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星期六,我们约定两点在公园举行一场蓝球赛。当我们到达那里时,却发现公园因维修而关闭。杰建议我们改在校园操场进行比赛。于是我们中一些人骑车,而另一些人则跑向操场。到了那里才发现,操场的门也关了。那儿围着近2米高的铁栅栏,顶端布满了锯齿状参差不齐的突起,而且没有任何支撑物帮助我们翻越它。我们先把球扔了过去,然后几个男孩开始爬栅栏。我知道我可以爬到栅栏的顶部,但我不肯定能翻过去而不划破牛仔裤,不扎伤自己。我还知道有几个男孩肯定爬不过去,因为他们太胖了,脚又肥,根本无法把脚塞进栅栏的空隙中。此时,已经有三四个男孩在操场上玩球了,他们边招呼其余的人快翻过去,边像往常一样嘲笑着:"别像个姑娘!"
在11岁的孩子中间,性别界线划分得很明确、很残酷。坚韧的男子汉总是行事果断,只有"小鸡"、"失败者"、"懦夫"以及"虚伪者"才不这样。从儿时起,男人就被教导要坚强、不哭泣,否则就会被人说成是"姑娘腔"或"女孩子气";在遇到打架和挑战时,不能做胆小鬼;无论是在玩游戏、打比赛,还是在学习中,有赢的机会就应该全力以赴。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众人心目中,男人本就是充满求胜欲望的。就这样,我们披上"盔甲",拉开架式,强硬起来。我们用这些来隐藏痛楚,深信没有人可以"刺穿"我们的防护,或真正伤害到我们。不过,在面对女人时我们会放松警惕,诉说自己的伤痛和恐惧。女人是不具威协性的,再说除了女人,还能与谁交流、倾诉呢?许多男人只有在与爱慕自己的女性在一起时,才会充分感受到活力。
我们的文化总是奖赏那些身着"盔甲"且姿态强悍的男人。的确,一个人可以通过被权贵接受而获得极大的满足,如果幸运的话,还能赢得那些只愿与胜者在一起贪慕虚荣女人的爱——这就是"美国梦",但这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男人必须始终保持警惕,避免可能遭到背叛。这意味着,男人必须避免与其他同性保持过度的亲密。毫无疑问,一旦情况变糟了——失业、失望、失友、脱发、阳痿——他们会感到非常孤独和痛苦,却又不能与任何人分担自己的缺撼和羞愧,并且认为正是由于自己做男人太失败才导致了这些问题,怀疑自己不够做个男人。
在篮球场上,我们按传统模式反复演练着自己的角色:有本事的男孩会翻过栅栏,因此有权嘲弄那些不能翻过栅栏的男孩,说他们像姑娘。我翻过了栅栏且没有撕破裤子,并参加了篮球赛。有三个男孩没有翻过去,他们转身回家了。当他们离开时,操场上的男孩不一定非去嘲笑他们,在这个短剧中所有的男孩子都已知道什么叫丢脸。这里只好玩个小把戏,好像自己并不在乎那些转身回去孩子们的感受。而我的发现最难解释:我不仅害怕翻越栅栏——我最终翻越栅栏的事实并末使十几岁的我感到更愉快——而且还因为那几个转身回家的孩子而感觉很不好。我因为加入到嘲弄他们的行列中而感到惭愧,但我不能将这些告诉别的男孩。我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惭愧,我也没有意识到一个人是会做出不同举动的。
男孩子经常通过表达对女性共同的憎恶而凑到一起——这种憎恶,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对那些拼命挣扎想获得自尊的青春男儿有好处。我和我的朋友们正在学会按强弱顺序去争得自己的立足之地,嘲笑被自己战败的男性。下一个阶段便是十几岁的男孩笑谈与其有过性关系的女孩,为的是在其他男孩眼里获取某种地位。归根结底就是:男人之间的相互竞争、对失败者的嘲弄、对女性的反感和否定、男人之间的互不信任和疏远、对自身弱点的恐惧、对同性恋的指责,等等。
一些成年男子仍然受到竞争、嘲弄弱者、反对和虐待女性等问题的困扰。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免对其他男人产生爱心,避免依赖其他男人。他们逃避责任,通过骚扰女人和同性恋者来发泄自己的失意。换句话说,他们做事就好像"球场规则"仍然在起作用。这些男人在困难时表现出失意,而正是在失意之时,他们倾向凌驾于他人之上。这些家伙使男人有了恶名,正是他们把男人的名声搞坏了。
无论是好是坏,一个男人的价值从传统上看取决于他的工作能力和他对家庭的贡献。大多数男人常常遇上生活节奏加快、薪水和福利冻结、下岗和失业等问题,或收入越来越难以应付支出。一个似乎仍按照"球场规则"行事的男人,当自己工作多年的公司迁往劳动力更低廉、且没有工会和环保制度的第三世界国家时,该怎么办呢?他该怪谁呢?当然不该怪社会制度,不该怪关闭工厂的公司。伴随过去几十年来工人好斗性的衰退,他们越来越不愿联合起来抗议、反对。同时,从熟悉的校园操场那一幕开始,男人们就已转而责备自己,开始感到自己作为男人的失败。在男人不断自责时,他或许迁怒于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可能去酗酒,殴妻弃子,留下难以抹去家庭暴力的痛苦记忆。在经济不景气时期,酗酒和家庭暴力事件便陡然增加,或者说,对女性的敌视行为变得更微妙了。例如,很多男人支持并关注性骚扰行为,或不否认艳情诱惑所起的作用。他们这样辩解道:如果他们不这样做,他们将很快受到同伴的排斥。
