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蜻蜓穿着游泳衣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心情很是愉快。阳光灿烂无比,照在我们青春的胴体上,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的味道。蜻蜓那天穿着一件带着蕾丝花边的黑色紧身泳衣,泳衣轻薄无比,紧紧地套在她初显丰满的身体上,白胳膊白腿的露出来,胸部上两只小巧玲珑的乳房像两只欲展翅高飞的小白鸽,透过薄薄的游泳衣隐约可见。蜻蜓的皮肤很白,很细腻,在阳光之下呈现出某种透明的质感,就像某种玲珑剔透的玻璃,样子很好看。
我们肩并肩快步走到水池子边上,迫不及待地“咚”地一声跳入水中,然后再慢慢地浮上来。水流从我们的头发上、脸上、脖子上、胳膊上流下来。我们一边用手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边摇晃着脑袋轻轻地甩动着头发,在甩动头发的过程中,有些许的水珠向四处飞溅出去,在阳光下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那天我的目光迷离,在阳光下追逐着蜻蜓动人的身影。我和蜻蜓在水中不停地打闹着,旁若无人地大声地说着话,引得旁边的人不时朝着我们看。我们在池里闹了一会,待全身凉快下来之后我们就向那个与水滑道相连的高高的台子走去。与水滑道相连的地方是一个搭起来的小小的平台,可以容纳十几个人的样子。我们爬到高高的平台上的时候,台子上已经站满了人,而且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活蹦乱跳的年轻人。我们一个挨一个地排着队,然后挨个顺着长长的水滑管道呼啸着冲下来,像一发发高速运动的炮弹突然地冲进水里。在冲进水里的瞬间,我们的身体剧烈地冲撞着水面,水花飞溅开来,感觉很是有趣。我们就这样玩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和蜻蜓就向一边的沙滩走去。
游泳池的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沙滩。沙滩很小,沙子很细,在偌大的游泳池里显得微不足道。在沙滩的边上长了几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树好像是梧桐树,也可能不是梧桐树,夏天里树木茂盛的枝叶在游泳池的上空伸展开来,轻而易举地阻挡住了不少炙热的阳光。我们两个人全身水淋淋地走过去,在沙滩里一个人少的角落里并排着躺下来。我们把肚皮轻轻地贴在沙子上,一边说话一边晒太阳。沙子的颗粒很细,皮肤挨到沙子上,感觉柔柔软软的,很舒服。有些许的沙粒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五彩缤纷的光芒。
我们就一边趴在沙地上晒太阳,一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时不时有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在沙滩上留下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脚印。在我们的前面,在稍远处的一个水池里,一个穿黑裤衩的男人在教一个穿红色泳衣的女人游泳。那女的显然是一个新手,不会游泳,那男的就用两只手托举着她的身体,在力的作用下女人的身体飘浮在水面上。在练习游泳的过程中,女人的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水花飞溅开来。
我精精有味地朝着那对学游泳的男女看。我正看得出神的时候,蜻蜓伸出她的纤纤细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拧了一下,我就把视线收了回来。
我大声地说:“蜻蜓,你拧我干啥呢?”
蜻蜓哼了一声,有点不满地说:“你丫在看啥呢?”
我朝着那对正在学游泳的青年男女的方向用嘴示意了一下。我说:“你看吧,水陆两用飞机,他们好玩着呢。”
蜻蜓撇撇嘴,不屑地说:“有啥看头呀。”
蜻蜓说没啥看头,我就陪笑着说:“嗯,是没啥看头。”
我在看人家游泳,蜻蜓有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板着脸好一会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有和她说话。我想我看看人家学游泳又不犯什么王法?这算什么事儿呢?我感到郁闷得很。后来她就突然打破了沉默,对着我喊:“西北,你知不知道你跟你家里人不一样?”
西北是我的名字。蜻蜓叫喊着我的名字口口声声说我跟家里人不一样,她的话让我一下子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她说的话是啥意思。我瞪大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迷惑不解地问:“啥地方不一样?”
蜻蜓瞅了瞅我,说:“你和家里人高度反差太大了。”
我说:“还有呢?”
蜻蜓说:“你爸是兵马俑,而你却像个山顶洞的北京人。”
我听了她的话就有点不高兴了,就瞪了她一眼,说:“北京人是你老祖宗呢,有啥不好?”
