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槐镇是任何一幅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镇子,而实际上它地属槐州,是中原十九州最贫瘠凋敝的地方。
越是贫瘠凋敝的地方,越是想象力丰沛的地方,想象力也带来了无数的故事流言。不过,在一槐镇漫长岁月里不断产生又湮没的无数个流言中,有一个从来没有变过:
数百年前的这里有着完全不同的面貌,曾经作为中原十九州的一颗明珠,槐州的富庶繁华的程度几乎与中州相当。郊外大河阔阔,青草肥美,百兽自在,然而某一夜之后,快乐家园中一切都蒸发一空,只剩下黄土一片,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就连大陆上最贤能的人都不能作答。
毁灭的记忆早已消失了,如今的一槐镇只剩下这样的典型画面:
黄土覆盖大地,只有一颗老槐树孤独的守望。大槐树伸展虬枝,支出一把天然巨伞,勉强把艳阳隔出一片荫凉地。
他的主干像手掌一样,托起一个白净的少年和一只黑黑的老鸦窝。
少年漂亮的长睫毛很久才眨动一次,双瞳像墨湖一样平静清澈,瞳中湖水正落在手中的一本陈旧发黄的书页上,书的扉页上写着《槐州地物轶言志》,一看就是一本晦涩枯燥又难懂的书,然而少年却看的很陶醉,把时间都忘了。
他醉呼呼的抬头喃语道:“原来这里还发生过这样的奇事,连槐州州府刊印的书上也记载说,那恐怖的一夜之后,第二天凌晨升起来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黑色太阳,甚至伴随出现了蜃景幻象,里面隐约有人的形影和声音……,所以猜测这件事是天降愤怒,惩罚了这里有罪的人们,可是人们又有什么罪呢?”
少年还是不大相信,又摇了摇头叹气说:“唉,这年代故弄玄虚,危言耸听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就像隔壁无所事事的柴夫卢一样,尽讲些没边儿的古怪话。不过呢,还是相当有趣好玩!”
忽然,天边窜出一道刺目的白虹,虹身的动作带着明显的智慧意味,急速的向中州地区落去,相比之下,正午的日头居然有一瞬间暗成了一个绛红色的铁饼。
少年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种异象的来由,脑壳就被一个事物击中,那事物还在他鬓角炸开。少年吓了一跳,哎呦一声,从树上重重的掉了下来,扑起黄土阵阵。
“哈哈哈哈……”远处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有人已经笑弯了腰,直到狼狈不堪的少年愤愤的爬起来那人才止住笑声:“找了你半天了,原来又躲在这里看书,怎么样?瞧瞧我的暗器准不准?”
来的也是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胖胖憨憨,和这个胖子一比,槐树上的少年就清瘦多了。胖子手里还抖弄这几块黄土疙瘩,原来就是用这东西把槐树上的少年击落的。
受辱少年爬起来就要扑过来拼命,胖子连连摆手:“草灯草灯,别急别急……你忘了吗?今儿是你的生日,也是我爹的生日啊。”又挠了挠头:“唉,这么听起来怎么别扭……总之我爹请了乡亲们吃大桌宴,就因为你,大家都等的不耐烦了,回去看你母亲怎么教训你!”
名叫草灯的少年一拍脑袋,惊叫到:“哎呀,完了完了,我都把这正事忘了,宝山你怎么不提醒我!”
“昨天我还和你说来着,你脑子坏掉了?”宝山若无其事的说着,一面心底偷乐:草灯懊悔之下,被黄土袭击的事情也顾不得计较了。
两个少年开始一路飞烟,往一槐镇的方向奔去。
“宝山,我刚才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一只凤凰州的梅花鹿,仅仅是因为常年偷看舞娘修行练功,就修成了大神通,变成了妖,又变成了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人妖啊?没意思。”
“那神仙呢?如果按照画本上的修行套路一直修下去,会不会有一天也能变神仙呢?对了,你家有没有这样的画本?”
“草灯,读书的事儿你可别问我了,一看到这些毛毛虫我就头大如牛,你还是去问问我爹吧,不过可别当着我的面儿问哦,我爹又该骂我了,还有我妈的狮吼功。”
“放心吧,我会偷偷的。”
…………
“你家初初姑娘,有没有来?”
“好像没有唉……”
“那可真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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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和草灯生日落在同一天的宝山父亲,是所有一槐镇人的财富偶像,用三代走镖人积累的血汗钱建起了第一座可以坐地收银的钱庄,行商变坐贾的转型很成功,关键家底干净时,人心也能敞亮,过的就很快活。
不过,像这种穷乡中的土财主,往往也保留了贴合民风的朴素情怀,富贵有余,骄奢不及,要不然宝山和草灯又怎么能玩的如此愉快投机?