我们必须弄清楚,为什么有些男人不能认清自己的处境,并把自己的困境归咎于女性。我认为,这与他们不稳定的自我评价系统有关,同时,他们还假设女人会支持男人,使其不致摔跤。弗吉尼亚·伍尔芙说得好:"多少世纪以来,女人作为一面镜子,拥有神秘而妙不可言的力量,可以让男人们看上去比原来大两倍。"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女人的权利就要受到削弱,因为"如果女人不卑微点,男人们就不会再变大"。
展开来说,男人维持其权利和活力是以女人为代价的,而当女人们站起来,拒绝再当镜子、再自我贬低的时候,男人开始感到失落。于是,男人不断地责备女人,并强化自己控制和奴役女人的欲望。因此,当男人被老板降职时便去酗酒,在外放纵自己的性行为,或回到家里殴打妻子,以证明他仍然还行。
所以毫不奇怪,像在工作场所的性骚扰、约会时的强奸,以及男性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与他们的女病人发生性关系这样的事情,都似乎越来越多。或许,是女性报案而使我们听得更多。不过我认为,是事件本身的高发生率和对其广泛报导的双重影响所致。考虑到男人的工作处境,在众多下岗、裁员的状况下,要想往上爬是很困难的。但经济的下滑并不影响男人们内在的行为,他们对自己社会地位、挣钱能力、对家庭所做贡献的大小、养家糊口能力的看法,都是量度自身男子汉气概的尺度。当男人感到他们正失去地位时,必然会觉得失落。与此同时,他们看到了女性进入工作场所,看到了少数民族的存在,看到了由于一系列保护权利的法律使得女流之辈从陋室中走出。于是男人们指责妇女、指责少数民族、指责那些似乎干得较出色的男性同性恋者(实际上,这些人的日子更难过)。所以,性骚扰、强奸、淫荡以及歧视少数民族、厌恶女人和仇视同性恋者的行为呈上升趋势。与此同时,更多的男人沉溺于错误的追求变幻不定的男性派头:工作狂、吸毒、酗酒、奢侈性消费、性放纵、色情文学,等等。
当然,这种漫画式的描述不能概括所有的男。一部分男人被陈腐的男性作风所俘虏,虐待妇女、儿童和男性同性恋者。而多数男人对陈腐的男人模式、虐待妇女儿童和同性恋者的行为非常反感。当女权运动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初期蓬勃开展时,很多男性虽具有浓厚的传统色彩,但却加入到妇女为争取男女平等的斗争中。这似乎相当公平。为民权而战、为和平安宁而战的确不错,但是在斗争中,女人们却只是做做家务、抄抄笔记、发发传单而已,男人们则长篇大论。这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当女性开始抗议这种不公平时,男人们在原则上不得不承认她们是对的。虽然有些男性活动家不赞成男女平等,但大多数男人即使不积极参与社会运动,也仍然拥护男女平等,并不断地为性别平等而战。当然,那场斗争已经提出了什么是男人气的问题。
在过去20年中,随着对男性心理学的兴趣与日俱增和男性运动的出现,很多男性开始探索传统男人的自我封闭问题、男人在特权阶层中争取一席之地的倾向、男人的失落感与羞耻感、男人彼此孤立等问题,于是出现了对压迫女性和男性同性恋者的行为加以补偿的倾向。今天的男性运动比六七十年代的规模要大得多。它涉及到日益壮大的男性团体、医生、与男性一起工作的人、反男性至上主义者和同性恋运动者、摆脱了吸毒和酗酒的男性、痴迷于日益繁荣的男性文学的读者和那些参加男人聚会的人。
但是,男性运动也在分化。一些男性认为,仅仅通过在一起聚会——心理治疗时,男性的团体中,男性集会上——他们就能显著地改善自己的境遇。持这种观点的人有心理医生、领导者和出席男性集会的男人、"男权"倡导者以及一大批摆脱了恶习的男人。而持另一种观点的人,诸如男性运动中"政治性的"或"亲女权运动的"那部分人,他们认为,社会关系中天生的不平等是造成男性困境的原因,诚实的男人必须与女人的同性恋者并肩战斗,根本改变这种束缚性的社会关系。正如将在第九章所解释的那样,我认为,这场运动没有任何理由四分五裂,这场男性运动可以与个人需求相联,使男人们在对社会悲剧保持警惕的同时去追求变革。
然而,甚至有更多的男性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某一运动,事实上他们已经超越了传统的男性角色,对自己生活中的女性严格地担负起责任,即使是同伴,也不宽恕其对女性或男性的同性恋者的骚扰和暴力。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在我的诊室里经常听到男人们诉说他们的苦恼。乔治就是一个例子。他来到我的诊室抱怨自己的沮丧,告诉我,他感到"作为一个男人的失落感"。他妻子的薪水比他高,而且他错过了一次升迁的机会——他认为这主要是由于不能上夜班和周末加班。我告诉乔治,我认为他妻子之所以能够成功,就是因为他在家里分担了照看孩子的责任,而这种选择是反潮流的,需要相当的勇气才能做到。他似乎豁然开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