蜻蜓撇撇嘴说:“尖嘴猴腮的,像个没进化好的猴子。”
我听了蜻蜓的话就下意识地跑到池子边上,探出头在水池里照了照。阳光强烈无比,我的模样投影在水中,果然是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我感到沮丧起来。从没有过的沮丧。
蜻蜓放肆地笑了起来,说:“你不会是你爸的种吧?你这小杂种。”
蜻蜓的话瞬间打击了我。我听了她的话就火了,我一把站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瞬间变得缺少思想。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猛地一下把她掀到水里,嘴里恨恨地说:“你他妈的才不是你爸的种呢!”
我当时的样子很是吓人,脑子里晕晕沉沉的,像是突然灌满了水。蜻蜓冷不防地被我掀到水里,沉下去咕咚咕咚几声猛喝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从水里站起来。她一边用手抚抹着脸上的水,一边朝着我喊道:“哎,你咋这样?”
我没好气地说:“啥这样那样,我就这样!”
蜻蜓说:“你这人真有神经病。”
我恨恨地说:“我是杂种,我是他妈的有病!”
我感到沮丧不堪。我一个人站在池子旁边,眼睛茫然地看着远处。远处是一座座高大的建筑物,高得足于阻挡我向外眺望的目光。这是个正在进入现代化的城市,高楼越造越多,城市无时不在发生着变化。蜻蜓慢慢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试图向我解释什么。她说她发誓她的话里并没有啥意思,她只是随便说说的而已。最后她就说,西北,希望你不要介意刚才我说的话。
我说:“我才不会介意呢。”
我没有理她。我是杂种的念头开始在我心头弥漫,倾刻之间填满了我的整个思维空间。那天我站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温暖的阳光紧紧地包围着我,簇拥着我,渗透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而我脑子里空白一片。
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的过去一片茫然。
午后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的,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我站在阳光底下,站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感觉是如此的孤单和无助,就像是一根被人遗弃在荒野之外无人问津的树桩桩。
我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如此的经不起推敲和拷问,显得是多么的苍白和荒凉。
蜻蜓见到我的样子有点古怪,就吃了一惊。她问道:“西北,你咋啦?”
我软弱无力地说:“我头晕,我想喝水。”
我像一发炮弹一样“咚”地一声倒入水里,水面上溅起一朵朵美丽的水花,之后便寂静无声。我沉入水里,我让自己放松,放松,直到完全地沉入水底,让感觉变得不知所终。水在我身边一如既往地缓缓流动,流动,水底下很安静,我甚至听到了水流动的温柔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如此动听,令我感动不已。我让自己的身体随意伸展,四处游动,渐渐地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条没有出处的鱼。
我沉入水底,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蜻蜓大呼小叫的声音。那声音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很不真实,好像是风在水面上吹过,又好像是小时候母亲在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听到蜻蜓不停地呼叫我的名字,这个时候我就从水里钻了出来。
我水淋淋地从水里钻了出来,我的身上四处淌着水,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我的脸色苍白不堪,嘴唇乌黑发青的,我在蜻蜓面前成了一个水鬼。
蜻蜓见了我,大声喊叫起来:“西北,你咋啦?你吓我一跳。”
我用手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我轻轻地说:“我很好,我没事的。”
蜻蜓又重复地问了一声,说:“西北,你为啥要沉在水里?你刚才吓我一跳。”
我轻轻地说:“没事的,蜻蜓,我们走吧。”
我们肩并着肩沉默着向更衣室走去。我和蜻蜓换好衣服出来。我的面色苍白不堪,浑身无力,好像刚从一个故事里走出来一样。蜻蜓那天第一次主动地伸出手来要拉我的手。我就沉默着伸出手来和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们手拉着手走过一条条街道。西安城里的太阳落下去,天色暗下来,街道上人群突然多了起来。男男女女的人,从城市的角角落落里走出来,他们好奇地盯着我们看。我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我想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的情绪很坏像是得了某种致命的病毒,也突然地传染了蜻蜓。
我不想说话。蜻蜓也不说话。我们紧闭着双唇都没有说话。这就是当时的情景。
我是个杂种的念头是如此沉重地打击了我,给我幸福的少年生活蒙上了一层挥洒不去的忧伤。以至于多年以后午夜梦回,我仍会不止一次地从梦中惊醒过来。我惊醒过来之后感到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整个身体像是飘浮在半空中,无所依附,像是一棵无根的树。
我从梦中惊醒之后总是这样问蜻蜓:“蜻蜓,你说我是不是我爸的种?”
