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六合之间各有所灵,要论痴情,则当数白蛇,一生认伊人,皮色幻化。
但,她青睐可不信这鬼话,如果白蛇当真重情重义,又怎会屠她全族,灭她全家?
九重天司正宫。
嘭。
昏沉沉的房间,一道强光直直射入,就像利剑一样,割开了逐光堂的大殿,里面四散着桌椅、瓷器、饭菜,丝毫没有人气。
朱门重启,狠狠地打在墙壁上,一抹玄色身影置于殿门外,那人逆光而立,身影被拉得修长板正。
对面墙角处是位披头散发的女子,一袭白色衣裙还挂着些暗红色的血迹,纵使如此大的声响,她也纹丝未动,像是一具尸体。
空气,如同死寂般平静。
“青睐!”这声音自丹田之处启发,充满了怨恨。
那女子闷哼一声,阖眼扬面,两侧青丝滑至肩头,露出精致的五官,细看之下,眉如归家雁,鼻如松山竹,微微上扬的嘴唇就像是剥了壳的荔枝,苍白却充满灵性,任谁看一眼就会被吸了心魄,尤其眼角一粒青色的泪痣,似是代表了万物生命,生机勃勃的能量与她苍白的皮肤格格不入。
青睐将眼睛眯开一条缝,“哦?太子殿下?怎么?今天换人了?”
太子玄东冷哼一声,闪现至青睐面前。
现在的青睐与阖目时的温柔恭顺、单纯无害全然不同,一对漆黑明亮的双眸似乎可以看透世间一切龌龊肮脏。
玄东居高临下,“青睐,你认错吗?”
“认错?”青睐笑得坦傲,“何错?”
玄东呼吸快了几分,“自然是认,你在天泉下毒的错,认你,毒害一万零八百仙官的错,认你,欺师灭祖的错!”最还刻意咬重了“欺师灭祖”四个字。
“认,认认认,没说不认啊。”青睐笑得喘不上气,像是想到了什么,眼波一转,死死地盯住玄东,眉眼处尽是狡黠,“但是,在我看来,这些事情也可是以是为了家族仁义、是锄奸惩恶、是大义灭亲啊,那么太子殿下,我何错之有啊?”
玄东愣住,面前这个充满戾气的青睐,很是陌生。
“大义灭亲?哼,对,你是在大义灭亲!”玄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青睐,你本该,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青睐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因为天下间所有生灵,只要是自杀而亡,无论修为、肉身、魂魄都会化作灰烬,最终只剩一缕执念游荡于六界之中。
“太子殿下,虽说师门对我是上梁不正,但我这下梁,还没你想得那么歪。”青睐一脸天真地看着玄东,“基本的《仙轮》还是背过的,还是我师父、你的仙友,司律神官、水镜神君,知白教的呢!”
听到知白的名字,玄东颤颤巍巍地将手中一个精致的瓷白色药瓶扔来,“这是胆灵丸,以后,你便用它续命吧。”
回想这段时间,都是知白送的胆汁来为青睐续命,何时改成了炼丹?莫不是?
青睐猛然想起对知白说的极尽讽刺奚落之语,“呵,其实,最该以死谢罪的,是知白!”
“他死了!”
空气安静下来,青睐的笑容还凝固在唇边。
什么?
死了?
是她听错了吗?
青睐以征求的眼神看向玄东,只见他后悔多过惊讶,这表情,八成是说漏了嘴。
也就是,真的了。
“谁干的?”
玄东惊讶,仿佛刚才说让知白以死谢罪的人不是她一样。
“是你?”青睐抬眸,“要不,就是舍妹。”
玄东一脸的不可置信,青睐了然,这都不是知白的死因。
那是为何?
知白不是神官吗?不是仙人吗?不是受万家香火吗?为什么,说死就死了。
他怎么敢死?他怎么能死?
他可是天底下最最公正不阿、最最义正言辞、最最与青睐有深仇大恨的人啊!
他死了,天下间的公平谁来守护?他梦想的正义如何匡扶?还有最最重要的,青睐这个不肖徒弟,谁来手刃呢?
他怎么能这么自私!
