死的。”任道说罢,看快要到王家场了,对小丁说:“小钉子,说起进鬼门关,鬼门关我是不想进的,所以你还是先进王家场,找王二木去问个虚实,我再进去。”

“嗯。”丁宗林说。

他们到了场口外,天已经全黑了。丁宗林叫任道在沟边竹林里留下,他进场去了。过了一阵,丁宗林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人来,任道走近一看,原来是王二木。王二木不好意思地和任道打了一个招呼。任道和他开玩笑地说:“你大概以为我在泥巴里头都睡了两天了吧?”王二木细声解释:“哪个晓得你是自家人呢?”

任道把王二木的手紧紧握住,高兴地称赞他:“好同志,你是我们党的好侦察员,我们党组织的好眼睛。你干得对。”

任道问王二木,他走了这三天,那个叛徒来过没有,神色怎样。王二木说:“你走后的第二天他没有来,第三天他来了,他问我,你到哪里去了。我说,你挑担子赶转转场去了。昨天下午他又来了,我说你还没有回来,看来他有点着急的样子,我当时心里还想:去你娘的吧,你的朋友早到阎王殿报到去了。”王二木说罢笑了起来。

任道问:“你看这两天客栈里外,有没有狗腿子乱窜呢?”

王二木说:“我看没有。”

任道想了一阵:王家盛对自己不告而出去赶转转场,虽然有些怀疑,可是他无论如何还猜想不到他的叛徒身份已经被发现了。因此,巴山虎还不致于马上对自己动手。任道把这个估计对王二木和丁宗林说了,他们两个也认为是这样,觉得可以回客栈去。于是任道由王二木带着,偷偷回到客栈去了。

这晚上,王二木对任道特别殷勤,又是上开水,又是打洗脚水。他还总是在客栈内外走动,怕有什么动静。夜已深了,王二木对任道说:“你放心大胆地睡吧。”

但是任道没有睡着,他在盘算和巴山虎斗法的事。他忽然想到明天叛徒来,一定要盘问赶的什么场,答对不上,岂不漏了底?他马上起来找王二木。

这时,王二木也正是想起这件事,推门进来告诉任道说:“我告诉你,他们要是问你这几天赶的是哪几个转转场,你就说赶的顺河场、永兴场和溪口场。顺河场是逢一四七赶场,永兴场是逢二五八赶场,溪口场是逢三六九赶场。你一天赶一个,三天正好赶三个场。”

任道牢牢记住后睡下了。但是,很久很久他还听到外面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王二木在为他放哨。他感动极了。

第二天一大早,任道起来正在洗脸,叛徒王家盛就来找他来了。他一进门就故意悄悄地说:“啊呀,把我担心坏了,你一出去就是三天,又不晓得你到哪里去了,怕你出了事,我真是负不起责任呀。”

任道心里想:你这个坏蛋当然怕我走了,你对巴山虎负不起责任嘛。但是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去赶了三个转转场。”

“你赶了哪几个场?”果然这家伙盘查起来了。

“我大前天赶的顺河场,前天赶的永兴场,昨天赶的溪口场。”任道很清楚地回答,日期完全是符合的。

“你这次出去有什么收获没有?”这坏蛋又盘问。

任道显出很失望的样子说:“没有。这些农民对我这种斯文打扮的人,好象很不感兴趣,连腔都搭不上一句。”

“是呀,这些农民的疑心就是大。”叛徒觉得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马上改口补充一句:“经验教训嘛,提高警惕嘛。”

任道说:“是要提高革命警惕。看来这一带组织的清理要完全靠你,我是人生地不熟,连边都挨不上,没有办法。”任道又用上级检查下级的工作的姿态问这个叛徒:“你这几天有没有进展呢?”

那个叛徒应付说:“有些进展,不大,老实的人怕事,不怕事的人你又看不上眼。”这个坏蛋,他还在为上回那两个流氓打掩护呢!叛徒说到这里,又很有意思地问一句:“难道这一带再也没有一个接上头的同志吗?光靠我一个人还是慢得很咧。”

看来巴山虎这家伙果真是要他钓“鱼”呢。任道故作神秘地对他说:“这里的农民组织虽说没有眉目,我手里还有几个上层关系。这场上就有一个上层关系。但是这些关系将来搞暴动才用得上,暂时保持在我的手里,你不要管。”