蜻蜓也总是含含糊糊这样回答:“你不是你爸的种,你这狗杂种。”
我不是我父母亲的种!这个念头随着年龄的增长像院子里那棵叫不出名字的老杂毛树一样,一天一天在我心里疯长,一天天变得根深蒂固起来。
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按照唯物主义者的观点,任何问题的产生总是有其必然性。
我家有四口人,我爸我妈,我及我姐姐刘西南。我父亲刘长安是一条关中汉子。他容貌虽然一般,但身材高大,面目粗犷,一看就是一条关中汉子。如果你去过西安城,并且参观过秦始皇兵马俑的话,不用我在这里多作解释,我父亲刘长安就是活生生的秦佣一个。我母亲也长得不赖,生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年轻时肯定标致无疑。就连仅仅大我几岁的姐姐刘西南,也身材高挑,容貌艳丽,活脱脱一个狐狸精,一看就知道是我父母亲的优良品种。而我刘西北就不一样了,身材矮小,容貌丑陋如果你见过我,或者看过我的照片啥的,就不用我在这里多费口舌了。我和他们生活在这个年代有点久远的院落里,就像两条来自不同的河流,泾渭分明,谁都看得出来我们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因此,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我不是我父亲母亲的种。虽然他们对我很好,大把大把地花钱让我上学,让我不要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在电脑还是稀缺资源的时候就不顾一切买来给我用,整天担心有一天我会跟不上现代化的步伐;还天天大鱼大肉,买一些乱七八糟的补品来给我吃,全然不顾我本来就先天不足的事实。他们这样做,更加深了我对他们的看法。我想他们之间一定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想对我好一点,门都没有!
我在想,我真正的父亲母亲在哪里呢?
我真正的可怜的父亲母亲在另一个我思想所不能触及的地方,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和我失去了联系,这是想起来令人难过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没有人告诉我事实的真相。我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出处,因为我童年的历史被人为地割裂了。
谁割裂了我童年的历史?我姐,我妈,还是我爸?
我姐那个狐狸精只比我大一点点,她不可能割裂我的历史。但是我还是看她不顺眼。她从城里的一个专科学校毕业,然后分配到人民的银行去上班,撑死了就是一个银行的小职员。但是就是这样一个银行的小职员,就常常在我跟前猖狂得不知道自己姓啥,这算啥事呢?尤其是她那个男朋友,他妈的是一个奶油小生,举手投足之间都让我很看不顺眼,他要成为我的姐夫让我感到自己很没面子。我姐姐和他搞在一起,让我感到没来由的愤怒。姐姐第一次带他来我们家的时候,我不怀好意地瞅着他的屁股瞅了半天,把他瞅得心里发毛。然后我假装热情地给他倒开水,结果很不幸的是他的屁股撞上了我杯子里的水。那一天水愤怒地从我杯子里飞出来,从杯子里飞窜出来就像火焰愤怒地燃烧起来一样。水的温度极高,结果把他烫得跳起来,屁股一颠一颠的,口里像鬼子一样发出哇哇怪叫。姐姐见状心痛得很,扭着腰肢飞快地转过身去,立马拿了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出来就给他揩屁股,一边揩一边妖声妖气的骂我。
姐姐骂我,我毫不在意。我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发笑,想:“他妈的狗杂种,这下有你受的了。”
我对姐姐表示不满的方式还有很多,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比如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在她晾着的衣服上偷偷地画一个王八,以及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在她的自行车轮胎上扎一个毫不起眼的洞等等。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对她有多么恨之入骨,从来没有,我只是有点看她不顺眼。我看她不顺眼的原因可能与她的天生丽质有关。
她的天生丽质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我是杂种的真实性。
***曾经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想是很有道理的。
在排除了我姐姐之后,还剩下我父亲和母亲。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是我儿时历史的见证者。他们应该告诉我事实的真相。但是他们不说话,他们面对着我沉默不语只字不提我的过去,心底里似乎暗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沉默不语,这就给我的少年时代蒙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让我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更多想象的空间。有一段时间里我沉迷于江湖黑帮的传奇故事,我就断定我的父亲是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土匪头子,而有一段时间里我狂热地沉醉于抗美援朝英雄们的光辉事迹里,这个时候我就想象了我的父亲就是堵住敌人枪眼的黄继光。当然这样的想象没有得到任何方面的证实。
因为我的父亲母亲不说话。
他们不说话。
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沉默着。真相就这样被人为地掩盖着,我儿时的历史就这样淹灭在他们年复一年的沉默中,永无出头之日。一想到这里,我心底就升起一抹苍凉。
我的过去一片茫然。
我在想,我真正的父亲母亲在哪里呢?
