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国,宓影阁。
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掠过,停在静立湖畔的人身边,湖波未动,足见来人内力深厚。
“弦儿。”无吟站定,看了一眼对着月亮发呆的叶紫弦,忍不住轻唤。
叶紫弦听闻,缓缓回头,那张原本就倾国倾城的脸,此刻在月色的映衬下,越发生动明艳,竟虚幻得不似真人,好似美人图上的美人从画上走了出来,不小心跌落了尘世。饶是看着她长大的无吟也不免心中微叹,暗自吃惊。
“师傅,这么晚了,您该休息了。”叶紫弦的声音不带有一丝情感,空洞得像在自言自语。
十年了,这个徒弟从来没有笑过,每天只发疯似的不停学习,武功、兵法、才情,无一不通,他知道她心里的苦,十年前叶清远把她托付给自己,她的个头只到他腰部,如今一眨眼长大成人,叶家又飞鸽传书召她回去,只怕绝非善事。
无吟沉思半晌,并未作答叶紫弦的问题,只开口道:“弦儿,你如今一十有六,到了婚假年纪,是时候该回去了。”
叶紫弦好像一早料到一般:“什么时候启程?”
“明天一早,叶府的人会来接你。”
“好。”叶紫弦没有丝毫迟疑和不舍,“那徒儿先去睡了,师傅也早点休息。”
叶紫弦刚转身,无吟慌忙叫住她:“为师交代给你的事情千万别忘记,你这一生,虽极爱花,却注定与之无缘,莫要再像小时那样贪玩,恐有性命之忧啊!”
叶紫弦心下感动,脚步只停顿半刻:“知道了,师傅,徒儿定谨记自己的花粉过敏之症,万事小心。”本还想再和师傅好好叙旧道别,终是狠下心来,迅速举步离去。
叶紫弦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不是不知道无吟对她的好,如果这一生还有什么羁绊,那只余师傅了。可是她也知道,父亲叶清远的眼线遍布月国各地,越是在乎,她越不能表现出来,以免害了师傅。只是临走前师傅失望的眼神和孤单的身影,还是狠狠刺伤了她,她这一生,或许终究只能看着自己在意的人痛,却什么都做不了吧,当年她尚年幼,无力保护母亲,如今她拥有一身本领,仍是空付。
翌日,叶府的轿子稳稳停在宓影阁大门口。
叶紫弦跟着无吟,十年来第一次踏出了宓影阁,因花粉过敏,面戴轻纱,她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叶清远,十年的时间,岁月并未对叶清远造成太大影响,他那副虚伪丑陋的嘴脸,比昔日更甚。
无吟见气氛尴尬,对着叶清远拱手作揖:“叶兄啊,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哈哈,我是老了老了,怎及无吟你一生不羁,潇洒自在?”
无吟听闻哈哈大笑,拉着叶紫弦到叶清远跟前:“这是紫弦,你的小女儿。”
叶清远却和叶紫弦同样的一副冷漠:“长大了,走吧。”
没有亲人久别重逢的拥抱,未问及叶紫弦这些年过得是否好,对她脸上遮挡的面纱也毫不关心。无吟见此情形,低低地叹了口气,目送叶紫弦的轿子远去,才转身进了宓影阁。
抬轿人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叶紫弦心知快到了,伸手挑起娇帘。门口没有众人等候,亦没有鞭炮欢庆,叶紫弦已经习惯了自己自幼特殊的“优待”,直至下人引着轿子从偏门进去,停在了她幼时和母亲同住的闺阁前,她的心都未再有丝毫波澜。痛到麻木,大抵就是这般感觉了吧。
轿子落定,叶清远从前面一座轿子上下来,淡淡看了叶紫弦一眼:“舟车劳顿,你先去梳洗一番,换上自家衣服,别再穿身上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叶家亏待了你。”说完拂袖离去。
叶紫弦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平时习武穿的粗布衣,虽简陋,却很舒适。“亏待?”听了叶清远的话,叶紫弦只觉得心中好笑,难道从偏门进来的小女儿还能有“优待”一说。
思忖间,一个激动的声音传来:“小姐,真的是你啊。”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叶紫弦面前。
叶紫弦着实吃了一惊:“你是?”