这个叛徒对这些上层关系看来很感兴趣,但是看到任道叫他不要管,也不好再问,只得告辞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丁宗林气喘吁吁地跑来找王二木,叫王二木转告任道说:“老王同志带信来,根据顺河场的党员报告,昨天下午,巴山虎坐着滑杆,带着两个狗腿子,提着枪,到了顺河场乡公所,跟到就派两个狗腿子到场上的几个客栈去查号簿,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今天巴山虎又坐着滑杆到永兴场去了。看来巴山虎要查号簿,想必是要看你到底住没住过那里的客栈。在号簿上查不出你的名字,你说赶转转场的事也就诓不过他了。恐怕要出事,赶快转移到山里头去吧。”

任道听了,略有几分吃惊,这个巴山虎硬是不简单,诡诈得很,亲自出去找自己的漏洞去了。他想:在巴山虎没有回王家场以前,必须离开这里。看来,这一台戏要幺台了。但是,他考虑,要自己主动唱幺台戏,而不能等巴山虎回来再唱幺台戏。

当天晚上,任道找王二木来问:“这个场上有些什么坏人?”

王二木不加思索地说:“要说这个场上的坏人,一天也说不完,比臭虫还多,看你要哪一种坏人嘛。”

任道说:“大的小的都说几个来听听。”

王二木说:“第一个大坏蛋巴山虎,不说你也知道了,他的儿子巴山豹,是个专门喜欢杀人的坏蛋。巴山虎下面,文的、武的、脚脚爪爪都齐全,全都是些‘头顶生疮,脚板心流脓’,坏透了的家伙。比如,他的狗头军师外号叫‘包整烂’的包师爷,外号‘三寸钉’的矮子丁师爷,外号‘血里红’的团防大队长薛大爷,还有他的一个枪手,大家只知道他姓仇,叫他‘臭一路’。当然,还有白脸王老师这个叛徒。这些人都是惹不起的。”

任道想,这些人都不合适,问王二木:“次一点的坏蛋呢?”

王二木说:“次一点的更多,那些‘打烂条儿’的,催粮讨债的,放‘打打钱’的,开红宝的,粮行掌升斗的,买田地做中人的,当长年领班的,开栈房的,管窑子的,当小学校长的,还有在区公署、山防局里当事的大小师爷和队长,哪一个不坏?”

坏人这样多,任道反倒觉得不好挑选了。他问,“我要借个人头,你看哪个最合适?”

王二木说:“区公署的文书师爷这个人面善心狠,是个坐地使法的家伙,对我们的一阵风很有些疑心。名字叫吴正品。”

任道说:“好,你随便说一个他的远房亲戚的名字。”王二木问:“要这个干什么用?”任道悄悄地在王二木的耳朵上说了几句话,王二木脸上发光,笑了起来。任道和王二木在屋里安排了一阵,当晚任道就和丁宗林一块偷偷地进大山里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叛徒王家盛又来了。一听王二木说,书贩子王从化走了,大吃一惊。王二木说:他是今天一大早走的,说是到通江口去拜访朋友,少则四、五天,多则七、八天,一定回来。”

王家盛马上向王二木盘问:“他硬是到通江口去了吗?”王二木说:“硬是的,昨天夜里他向我打听到通江口去的路,今天一大早往东边去了,没有错。”王家盛又问:“他的行李和书担子呢?”王二木说:“没有带走,在屋里。”王二木说罢,就把任道的房门打开了。王家盛进去一看,果然什么都没有动。王二木把门虚掩着,知趣地退出来。王家盛由于自己职业的特别嗜好,忽然想起任道说的上层关系来了。果然在一本小书里抖出一个小纸包。他很仔细地拆开来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一张白纸。他对着窗户照了一下,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他总以为这个纸包不同寻常,他就藏在身上,叫王二木锁着门,赶忙回去了。

他赶到王大老爷公馆,王大老爷到顺河场还没有回来。他找到王大少爷巴山豹。他对巴山豹说,找到一个可疑的纸包,但是只包了一张白纸,恐怕是密写。巴山豹是在外面上过军官学校的,也听说过有密写这一套“科学”,对于这个纸包也大感兴趣。于是王家盛施展出他的本事来,用碘酒在白纸上涂了一下,不一会儿,白纸就象变戏法一样地凭空现出字迹来。巴山豹大为兴奋,这真是一个大发现。他和王家盛赶忙读起来,上面全是写的名字,名字下写的联系口号,但是却都没有地址。王家盛看了,高兴地说:“毫无疑问,这一定是这个党掌握的这一带党的关系。只是不知道这些人住在哪里。”

巴山豹拿起纸来仔细一看,大叫起来:“你看,你看,这上面还有认得的人哩。这个吴正品,不就是我们区署的吴师爷吗?”王家盛一看,正是他。下面还有约好的口号哩。巴山豹大吃一惊,说:“好狗日的,党混到我们区署里来了,这个人常常在这公馆进进出出的,好危险!”王家盛附和着说:“对呀!那个王从化告诉我,说这些上层关系都是准备搞暴动用的。真厉害,钻进来了。”

巴山豹越听越生气,大叫:“把这个吴正品抓起来给我砍了!”