我的真正的父亲母亲在哪里呢?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少年之身不可避免地生长起来,成长起来。到了十七、八岁那一年,我终于长成了一个杂种的模样。我渐渐地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别人打架和交女朋友。有事没事的时候我就从学校里跑出来,经常和一帮哥们踏着脚踏车在街上闲逛,寻找一切机会和别人打架,瞅着街上漂亮的女孩子看。有一天我喝了许多白酒,喝得面红耳赤,心里火烧火燎地慌得厉害。我那天熏熏地回到家里之后,就像一条杂种的马驹一样跳出来站到父亲跟前。我瞪着血红血红的眼睛看着他。
我说:“老爸,你说我到底是谁的种?”
父亲先是没有听懂我的话,眯缝着小眼睛冷冷地瞅了我半天,待他反应过来之后就突然伸出手来,在我反应过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就干净利落地给了我一巴掌。
他愤怒地骂道:“你以为你他妈的是谁的种呢?老子今天他妈的就打死你这个狗杂种!”
我没有防备,脸上就扎扎实实地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在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我恼羞成怒,我弯下腰就从地上摸起一块硬梆梆的砖头,跳起来不假思索就向他头上用力地拍过去。我用力很猛,父亲见我和他真玩命了也慌了神,赶紧把头往旁边一偏,砖头砸在地上给摔成了两半。母亲见状吓得不行赶忙跑过来打圆场。她一边把我远远地拉到一边,一边极其恶毒地骂父亲,说:“娃就这么大,你是个死人呀,你犯得着发这么大的火吗?”
从此之后,我没有在父亲面前提类似问题。我只当自己的父亲死了。那个问题埋在我的心底里,落地生根。
叙述到这里,我认为很有必要交待一下我家里的一些情况。如果我一直这样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我怀疑势必会把一些简单的问题弄得更加暧昧不清。这对于我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
首先,我要说到我父母亲的历史成份,这对于我要讲述的故事很重要。
我可以认定的一个事实是,我父亲母亲他们曾经都是农民,如果他们真是我父母亲的话。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曾经一度以种植庄稼为生,这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后来城市扩大了,把我家给城市化了,他们没有办法就成了城里人。城市改变了他们的历史,也间接地改变了我的历史,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想一想,谁能阻挡得住中国城市化的伟大进程呢?
我父亲母亲对于成为城里人显然是没有什么思想准备的,这就或多或少会留下一些问题,例如没有了庄稼可种植如何居家过日子等等。但是这些问题因其微不足道,太都不值一提。我仍然要提一下的是,我父亲母亲成了城里人之后,并不能改变他们曾经是农民的事实。这一点,我相信他们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我甚至怀疑我父亲母亲对自己曾经是农民的经历仍然念念不忘,就像现在西安城里的大作家贾平凹先生还成天把他曾经是农民的历史挂在嘴边时不时把这句话从肚子里吐出来像牛吃多了草时不时要反刍一样。我父亲母亲们也无时不在经历着类似的反刍。
是的,他们曾经都是农民。他们以此感到骄傲。
据我所知我父亲母亲他们一辈子确实都没上过国家一天班,除了人民公社那一阵我母亲做过人民食堂的炊事员。那时候男人们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她就和一些妇女同志负责为大家烧饭。人民食堂解散之后我母亲就再没干过任何和公家沾边的事,除了每年粮食丰收之后给国家交交公粮。成了城市人之后没有庄稼可种植,也就不再需要给国家交公粮,她就一门心思呆在家里为我们做饭成了我们家里的炊事员。