“小姐,我是小蝶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之前照顾你和二夫人的小蝶啊。”
叶紫弦这才想起幼时唯一不会对她们母女落井下石的小蝶,每次叶清远被皇上派遣外地,府中其他人就立马和叶清远的正妻——朝阳长公主一起凌辱她们,不仅不给她们饭吃,还对她们拳脚相加,甚至把她们关到柴房不理不睬,然后小蝶就会偷偷地去厨房拿东西给她们吃。
思及此,叶紫弦连忙弯腰扶起小蝶:“快起来,那时候多亏了你啊。”
“小姐,你总算回来了,她们都说你已经……”小蝶早已泣不成声,“二夫人不在后你病重昏迷,后来就不见了,大家都以为你……”
“好了,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嘛。”叶紫弦宽慰道。
“恩,你们不在后她们知道我偷东西给你们吃,免不得又开始欺负我,幸好我撑到了现在,盼到了小姐回来。我说怎么派我来伺候小姐,原是她们都怕得罪大夫人,我到乐得与小姐相见。”
“好了好了,我们进去说吧。”
叶紫弦拉着小蝶进了房间,心中喟叹:原以为这府上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幸好小蝶还在。
刚进门,就有小厮来唤:“老爷让小姐梳洗完毕赶紧去前厅给大夫人斟茶。”说完掉头就走,完全没有下人对待小姐应有的态度。
小蝶气结:“什么态度啊,狗眼看人低!”
叶紫弦倒不以为意:“算了,小蝶,帮我换衣服吧。”
小蝶这才拿来几件衣服让叶紫弦挑选,叶紫弦简单瞄了一眼,多是繁复的丝绸质地,里外不知道多少层,真怀念在宓影阁无忧无虑的日子,众人都道宓影神秘莫测,阴森可怖,只她明白那景、那人、那楼有多么亲切温暖。
“小姐,你怎么遮着脸啊,这让小蝶怎么给您涂脂抹粉呢?”说着就要伸手取下面纱。
叶紫弦回过神来,阻止道:“我有花粉过敏症,不能接触花,哪怕空气中飘散的花粉也不可以。”
“啊,难怪老爷昨天让家丁把府里的花都铲除掉了。”
什么?!叶紫弦听闻蓦地一惊,那个人、居然会为她铲除花朵?转念一想师傅临行前和自己说的话,叶紫弦不禁自嘲:恐怕是怕我毁了这张脸,得罪了待嫁的人吧。“哼——”一声冷哼从叶紫弦鼻翼发出。
小蝶惊讶:“小姐,怎么了?”
“无妨,快替我上妆吧。”说完取下面纱。
叶紫弦看着镜子里小蝶的嘴巴睁大、再睁大、直到合上咽了口唾沫,哑然失笑地摇了摇头。
“小姐,你真的好美啊!”
“行了,抓紧时间啊。”叶紫弦无奈了。
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娉婷的身影缓缓向正厅走来。只见一袭紫衣翩跹而至,虽远观,亦知容貌之清丽,芳容之绚烂,身姿之脱俗。正厅在座的人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期待,叶紫弦前脚刚踏进正厅,众人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肤若凝脂,面若桃花,姿若仙子,大抵说的就是此番情景吧。
叶清远轻咳一声,众人方如梦初醒。
叶清远左手边的妇人,正是朝阳长公主,此刻她看着叶紫弦的模样,憎恶中夹杂着不甘,慌乱中夹杂着不安,各种情愫在脸上荡漾,叶紫弦忍不住在心底一阵发笑。手上却接过了下人递给她的茶盏,毕恭毕敬地朝长公主走去。
“大娘,用茶。”
“啪——”茶盏跌落,一地碎片。
“哎呀——”长公主立马大惊小怪地站起来,“差点就烫到我了,老爷,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这小蹄子绝对是故意的。”
“放肆。”叶清远拍了一下桌子,“无吟怎么教你规矩的。给我跪下。”
叶紫弦依言缓缓跪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父亲在府的时候大公主就有意刁难,父亲每每偏心,向着长公主,以致父亲走后大公主更加肆无忌惮,心里的恨意在无限蔓延。
叶紫弦想起过往种种,忍不住叫道:“父亲,我没有错,刚刚大娘已经接过我的茶盏了。”
谁知叶清远一听,瞬间怒气丛生:“你胆子越发肥了,出去十年,都学了些什么,我倒要问问无吟了,怎么把你教成这样,我看他这个闲人是断断闲不得了!”
叶紫弦不免感叹,难道父亲还是发现无吟是自己的牵挂了吗?当真要以此为要挟吗?她实在不想归于闲散的师傅重新趟入国事这趟浑水啊。不确定父亲什么意思,为保万无一失,叶紫弦只得咬咬牙:“父亲,师傅只教了本领,未叫如何做人,这是孩儿自己学的。”
“好啊你,长大了口齿伶俐不少,你就给我在这跪着思过吧。”说完,叶清远欲拂袖而去。
“哎呀,老爷,你忘了,明天你可是要带她进宫面见皇上的,这万一磕着碰着哪儿了,多不好啊?我可不想我们家雪依到时候替她嫁给那个糟老头子。”
“哄——”叶紫弦听完,脑子里一片空白,糟老头子?替叶雪依嫁?难道她回来竟是为了替大娘的女儿,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出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