青睐踉踉跄跄地跑向大门,扶在楠木门框上的指节微微泛白,她看着殿外满天的白色祥云,满目茫然。
“怎么不跑了?”不知何时,玄东已经站到了她身后,“不是要去给你师父报仇吗?”
青睐肆意冷笑,自言自语道:“大仇得报,可喜可贺,大仇得报,可喜可贺。”
玄东凑近,瞬间,拂袖离去。
果真,青睐这种人神共愤、一身反骨的小畜生,问凶手也是报恩,绝不会是报仇。
青睐靠着墙壁滑落,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嘟囔着那八个字。
大仇得报,可喜可贺。
直到唇瓣磨出了一层干皮,青睐自嘲地笑出了声,她再度起身,磕磕绊绊的,走到了知白居住的明生殿,而殿中,也只剩下一杯凉得透彻的清茶。
在遍寻司正宫三千多间殿宇后,一无所获,她继续向外,无奈被结界拦截,看着四周平整高耸的墙垣,是了,她早就被囚在这司正宫了。
青睐看着殿外的片片祥云,从手腕的骨血之处召出一朵红色彼岸花,那花泛着灿烂的光,在空中打了个转,停在青睐面前。
“去找一找,知白。”
彼岸花瓣快速点了两下,旋转着飞走了。
不多会儿,染着斑斑血迹的彼岸花归来,直接坠落在青睐脚边的卷云之中。
看着彼岸花消散,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青睐慢慢绕着宫墙行走,果然很快,她便发现了结界处的缝隙。
那缝隙中的云层又厚又高,青睐只得眯着眼往前走,终于,重云消散,不远处出现一抹月色身型,那男子立于玉树之下,片片白瓣落于肩头,上下白衣不染纤尘,青睐一双漆黑的眸子轻颤了几下,她越走越快,完全没有感觉到周遭越发厚重的混沌之气。
“知白?”
行至近处,青睐试探地问出了声,只见那男子刚要回头,却又消失不见,青睐扑了个空,才发现面前的一段台阶,原来,是到了建木天梯。
建木天梯是生长在若水河畔的一棵大树,它的叶子是黄色的,树干是紫色的,花是黑的,果实黄色,人站在树下,影子便会消失不见。
这本是用来处罚犯错神仙的地方,一万年前,因其聚集的怨气无法消散,不知哪位神仙提了个建议,从此,这天梯也成了下等妖灵飞升时的必经之路。升时,披荆斩棘得道成仙;降时,荆棘剜肉血尽灵散、化为原形。
难道说,知白真的死了?
青睐站在原地,青丝被混沌之气吹得飞扬飘零,她回忆着两万年前,知白飞升的那天,自己化成一只小青蛇,被他偷偷藏在袖口之中,看着他一路过关斩将,是何等威风。
她一步一步走向梯口,洁白修长的小腿伫立于台阶之上,梯口的恶风像是在拼命拉扯青睐,像极了屠戮蛇族那天,也像极了被挖蛇胆那天,都是一样冷,寒气透到了骨子里。
前面一望无边际,死生未知。
就在此时,一条泛着青光的绫布挡在梯口,那青绫被天梯中的混沌吸得凹陷,却依旧死死地守在青睐面前。
青睐收回心神,惊讶道:“夭白?”
明明是一条青绫,知白却赐它夭白为名,他这个人,就是这么没有逻辑,夭白是他的法器,很是灵性,过去的须夷数年,他曾无数次搭救过青睐,也为了救她弄得遍体鳞伤,就连平时,对于青睐也是极尽体贴温柔的。
青睐故作冷漠道:“你怎么在这?快回去!”
夭白毫无反应,眼见他就要被吸了去,青睐焦急道:“快放手,会被吸进去的!”
夭白依旧没有放开的动势,青睐看它一点一点败退,妥协道:“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走,你先下来!”
