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笑韵在昏迷中睁开眼睛的那一霎那,她只觉自己已经到了天堂,一切一切都是纯净的白。她仰面朝天,白色的吸顶灯在她眼前刷刷的飞掠,她只觉刺眼。视线所及,只有头戴白帽,面戴口罩的白衣天使,奔跑着,呼喊着,推着她所在的病床。她不知自己将被推去何方,载着她残缺破碎的躯体将去往怎样的幽冥圣地。她意识清醒,却动弹不得,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疼痛难忍,大脑唯一能支配的只有眼睛。她轻轻眨了一下长睫,晶莹泪水便飞入两鬓之中。
躺在手术室里,她一丝不挂,无影灯照射到她身体的每一处,哪怕是最幽深的角落。她突然想到家里光亮洁白的浴缸,她也是一丝不挂,充满弹性的娇躯静静的卧进水中,那温柔的水波激荡着聚拢而来,光滑如丝的躯体稍稍有些压迫感。那时她羊脂玉石般的身躯像新生婴儿一样完美无暇。她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水汽氤氲之中,荡漾在心头的只有温馨和惬意。
而如今,和从前这般相似,她却被无影灯刺的睁不开眼,破碎身躯无力的瘫软在病床上,她的肉体将被无数只手和冰冷的器具操纵,她渺小脆弱,无力抗争,只眼睁睁的看着那手术刀的利刃向自己靠近,再靠近……
笑韵一个激灵从梦靥中惊醒,多少次了,曾经历的这一幕如一个魔咒,不断的纠缠着她的神经。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碧海机场,感谢您选择XX航班,下次旅途再会。”广播里传出空姐甜美的声音。
曾经在这里起飞,决意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年,她21岁。那时她毅然决然,带着恨,带着嘲笑,带着伤痛,带着真真实实可以触碰得到的伤痕,消失的无影无踪。5年心路历程,掩埋记忆的旧痛,她已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深深掩埋。
回来的时候笑韵谁也没有通知,在这座她曾经生活了21年的城市,除了妹妹何蓉蓉和躺在墓穴中的母亲,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和朋友了。
下了飞机,笑韵提着行李箱,来到出租车通道。纤手一扬,臂上一条翠绿的玉石串珠手链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显得格外醒目。一辆的士泊在身前,她轻身一跃坐了进去。“师傅,水韵半岛。”
“好嘞!”
水韵半岛2#,1001,是母亲生前的居所。那时为了离笑韵和蓉蓉的大学近一些,父母特意买下那套豪华住宅小区里的公寓,从原来的海景别墅搬出来,一住就是4年。直到母亲离世,父亲搬回海景别墅,她还一个人在那里住着。虽阔别5年,但她对那套曾经充盈着母亲温言笑语的公寓,依旧感到亲切、熟悉。
车子在平坦公路上疾驰,窗外景色飞速地向身后掠去,像无数怪兽的爪牙,面目狰狞的向她扑来。她深呼了一口气,低头抚摸手腕上翠绿的玉石手链。半晌,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一滞,转念道:“师傅,从江北大道走。”
“小姑娘,去水韵半岛走江北大道可是绕道啊。”
“师傅,您可真是实在人。现在像您这样的好人不多了啊。”
“啊,哈哈哈……”师傅爽朗的笑了。
“我只是,只想,去看看江北大道……”笑韵喃喃自语。
拐进江北大道,熟悉的街景映入眼帘。她看到一个青春少女,一头深栗秀发垂落腰间,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在风中悠然灵动,像一个夜晚的精灵,在跳动、狂舞。她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漫无目的,拼命奔跑在车辆疾驰的公路上。突然一声巨响,伴随着金属生硬摩擦和布帛撕裂的声音,那洁白的连衣裙豁然飞到空中,裙摆飞扬,像暗夜里绽放的烂漫烟火,消陨在苍穹之中,又如飞掠过苍穹的一只鸿雁,没有留下一丝滑翔的痕迹。重重落下的瞬间发出一声巨大闷响,她还未来得及惊叫一声,便静静的躺在那一动不动了。世界停顿了,只有那鲜红的血不断侵染着白色布料的每一寸纤维,那侵染的红,分外烈焰,如同盛开的玫瑰,不断的散大,绽开……
车上的她身体一抖,下意识摸了摸耳后的疤痕。她感到疼痛。
那痛,让她窒息。
“姑娘,水韵半岛到了。姑娘?……”
笑韵一怔,她从古老的记忆穿越回来,这可怕的噩梦,被她放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永世不想再企及。可如今,她为何要这般好奇,特意来到这条街道,挑逗一般的试探自己是否真的忘记了。看来,事实见证了,她无法忘记,她怎能忘记,她开心了?一阵风拂来,她下意识的理了理耳后的头发。为了掩盖耳后脖颈上难看的疤痕,她将留了多年的栗色及腰长发剪了,如今那自然垂在锁骨边缘的发端,轻挑几缕别在耳后,恰好可以掩盖这白皙雪肌上的一丝不完美。
以轻柔的力度将食指按压在门旁的触摸板上,随着门锁“啪”的一声打开,中式家具散发的檀木香气扑鼻而来。环视四周,多年的复古装潢和陈设依旧无改,每一处经打磨抛光后散发着原木圆润本色的花纹纹理,都无不体现工匠的巧夺天工。床头墙壁上一幅写意壁画百花盛放的绚丽色彩,给整个暗雅的气氛增添几分活跃的张力。她赤脚踩在原木地板上,传导在脚上的暖暖温度让她感到温热的气息。母亲走后,家里的一切摆设都没有动过,依然保留了最原始的风格。她顺手拿起床边母亲微微含笑的旧照,母亲穿着宝石蓝色及踝旗袍轻身依偎在父亲身边,和父亲两手紧紧相扣。那时她天真的认为这便是爱的永恒,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惜爱却只定格在那一瞬间。也或许是天妒红颜,母亲今生没有福分与父亲再续写情缘。
笑韵紧紧抿着唇瓣,用细小的指腹轻轻抚摸母亲含笑的脸,她低语轻喃了一句“妈妈”,泪水便止不住滴答滴答的溅落在相框玻璃上。
一阵《天空之城》的电话铃声响起,笑韵从悲伤的回忆中猛然醒来,“爸爸……”,由于刚还处在伤感情绪中,虽然努力调整,却还是稍带了哽咽。
“韵儿,那边怎么样?都安顿好了吗?”何卫关切道。
“嗯,都安顿好了,不用您操心了,爸爸。”笑韵深呼了口气,再度调整,使语气显得格外轻松愉快。
“哎,我说让你就留在美国,和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你这孩子,从小就改不了的倔脾气!”