王家盛说:“慢点,我们先找个人去和他对一下口号,对合适了,就一定不错,再砍也不迟。”

巴山豹是个火炮性子,说干就干。他和王家盛一起,找了一个街上的流氓来,给他交代怎样去问吴师爷。同时他们又布置了一下,只让这个流氓到吴师爷的屋里去,巴山豹和王家盛却埋伏在隔壁偷听。过了一阵,他们听到那个流氓在问吴师爷:

“吴师爷,你认识罗洪学吗?”

“认识呀,怎么样?”吴师爷回答。

“他来了,在外边等你。”那个流氓说。

“他来做什么?在哪里?”吴师爷站起来,走出房来。

巴山豹和王家盛在隔壁听口号完全对上了。确定这个人是埋伏进来的党无疑了。吴师爷出房来,巴山豹冲到他的面前,大叫:“在这里!”他就把枪对准吴师爷的脑壳,说:“好呀,你干的好事!”

“大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吴师爷莫名其妙。

“妈的皮,你还装糊涂哩,给我拉出去敲了!”巴山豹眼睛都红了,大声地叫。马上就有他手下的枪手上来,把吴师爷架了出去。吴师爷莫名其妙地问:“慢点,慢点,大少爷,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哟。”他知道大少爷是喜欢杀人的,说杀就杀的。

“哼!谁和你开玩笑。”王家盛说,“我问你,你认不认得罗洪学嘛?”

“认得呀!”吴师爷想,这个人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嘛,多年没有来往,问这个干什么呢?他说:“他是我的远房亲戚嘛。”

“好呀,认得就够了,党当然是你的亲戚。”王家盛说罢,向枪手们把嘴一呶,枪手就把吴师爷拉了出去,不管吴师爷叫喊什么,枪手在区公署门口一枪就把他敲掉了。

王二木在客栈里听到一声枪响,跑出去一看,见吴师爷直条条地摆在区署门口外的地上,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这时候,大家突然跑了起来。原来是巴山虎坐滑杆回来了,大家给他让路。巴山虎过区署看见一个人被打死在门口,问这是哪一个。手下的马弁回答:“吴师爷。”巴山虎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也无心多问。

巴山虎一走进公馆,就问巴山豹和王家盛:“那个书贩子还在不在?给我马上抓来!”

王家盛说:“今天早上到通江口去拜访朋友去了。”

巴山虎听了,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糟了,糟了!这个人一定是跑了。费了不少心血,想了不少办法,才把这只雀儿捏到手里,哪个晓得一下子让他飞了。”

巴山虎又问:“门口打死一个人摆起,是什么事情?”

巴山豹认为肃清了内部一个潜藏的党,是一件大喜事,就向爸爸一五一十地说了。并且把密写送到爸爸面前。巴山虎把这张密写仔细看了一阵,问:“这上面这几个人,我们能找到吗?”

王家盛说:“吴正品就是一个。”

“别的还有认识的没有?”巴山虎问。

“我们一个都认不得,想必不是这个场上的,慢慢来清查嘛。”王家盛说。

“哎呀,你们上了大当了!一定是中了这个党的借刀杀人之计。你们没有捉到党,倒把自家人砍倒一个了。都是一些木脑壳!”巴山虎气得不得了,不住用手捶他自己的胸膛。

巴山豹很不以为然,他想怎么是木脑壳呢?说:“那个吴正品硬是党呀,用党跟他约的口号‘罗洪学’去对过,都对上了。他都承认认得‘罗洪学’这个人咧。”

“‘罗洪学’是不是真有这个人?”巴山虎追问。

巴山豹下面一个枪手说:“吴师爷被拉出去的时候,他叫喊‘罗洪学’是他的远房亲戚。”

“唉!完了,硬是上了党的大当了。”说罢,巴山虎愁眉苦脸地闭起眼睛来,瘫在软椅上了。

巴山豹和王家盛大概现在才理会过来,知道自己办了一件愚蠢的事情了。巴山豹咬牙切齿地大叫:“赶快去追回那个党,捉回来老子慢慢一块一块地割。”说罢,他就带着王家盛和几个枪手要跑出去。

“转来!”巴山虎叫。巴山豹转回来了。巴山虎生气地说:“追个屁!你想他还在通江口大路上等你去捉?他现在早已不知道钻到哪个大山里去了。”

最后,巴山虎长叹了一口气:“唉——!看来党又送来一个大祸害。这个日子又要过得不能安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