夭白松开一角,青睐有些激动地伸手牵他,但那一角迅速滑过青睐掌心,又贴了回去。
青睐手中一空,心也跟着一落,“没骗你。”她稍稍思索了一会儿,“我跟你去见他。”
夭白又坚持了一会儿,终于松开两角,青睐赶忙将它拽了回来。
见他满身伤痕地躺在手心,青睐眼眶红了红,夭白似是有所触动,强撑着起身,绕着青睐飞一圈,最后,轻轻绑在了她眼睛上。
青睐眼前一黑,紧跟着是一阵松柏木香涌鼻,眼睑传来一阵凉意,青睐知道,夭白是在难过,她双手摸到眼前,“别闹了。”
夭白自顾自引着她离开,青睐也只能伸出双手,慢慢摸索着前行。
夭白放开的瞬间,青睐睁开双眼。
“璇玑宫”
璇玑公主。
玄东的妹妹,九重天唯一的小公主。
此时宫门大开,地面散落着一排鲜血,看来,彼岸花是找到了这里,还打伤了璇玑。
可是璇玑,知白不是救了她吗?难不成还没恢复?
此时,一枚棕黑色的木头块从棺上一跃而下,疾言厉色道:“青睐?你还有脸来?”
青睐低目一瞥,原来是惊堂木。
知白断案用的修木精灵。
而他身后的正殿大门内,便停着一具水晶棺,而里面的人,光凭模糊的身形、轮廓,青睐便可确定,就是知白。
青睐掩下眼中悲怆,眼眸一瞥,注意到了水晶棺一边刻上的大字。
璇玑公主夫司律神官知白墓冢。
“呵,还真是你?这难道就是你常说的——报应?”
惊堂木失控地叫嚷起来:“你滚,快滚青睐,这里没人想看到你,你滚!”
青睐自顾自地回答:“不对,从来都是你判决对错、决定生死,对于这六界生灵来说,你,才是别人口中的报应。”感觉到手指的颤动,原来是夭白。
惊堂木:“夭白,她是你带过来的,你可真是知白的好法器!”
夭白直接绑住了惊堂木,所以他只能一直哼哼唧唧,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行至棺旁,青睐手指触上那冒着寒气的棺椁,细细抚摸着那一排字。
“是你吗?”青睐握着水晶棺的手指加大了力气,“师父,徒弟来看您了。”
她眯着眼,这水晶棺扭曲了知白的体态样貌,还真是讨人厌。
青睐握住棺盖,手微微发力,猛地推开一半,连带着那一排字都被她震掉了大半。
还是看不清,更加看不清了。
默然,两行泪滑过脸颊。
终于,看清了。
棺中确是知白无疑,他纤瘦的身躯躺得笔直,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衣上点着斑斑血迹,头发也有些凌乱,本就凝脂般的皮肤现在更是没有半分血色,纵使闭上了那双波光潋滟的双眼,也是那么凌厉超脱。
青睐掀开他血迹深重的袖口,腕部是深浅不一的伤口,看这血痂的颜色,该是反复割开又愈合了很多次。
是自尽?血尽而亡?
“为什么?”青睐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
“还不是为了给你收拾乱摊子。”青睐示意夭白放手,惊堂木才得以继续说下去,“明明是你下毒,却要知白以血救人,最后血尽神灭;你被璇玑剖了胆是你活该,知白却日日以胆汁为你续命,就连临死之际,还不忘把蛇胆送去太上老君处炼丹,只可怜他,这种自戕的死法。”
夭白立刻封上了惊堂木的嘴巴,极怕他再说出什么。
知白竟然用血解毒,弄到血尽神灭?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了。”
真是活该,连死都要破坏她的计策,非要与她作对不可!
青睐眼中混杂着寒意,指尖止不住的颤抖,“这种死法,真是便宜你了。”
她随即一笑,像是释然,“两清了,从此以后,再不纠缠、再无恩怨、再无瓜葛。”
“夭白!”
夭白一跃而上青睐手掌,随后青睐一个反手,将他掷于棺椁之中,锁上水晶盖转身离开,只剩夭白拼命撞击着棺椁四壁。
惊堂木犹疑了一会儿,跟在了青睐身后,骂骂咧咧道:“青睐,你这就走了?还真是没有心,知白他教你识字懂礼、法术灵咒、护你周全的事,你都忘了吗?都说青蛇一族最是绝情,果真!”
他不提青蛇,不提蛇族还好,他一提,青睐立即想到自己国破族灭的惨剧,“惊堂木,你难道不知,蛇胆,对我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吗?”
