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无垠的荒漠之中央摆着一个大湖,湖水清澈见底,水面没有一丝波纹,恰似是一面镜子,一面魔镜,能映出人的心,妖的心。菱角站在那片湖前面,思绪开始游离,一众猫妖对着她跪拜下去,“恭迎女王陛下。”
几十只猫妖,几十双眼睛盯着她看,像是在期待着她跳进那湖里面。
这就是她留下的那滴血曾经滴入的镜子,也是验明她身份的镜子。在荒漠里,猫妖们最秘密的藏身之所,它们将这仅存的猫族法物,也带到了这最中心的位置。如果没人留意的话,这就是一面湖而已。
菱角起初是向后退了一步,在那些含着崇拜的喧闹声中,她纵身一跃。
众猫的呼喊声再次响起。它们并非决心立猫妖王的小女儿为新的女王,而是,她们找回了她们曾经的女王。
她是穆雨灵,是猫妖族为数不多独自赴深山修行的勇士。
而楚云,是上古神剑的剑灵。他们是从前就认识的。彼时铸剑之人为了保百姓不受吸血妖物的侵害,特地在这把剑的身上加了一枚血珠,将那些吸血的恶妖赶尽杀绝。
也正是因为如此,穆雨灵才得以在这孤绝的,可怖的深山完成修炼,不受任何侵扰,练就了一股正气,法力也凌驾于所有猫族兄弟姐妹之上。楚云虽然不懂猫语,但每当她触摸他的剑柄,他都会有所反应,好像是某种灵魂的沟通。
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曾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待她回来之时,正是老猫妖王离世,众妖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帮着兄弟姐妹们平了乱局,多次带兵抵御外族侵害。成为女王,是她们拥立上去的,没有人不服她,直到有一天,哥哥夺了她的位置。
那日下雨,她醒来时在屋外,而哥哥穆晨,正躺在她的王位上。女将军琦儿,她比较亲密的几个随从姜姜、絮儿、何渊,都在到处找她,据说是穆晨趁深夜赶走了一众亲兵,将自己的血涂在了猫妖王的宝座上。
血涂宝座,是猫都知道,是为夺位。
“穆晨!你为什么这么做?”穆雨灵当时只剩下震惊,她一直觉得哥哥是出了父母外,最宠她,最护着她的人。没想到夺权的,也是他。她看向一旁的新后,她的嫂嫂阿晴,嫂嫂也只是将目光避开。
“你一个女儿家,能成什么大事,金鱼桥一役,只能由我带兵去打,你充其量当个随从吧。”穆晨站在王位上,居高临下地对她说。
“为什么?”
“我是猫妖族最法力最强的,族人都认我,你拿什么篡位?”穆雨灵一次次地问,却终究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哥哥给她指着旁边新晋的“高官”们,很多都是她曾经的手下,那些人现在对着穆晨叫王。
她不知道哥哥究竟是如何在一夜时间俘获兵将们的,妖王殿每日有人严加看管着,想要迅速夺回猫妖王之位更是不可能。穆雨灵只好跟在众将士中间,做了个小跟班,日复一日练功等待金鱼桥一战。
那是人类对猫族人发出的最后通牒,她又怎能纠结于一个王位,失了猫妖族对外的团结?穆雨灵隐忍着,只要猫族存活,一切便是晴天。
“众将士,向金鱼桥进发!”随着穆晨高亢的一声喊,穆雨灵跟着众人向着金鱼桥冲过去。
“战个屁!妖王还是篡权夺位的王,叫我们为何而战?”琦儿先行背道而去。见了她的举动,陆陆续续几十只妖,也都随着离开了猫妖大军。穆晨小声对穆雨灵说,“你若是想去,你也跟他们去吧。”
她没有吱声,哥哥明明知道,猫妖族的尊严大过天,穆雨灵不可能退缩。
“好!不走,那就战!”穆晨高声吼道。
随即,是一片兵荒马乱。人类的刀枪、浮动的妖气,还有道士的符咒,混在空气里,成了浑浊的一团。天空中洒下黑色的粉末,穆雨灵旋即听见了猫族将士们的惨叫,她不敢回头看,只是将妖力贯注在手掌,朝着那些道士迸发而去。
“前日才灭了狐族,这妖多势众的猫族也不过如此,一些恶灵集成的白痴而已!”