我父亲的经历也大体如此,他与那些诸如人民工程师国家产业工人等等光荣称号毫不相关。因此,如果我坚持说我父亲年纪大了呆在家里成了退休工人,势必大家也不会相信。是的,当你现在看到我父亲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是退休在家,他只是在我上高中的那一年自己把自己下岗了。他把自己经营了多年的一间烟酒店关门了。他回到了家里,事情就这么简单,一如我所叙述的这样。
我父亲年纪大了之后呆在家里应该不是坏事情。但是他们的行动变得越来越可疑,有些事情看起来是多么不合情理。我父亲年纪越大,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大,老是看着这个那个不顺眼,动不动就说这个骂那个,有时候我真巴不得让他早点死去。我想有一天如果他真死去了,剩下我和母亲几个过日子我们就安静了。除此之外,这家伙还天天红着眼睛喝酒,不停地喝,喝白酒就当喝白开水一样,把自己喝得像一条死猪一样,整天昏沉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道自己是谁。
有一阵我和姐姐都在长身体,母亲为了改善我们的伙食给我们的成长提供足够的营养,就会时不时分咐父亲到菜市场去切一点大肉回来。这是一个很光荣的任务,应该得到彻底的贯彻和执行。母亲每次把钱交给他,交待得好好的叫他快去快回,他走的时候也答应得好好的,但是几乎每次他都把买肉的光荣使命抛之脑后,回来的时候他就经常喝醉了,到了半路上准把肉丢掉,然后在路边搬一个大石头回来,见到我们就醉熏熏地说:“肉,我给你们买回来了!”
每次看不到我们要的肉只看到父亲抱回来的大石头,我都生气极了。我每次都生气地把父亲抱回来的石头使劲地扔到院子里。我也不知道到底扔掉了多少石头,久而久之院子里都积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这就是父亲给我们买回来的肉!这让我们多么失望呀。我们那时候正在长身体,没有肉吃这叫我们咋长身体呢?我们叫父亲去买肉他竟然给我们搬回来一个个大石头,这算啥鸡巴的事儿呢?有时候我失望极了就朝母亲发火。我喊:“妈,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们不要他妈的大石头!”
我们吃不到肉朝母亲发火,这时候母亲忍耐力很好,不管我们咋埋怨她都不会生气,在我们接二连三的叫喊声中她只伸出手来朝父亲身体上轻轻一推,父亲喝醉了立不住脚,转眼就轻飘飘地倒在地上,过一会他就会像猪一样躺在地上呼呼地睡着了。
这样的事情一再地发生,几乎贯穿了我少年的所有记忆。我对父亲极不负责任的行为充满了恶毒的怨恨。在吃不到肉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发下了恶毒的诅咒,希望父亲一去就不要回来了,被车撞死,被火烧死,被水淹死,每一种死法都无所谓,总之他最好不要回来了。他不要回来我们就有肉吃了。但是在我的诅咒声中每次他总是能平平安安醉醉醺醺地回来,给我们搬一个大石头回来。
父亲每次去买肉,几乎都搬一个大石头回来,这让我们很失望。再后来母亲就再也不敢叫他去买肉了,叫他在家里老实呆着,啥事都不要干,母亲改叫我去买肉了。我一般在得到母亲的指令之后,屁颠屁颠地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买肉钱,然后就兴奋地从家里窜出来,推着自行车快跑几步,跳上,然后像志愿军战士一样雄纠纠气昂昂地向菜市场的方向快速前进。
我接替了父亲到菜市场去买肉的工作,开始的时候父亲对我充满了怨恨。这从他看我的眼神中大略可以看出来。我甚至一度相信他会在什么地方报复我,找我的麻烦,但是我一直不让他抓到我的任何把柄,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事情最终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父亲失去了到菜市场买肉的机会,呆在家里感到很是无趣。他想这下日子再没法过了。他先是感到很是郁闷,就像我呆在学校里上课也一天比一天感到郁闷一样。感到郁闷的时候我就不停地逃课,父亲他当然不能像我一样不停地逃课,因为他不是学生。所以他感到郁闷的时候并没有其他办法,他就只好从家里走出来,到外面寻找一些可以用来消磨时间的方法。这样郁闷的日子转眼过去了好些时间,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父亲终于找到了一种有趣的事情,那就是与附近院子里的老爷子们一起打牌。