她这话说得人冷森森的。
有道是:未知他人苦,勿求他人谅。
“不不不,不对,不对青睐,知白他,一直在救人。”
青睐低头看向手中的小白瓷瓶,“真是多管闲事。”接着从掌心处升起一团南明离火。
“认得吗?”
“是是是,南明离火?”惊堂木诧异。
青睐看向知白仙体方向,“是,就是被他,杀死的,赤燃的,南明离火!”
火焰准确地打在小白瓷瓶身上,惊堂木不明白,她青睐还能看不清楚吗?知白以血救人、血尽人亡,完全是他自诩公正、立身大义的选择;他自戕,是活该;至于他救青睐,或许是想感化、或许是,想弥补。
只一瞬,那只白色瓷瓶连带里面的药丸化为一缕白气,注入了青睐额间。
“这是什么,什么东西?”青睐揉着额间,眼神却是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抹华服之上。
真是冤家路窄,竟然遇上了她,璇玑?
不过,这璇玑怎么走路磕磕绊绊的样子,眼前还蒙着条泛着血色的绫布,难道是眼睛受伤?
就这样,青睐呆在原地,注目着璇玑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层层云雾之中。
“怎么回事?”
惊堂木不语。
青睐一个眼神扫过,凌厉到惊堂木浑身一颤,“知白说,是被你的蛇毒伤了眼,救不回来了。”
惊堂木注意到青睐泛红的掌心,“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一双眼睛怎么能够?我要她的命!”
一团南明离火从掌心处打出,惊堂突然挡在火焰前,所幸青睐掌峰一偏,并未击中。
“你这块烂木头,是想被烧成灰烬啊?”青睐匆忙把惊堂木捧到面前。
“还好你没打伤她,快走吧。”
“是知白吩咐你的?”青睐脸色一垮。
“什,什么?”
扔下惊堂木,青睐眼中尽是凶煞戾气,拨云散雾,双拳止不住的颤抖。
云雾消散,面前却是两人,玄东和璇玑,他一剑出手,正中青睐胸口。
“噗。”青睐吐出一大口鲜血,挣扎着跑开。
在穿过七色形异的云朵时,青睐发现,九重天死寂一般的沉默,途经的殿宇全部大门紧闭,看守的天兵也不见人影,就连平时叽叽喳喳引路的仙童,此时也完全没了声音。
太上老君?
许是知白救了一部分神官,而这一路都无人阻拦,也必定是牺牲了什么人,罢了,就算他流尽全身血液,也不能力挽狂澜,这场劫难,天庭注定是损兵折将,也算报了她蛇族被灭一仇。
一步一步地,青睐精确地走到了建木天梯。
只是,为什么不是用她青睐的血来救他们?先不说她这种级别的蛇妖,就算是普通的灵蛇,自己的毒,也只能自己去解,而他知白,又是怎么解得了青睐的蛇毒?
罢了。
青睐口中默默重复着:“再不纠缠。”
是知白辟清剑上滴落的血滴,母亲躺在青睐的怀中,口中含糊地怨念:“是母亲看错了他,青睐,帮母亲报仇。”
青睐迈了一步,嘴角苦涩,“再无恩怨。”
是知白为了救下璇玑,在青睐面前杀掉了赤燃,而后璇玑的一招“天女散花”,准确地屠杀了方圆百里的蛇族,无一幸免。
青睐眼神坚定,“再无瓜葛。”
是知白质问青睐在天泉下毒时,璇玑一剑打进青睐七寸,在青睐来不及反应时,眼疾手快剜出了她一颗蛇胆。
而一旁的知白,面色冷漠、毫无波澜。
哀怨,大概生于心死的那一瞬。
青睐站在梯口,笑得轻松坦然,她没有丝毫犹疑,径直跨了出去,四周的荆藤瞬间缠绕住青睐的小腿,它们长出了利齿獠牙,争先恐后地融入那洁白肤色之中。
痛感一波接一波地侵袭,青睐的双腿渐渐扭曲成一条青色蛇尾,而她,目视前方,眼神坚定,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梯口处拼命敲击的夭白。
建木天梯,一次行一人,所以说,青睐幼时便如此幸运,跟着知白,做了这六合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