你们?你和你的妻子,儿子?“爸爸,国外我感到不适应,还是国内我住的习惯,我会经常去美国看望您的。”笑韵搪塞。
“在爸爸身边各个方面都要比国内强,韵儿,你从小就那股孤傲劲,和你妈妈一样!”说到这,何卫感到有些失言,顿了顿,“哎,既然你执意留在国内,爸爸也不勉强你了。爸爸过几日联系你袁叔叔,让他在卓盛给你留一套别墅,另外你的工作……”
“爸爸,不用了!”没等何卫把话说完,笑韵已然打断,她语气坚决有力。她不希望这样,她不喜欢父亲为她安排的一切。虽然从小家境殷实,但笑韵从来不把自己当骄傲的公主,她像她母亲,清雅,质朴,那股别致而略带傲慢的气质和婷婷娇俏的身材浑然天成,使她像一株百合,简约洁净的外表掩饰不住的尊贵和芳香。“爸爸,我想以我的实力,还是可以保证丰衣足食的,您的女儿,您还不信任吗!”
“……”何卫思虑片刻,他深知女儿倔强的性格,虽然外表看起来乖巧听话,柔软如水,但骨子里却有一股男孩子的强硬和刚烈,就像一块价值连成的玉石,表面温润圆融,却极其易碎,需倍加呵护。他有些许无奈,“好吧,韵儿,那爸爸给你买辆车吧,我看保时捷有一款车型不错,比较适合女孩子开。爸爸买给你作为生日礼物,出门干嘛都方便。或者你喜欢什么车,尽管和爸爸说。”
生日?自己的26岁生日?笑韵顿觉一阵酸涩,自从母亲去世,她就再也没过过生日了,哪怕是在美国的这五年,都未曾过过。曾几何时,她觉得父亲已经忘记了她的生日,所以,索性,她自己都忘记了。
“爸爸,真的不必了,谢谢您。虽然从小优越的条件让我什么都没少过,甚至吃的用的都比别人的要好,但我从没主动管您要过一样东西。您是了解我的,我不喜欢太高调奢华的生活。”
何卫沉吟片刻,长叹道:“哎,爸爸知道有些对不住你和蓉蓉,现在蓉蓉已经有了归宿,爸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回国了,要和妹妹互相照应,有什么事情给爸爸打电话。”何卫稍感酸楚,临挂电话,又补上一句:“韵儿,自己在国内注意安全。”
“好,我晓得啦!”爸爸——挂了电话,笑韵默念出这两个字。鼻子一酸,泪水已然盈于睫,她能没有一点怨意吗。此时此刻,她只想在心里去念爸爸——一座曾经带给她和母亲无比依靠感的山。可这山,却在一夜间崩溃坍塌,掉下的碎石将她砸的头破血流,一切美好的景象瞬间变得满目苍痍。自从母亲杜文芳得了胃癌去世后,没过多久,何卫就娶了一个年轻他15岁的妖媚女人移居美国。一个受万众敬仰拥有无数发明专利的电子工程博士和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红尘俗女去国外定居了,这让她和妹妹何蓉蓉这辈子都无法接受。母亲尸骨未寒,而这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这个信誓旦旦许下她一生誓言的男人,转念间,就与其他庸脂俗粉琴瑟和鸣、同德同心了。曾经的恩爱和誓言,在这样一个狐媚女人面前,不值一提、灰飞烟灭。她第一次发觉,父亲已然不是她曾经的父亲。她甚至觉得在美国的这5年,她倒像是个外人。他们一家人,父亲,兰姨,和他们的麟子,是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想到这,笑韵微微有些愠意,她才不要呆在美国,她才不要天天看着那个狐媚女人装腔作势,她要呆在国内,要永远和母亲,蓉蓉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