父亲迷上打牌之后他整天容光焕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吃过早饭就迫不及待地从家里走出来,一边走,嘴里一边哼着几句花花肠子的小调,从巷子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然后到郭老爷子的院子去集合。
郭老爷子是我未来的老丈人。
我见到郭老爷子的时候就一直明目张胆口口声声叫他老丈人。我叫他老丈人并不信口开河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的小女儿郭娟娟曾经一度是我的梦中情人。郭娟娟在我们巷子里是一个标准的美人。黑头发大眼睛,瓜子脸柳叶眉,生得一副小蛮腰,小时候是一个小美人,长大之后是一个大美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郭娟娟比我大三岁,小时候我们会在一起玩儿啥的,但是长大了之后就不再一起玩了。有一次我尾随着父亲鬼鬼祟祟地溜进郭老爷子的院落里,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我就猛跑到郭娟娟跟前,试图向我的梦中情人表白我的心思。待我走到她面前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她已经出落得胸部丰满婷婷玉立硬是高出我一个头。这个突然的发现彻底地击穿了我的所有梦想。我想她比我高出这么一个头,我和她呆在一起真不合适。我把刚到嘴边的话重咽回肚子里,咬咬牙转过身跑了生生断了对她的思念。
从此之后我再没有对郭娟娟有过任何非份之想。
父亲迷上打牌之后,就把人生许多有意义的事情抛之脑后。他就一古脑地打牌,从早打到黑,待到天完全黑透了之后才回来,这是很令人恼火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回到家里之后也不声不响,像是一头没有思想的猪。根据他的有关表现,我不止一次地怀疑他脑子可能已经坏了,甚至已经有了进水的某种症状,这是有点恐怖的事情。
而我母亲的表现则刚好相反。我一天天长大之后她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温柔。她在我们的屋子里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们,给我们做饭买菜洗衣服,甚至走路的时候也变得轻手轻脚的,好像怕惊醒了啥东西一样。她对我们越来越温柔,好像我们突然又成了她三、五岁的孩子,温柔得有点婆婆妈妈,有点让我受不了,让我看到她就想闭上眼睛睡觉。比如她老是担心我出去会被车撞,怕我在外面吃饭会营养不良,还有天天上街闲逛会学坏一不小心就上了小青年的当。如你所知她的担心是多么的荒谬,不值一提。她全不知道我刘西北好歹也是个男人,也是这西安城里不大不小的一条西北狼。
我不是我父母亲的种这个念头产生之后,我开始对家里所有人进行了重新审视。我用自己的眼睛仔细观察,对他们的行动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我持续地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恶毒地猜测他们貌似平静的面孔背后隐藏着的种种阴谋。
我坚信,每一个人的生活当中都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生活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阴谋。只是有的人会不经意地说出来,而有的人永远不会说出来而已。
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事实的真相。我甚至想象着某一天的某个时刻会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和一个陌生的女子突然出现,他们悄悄靠近我,那时候我可能还正在睡梦中,也可能正好从外面走回来。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就这样突然靠近了我,然后以一种我听起来极其陌生,但让人感动的语言对着我说:“孩子,我们就是你要找的人,我们爱你,我们一直在寻找你!”