“本来在猫妖殿好好地等着我们来灭,还会慢一些,现在这是前来送死啊……”
无数个道士的影子在穆雨灵的眼前晃,她斩了几个人的头,那些人便又多出来几个头。掉了胳膊的人,迷迷糊糊的转着,满空中辨不清哪个是真人,哪个是假影,她的法力虽高,却无施展之处。
“莫要伤了我们自家兄弟!”她听见哥哥的一声喊,猛然清醒过来,看见自己将将要击中的一个人,竟是猫族的将士。穆雨灵赶忙将那团妖力吸回自己手上,妖气重重地打进了她的手掌,顺着她的胳膊蔓延,将她击倒在地。
待到眼前那些幻影都拆分开来时,猫妖们已经被众多道士包围在了中间。浮在空中的不是妖气,而是一个傲慢无礼的,穿着贵气的法师。那就是宫廷中御用的大法师,也是皇后的弟弟。他拎着众多猫妖的头颅,拿着一个小布袋,享受似地吸走了猫妖们的妖气。
“我跟你拼了!”穆雨灵嘶吼着冲上去。没想到就在背后,有个力量拽住了他,是穆晨。
以哥哥如今的力量,是拦不住她的,而这股力量是来自金鱼宝盆。使用它的猫妖有多大意念,金鱼宝盆便有多大力气,而如今,这宝盆将她吸得死死的。看看穆晨,又回头看看那高高在上的法师,还是动弹不得。
“哥,你到底想干嘛?”穆雨灵问出这话的时候,眼里含着泪,她却突然发现,哥哥眼里也噙着泪水。
没等她作进一步的反应,她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缩小,记忆在消失,甚至她曾经苦苦修炼的法力也没了。曾经的猫妖女王穆雨灵,变回了婴童的模样,掉进了那金鱼宝盆里。她恍惚中听见的最后三个字,是哥哥、嫂嫂对她说的,“活下去。”
哥哥奋力将那金鱼宝盆向后一抛,自己却一声嘶吼,与嫂嫂一同跟那大法师拼了命,众猫的血液混在一起,空气中有些腥气的,黏黏糊糊的气味。在她未曾看到的过去里,哥哥、嫂子、以至猫妖全族,都命丧金鱼桥下。
大法师一把将金鱼宝盆吸到手上,以炫耀的眼神,看着垂死挣扎的猫族人,直到他们死了一条命、两条命……一个个的,将还剩下的命数都死光。在金鱼宝盆被吸走的一瞬间,穆雨灵一个趔趄,从宝盆中掉了出去,再无人见着。
据说民间有人看见一个婴童的影,猫妖王之女未亡的传闻也就此传出。而穆雨灵自消失在满是硝烟的战场上,也完全成了个婴童,除了觉得喉咙很渴,呛得厉害,没有了别的知觉。
好像是种幻觉,她一个翻身,便掉进了一潭湖水之中。
菱角猛然发觉,她自己正淹没在镜湖之中,不仅是镜湖的水,过往的记忆也涌上来,吞噬着她。她听见哥哥的喊声,听见族人们的呼唤,湖水顺着她的鼻腔,一汩汩地涌入她的肺里,菱角几乎要窒息过去。
她在水面上扑腾着,琦儿跟何渊看她状态不对,陷在了记忆里面,便赶紧施法将她托了上来。
带她将肺里的水咳了出来,微微地躺在底下喘息着,她见着琦儿在她旁边问,“好些了吗?”菱角点了点头。可她的下一句话,却让菱角感觉恐慌,“女王莫怕,曾经猫妖族的血和泪,我们都记得,只要您的一句话,我们便随时听命,洗刷我们曾经的耻辱。”
“求女王下令!”一众猫妖大声喊道,这声音让荒漠的沙子都振奋了几分。
而菱角只是幽幽地站起身来,让人找了块布,简单擦拭了身上的水,便要往回走
菱角:" 我已不是女王了,你们要听谁的命令,或是奉这镜湖之命都无所谓,与我无关了。"
“女王,族人们苦心修炼多年,算好了三日后就是新月,昭示变革,也是金鱼桥的看守最薄弱的时期,我们何不去起兵攻下金鱼桥?让那些人知道,我们猫族不是废物!”何渊一双坚毅的眼睛看向她。那双热血男儿的眼睛,像是在期待,又像是在逼问什么,“您时常教导我们,猫妖族的荣辱大过天,现在我们决心一战了,您不会忍心看我们无人带领,像一群无头苍蝇吧?”