蒲大元对草灯的偏爱也是有玄机的。不要忘记,商人的天性是对稀缺价值的挖掘,比如年底管家合完的账本,蒲大元都会悄悄交给草灯再核算一遍。草灯欢喜接单,洗手、静坐、翻账,仅凭心算也丝毫无差,比这里最好珠算先生还要快十倍。这让大元惊喜又安心:财务的事露个底给一个小孩子总是让人放心的,因此草灯一家受蒲大元爱屋及乌的照顾颇多。
每逢聚会,情绪又到位的时候,蒲大元最爱用套了金扳戒的手指敲着桌子激昂陈词“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种人物了”来夸赞草灯,弦外的意思是在肯定自己的地位——不要忘记,我才是那个创造历史的人物。
“创造历史的人物”每逢过节做寿的时候,都会热情宴请乡里附近。大家都知道蒲大元偏爱草灯,所以草灯不归,大家宁可迟迟等他回来才动筷子,倒把草灯父母急的左右道歉不停。
宝山和草灯灰头土脸的刚一冲进来,草灯妈妈就霍然站起,忍不住要发火。
蒲大元宽容的招了招手:“一定又是看书忘了时间,来来来,赶紧过来坐下给大家讲讲。”
草灯手里攥着书,远远地绕过父母以及他们怒瞪过来的目光,做个了个鬼脸,飞快的坐到了蒲大元的身旁的空位上,低声和蒲大元说到:“谢谢大元伯伯借我书看。”
宝山窃窃的扯了他衣襟,暗示他不要再接任何有关书的话题了。
草灯心领神会,迅速地捧起了酒杯,恭敬的鞠躬:“对不起大家久等了,我先喝了赔罪!”
宝山赶紧拎着杯附合:“我……我也赔罪。”
蒲大元激赏道:“好,今天就小鬼当家,大家举杯,不醉不归!”
彼时,大家开始纷纷向蒲大元敬酒祝寿,送吉祥话。有的变着法儿夸宝山,有的甚至夸到国泰民安,槐州郡守黄千目治理有方,大家才有机会和蒲大元这样的大人物在一张桌上吃烧鸡、喝烈酒。
三巡五味之后,大家的话题慢慢由眼前的烧鸡走向了中原十九州的英雄大事。
席见有人说:“听说最近通天楼又出了大事,南方沱沱州来了一个神秘高人,连赢通天楼数名院士,接下来就要挑战五贤之一的西贤雀观,这次恐怕他的贤位要受到撼动了!”
草灯立刻来了兴趣,吞尽一杯酒后说道:“我最爱听五贤的故事,常常听人家说这五个人联手治理下的国家比那个独裁的隐帝时代好太多了,不仅是因为他们智慧高,德行好,还有通天入地的大本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个我可以作证。”角落里一个本已喝的红头大耳恹恹欲睡的高瘦少年又摇晃着站起来,喷着酒气,举起了酒杯,大家看到他都哄笑起来。
少年叫柴夫卢,在道听途说方面他是权威,草灯很喜欢这家伙,每次收柴完毕,柴夫卢都站在山之高岗上,眼放红光,手臂指天,就是现在这副神态,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意味。
“上次跟着大元叔的押镖车进城,就碰到了一个挑战雀观失败的剑客,练剑好多年却被雀观一招给击败了,羞愤的差点在通天楼门口自杀呢……不过,听说后来被特许进入通天楼做了院士。”
“所以通天楼的院士,还不一定有资格挑战五大贤人中的任何一位喽。”草灯认真的判断。
“那雀观是不是五贤里面最厉害的?”宝山问。
“雀观被挑战的最多,也是赢得胜场最多的贤人,但还不能证明比其他四位更强大,比如掌管南方诸州的南贤舞娘,就鲜有人敢挑战她,不是因为担心背负欺负女人的名声,而是真的惧怕,惧怕她红颜大怒,从此绝了他们进入通天楼之路。”有乡士回答。
“舞娘和其他贤人又没有打过,怎么知道她更厉害?”
“别忘了她是过去百年间唯一挑战先贤成功,并取而代之的强者,被她替贤的五贤之一昆仑老祖,可是当时公认的盖世强者,那一战横贯西疆削平了昆仑山脉三尺冰盖,要不是老祖及时认输,老巢都得给端了。”
“还有一个深居简出的北贤通州仲王,一个行踪飘忽的东贤龙引人,找他们挑战的人要提前预约才行。”
“通天楼真正的掌权人其实是五贤之一的五丈先生,他才是当世最强吧,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神通,仲王和龙引人怕是比不过的。”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的对中原十九州公认的五大贤人强者评述。
草灯悠然神往的聆听,仿佛那些画面就在眼前。虽然在平时街论巷议中,在书籍的记载中,已经流传了不少关于这些通天楼强者的传说,但每次听到他们的神迹仍然激动难遏。
对于少年来说,神迹可不止于想象和羡慕,他们更期望自己可以到达那里,至于到达那里的路途,要经历的困难,他们比大人更有信心,更有愿力。似乎一念之间已在那里。
草灯以手支颐,目光落的很远很远,似乎已看到通天楼敞开的大门:“通天楼里这些贤人,院士,强者共同管理庇护中原十九州,他们是这片土地上最好的修行者,可是像自己一样平凡的乡野小子,难道只能在故事里寻找他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