但是遗憾的是这样的情节在我的生活当中始终没有出现。根本没有出现。日子如流水般悄悄地流过去,没有人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告诉我事实的真相,甚至没有人愿意提取这件事情。他们就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未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样。但是你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事情的所有真相,到了那时候我就会断然地和他们划清界线,就像当年伟大的无产阶级和腐朽的资本主义断然划清界线一样。这是一定的。
真相被人为地掩盖着,但是我必须找回自己的过去,因为真相是不可抹杀的,真相存在于天地之间,我确信自己可以找到线索。我准备采取行动。我知道那些线索无非可以让我找到足够的证据,以证明我与这个屋子里的人相关,或者毫不相关。
一个阳光充足的下午,阳光从天上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天空纯净无比就像童话一样。我背着书包从学校里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跳上自行车就往家里逃。我从学校里逃出来是有原因的。我逃出来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们教室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班主任到教室视察工作,赫然发现教室里的一扇窗户的玻璃被人打碎了,玻璃碎片落了一地。窗玻璃碎裂的形状呈一个球形,中间是一个被不明飞行物穿过砸出来的恐怖的洞。
那段日子学校里正在搞“三讲教育”,班主任认为有人顶风作乱明目张胆搞破坏,情节非常恶劣,事情的实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洞的问题。而更为严重的是,那一天恰巧校长也从我们教室跟前经过,他也就理所当然地看到了那个恐怖的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洞。这让班主任很没面子。他愤怒了。他暴跳如雷,很是生气,放出风声来发誓要把破坏分子揪出来,严加处分。他立马行动起来,突击审问了许多同学。经过严密的调查和推理论证,他最终认定是我干的。因为有人经不住他的威逼利诱,最终向他告了密,说是那天中午亲眼看见我在教室里踢过足球,这个洞就是足球以极高速度撞击窗户玻璃,在力的作用下导致玻璃碎裂而产生的洞。那天班主任得到密报后,立马兴冲冲地从他办公室狂奔出来,想把我抓到他办公室里去认罪。我事先一步得到了消息,认定这一次自己无论如何也与这个洞脱离不了干系,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三十六计走为上,就赶忙从那个破裂的洞里面爬了出去。我刚从教室里穿过那个洞溜到外面去,转身他就冲进了教室。我逃跑的时机掌握得恰到好处,班主任扑了个空,抓捕失败。
我从学校里逃回到家里的时候,当时屋子里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洗澡间里却传来清晰可辩的水声。水声忽大忽小,一会哗啦啦地直响,一会又没了声音。凭直觉我知道可能是父亲在洗澡间里洗澡。在断定父亲在洗澡之后,我就蹑手蹑脚地摸到洗澡间门前。
我在门前静站了三秒钟,便顺手推开了门。
父亲赤裸着身体如惊弓之鸟,看清是我便毫不留情地骂:“小杂种,猴急猴急的干啥?”
我假装镇定地说:“我要尿尿,急的,耐不住。”
我一边把自己的家伙从裤裆里掏出来,一边用眼睛在父亲身上瞄了几眼,匆忙完事后便逃也似的跑了出来。这个时候我对父亲的身体已经有了完整的形象。父亲的身体看起来仍很硬朗,很健壮,山峦起伏,宝刀未老,保持着男人的模样,看了让我伤心。
父亲洗完澡穿着拖鞋全身湿淋淋地叭达叭达地走出来。我瞅了他一眼,没作声。他出来后就进了房间里。我冲进去迫不及待地也把自己脱个精光。我赤条条地站在洗澡间中央,拧开水龙头,把水龙头拧得哗哗哗哗响。洗澡间里很潮湿,气流流通不畅,空气浑浊暧昧不堪。父亲洗过澡的水气还未散尽,在洗澡间里隐约飘荡。好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气味在洗澡间里四处飘荡,有点像烟草的味道,又不像烟草的味道。
我想洗澡间里怎会有这鸟味呢?在洗澡的过程中我想了好长时间,始终想不明白。关于鸟味的问题困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我真正成为一个男人之后才不再想起。
我把全身上下用水抹湿,水淋淋地站在水泥地上,此时镜子里已经清晰地再现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发着亮光,像泥鳅一样散发出青铜的光泽。这是我在城里四处游荡皮肤长年累月暴晒在阳光之下的缘故,这是阳光的光泽。我把水龙头打开,让水淋在我的头上,身体上。水流顺着我的身体流下来,流下来,再汇成一股股更粗的水流,最后顺着我的大腿根部流下去。水流动的过程极快,极透彻,毫不拖泥带水。这是一个流动的过程,一个极其丰富的过程。在水流动的过程中,我的目光水蛇一般上下游动,带着一丝兴奋和不安。最后我把自己定格在镜子里,我成了一个雕像。我注视着自己。我悄无声息地从上至下看过去。我看见了自己尖而凸的前额,看见了自己清瘦修长的面孔,看见自己因呼吸而起伏的胸部和微微隆起的腹部……
在与自己对峙的过程中,我心情变得好起来。我甚至有点高兴了,长期以来笼罩在我身上的秽气似乎已经一扫而光。渐渐地,我感到审视的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与自己无关的一尊赤裸的雕像。
我想人的身体其实并没有人们想像中的丑陋,丑陋的其实是人类的思想。
我就这样和自己对峙了一会,在与自己对峙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外貌似乎与南方人有点相似。我兴奋起来了。我的面目清瘦似乎有点像王志文的样子,以此判断我可能是个南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