姜姜也上前劝道,“前猫妖王穆晨早就料到金鱼桥一战会有危险,他为了保下您,才夺位做猫妖王,自愿成为道士们的主要进攻目标。我们得知真相后自责了很久,现在也该……”
菱角:" 既已想好,又何必再问我?"
菱角料定这些猫不会把自己怎样,便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女王姿态,作势离开所谓猫妖族秘境的那片荒漠。
菱角:" 你们当真以为一个什么大法师就能横行天下,在他们人类的朝堂无所顾忌,欺辱妖族肆无忌惮了?没有皇帝授意除妖,他又能做什么?如今这世道啊,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宫里的人要赶尽杀绝,妖就多藏着点,兴许我、你们,还能有条活路。"
菱角:" 青丘那么大的势力,不也是同灭我们一样,说灭就灭了么?"
她看着这些对她俯首称臣的猫妖,好像真的回到了曾经,还是他们的女王,可她,已经不是穆雨灵了
菱角:" 我现在就是个普通的小猫妖,贪生怕死,残喘苟活,放过我吧。"
菱角执意离开,众猫妖也只得由她,最终还是琦儿送她出了荒漠。她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投向那些细碎的沙尘,从前的猫妖族,不会待在这种地方。老家是一片鸟语花香,是晨起时微小的虫鸣,是午后慵懒的阳光,虽然不大,却美好。如今,只有无尽的荒漠,她眼眶有些发红,好在快速转头过去,没让谁看见。
菱角:" 我回来了!"
回到秦安山庄时,她兴奋地在门口大喊。从荒漠走了一遭,她还是她,那个贪生怕死又古灵精怪的小猫。
出来迎她的,不是当初那位风姿绰约的姑娘,而是一位打扮华贵,有些上了年纪却还算是风韵犹存的女人。
菱角一把抱了上去,看着她的眼睛
菱角:" 熙然,还认得我吗?"
秦熙然还是笑得那么妩媚,却又莫名像是添了一些慈祥
秦熙然:" 样子又没变,我怎么不认得!招牌的鱼没了,我这个老板娘的记性还在。"
菱角:" 那以后就劳烦老板娘,多多关照了!"
她冲进秦安山庄,往椅子上一坐,对着秦熙然笑道。转而她看见一旁练着剑的文娘,又从背后给了她一个拥抱,差点被她一个大背跨抡到前面来。
文娘:" 当了女王,还想着老姐妹呢?"
文娘把剑收起来,笑着打趣说。她的样子与菱角离开之前并无任何分别,这样练术法练到近乎疯魔的人,容颜就像妖精一样,是不会变老的。而秦晓晓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就不顶用了,加上又不会打扮,看起来倒像是比熙然的年纪更大些。她也过来,跟文娘、菱角抱在一起,只是在菱角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
秦晓晓:" 如果你什么时候想通了,要打,我一定帮你。"
菱角不在秦安山庄的这些年,厨娘青青害了瘟疫去世了,秦安山庄的生意也大不如前,后来文娘试过几次做那招牌辣鱼,也终究不是原来那个味道,不够好吃。秦熙然结识了一个七品小官,两人成了亲,现在夫君带着孩子在城外住,而熙然跟晓晓就守在这秦安山庄,誓要把它开下去。
秦熙然:" 楚云,你快看看谁来了?"
秦熙然朝着楼上招呼着。楚云快步下来,惊喜地奔向菱角。菱角一抬手,恶作剧地将他平日用于掩护的面具撕掉,那张精致的面孔又展现在眼前
菱角:" 过了几十年了,你怎么还要带面具出来啊?像个小孩子家,被父母管得服服帖帖……"
秦熙然在一旁乐
秦熙然:" 宫里嘛,管你多大多小,还不都得被管着。"
文娘跟秦熙然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看楚云,也插话道
文娘:"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某些人天天提你,甚至都开始练法术了……"
楚云:" 练法术可跟这没关系,街上有个算命先生说了,我是剑灵转世而成,谁知道我这么有慧根,能不能成大侠呢?"
楚云看看菱角,羞涩地低了低头,然后慌忙解释道。
这些日子,秦安山庄后门的那片空地,已经种满了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