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大吉,宜嫁娶、祭祀、祈福,忌远行、安葬。
天还未亮的时候,贺疏雁便起了身。有条不紊地漱口净面之后,端坐在宽大的梳妆台前任贴身宫女梳理三千青丝。
黄铜镜面虽被擦得铮亮,但灯火温黄,仿佛在镜中洇晕开,竟连她的轮廓都有些模糊。疑是自己花了眼,贺疏雁定了定神再度望去,却见镜中人面容柔美,笑意温婉,气质高华,眉梢还飞扬着淡淡喜色,端得是“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绯雁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把手中的茶点放在一边案几之上,绕到贺疏雁后侧蹲了蹲身,笑道,“今天是娘娘大喜的日子,奴婢在这里先给娘娘道喜了。”
“就你伶俐。”贺疏雁微微笑道,抬了抬手,“可是一大早就来我这里讨赏钱来了?”
执着象牙梳子的雪鸢抿唇笑了起来:“娘娘圣明,可不能让绯雁这么轻易就得逞了。”
“好雪鸢,你就替我说说好话吧,回头得了娘娘厚赏,我又不会少了你那份。”绯雁不依地跺了跺脚,引得上上下下大小宫女们都忍不住发笑。
“我要你分!”雪鸢没好气地作势啐道。
被亲近的侍女们一闹,贺疏雁也觉得轻松了几分。今日是她的封后大典,说完全不紧张也是不可能的,但心中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许和展望。
想当初自己以丞相千金的身份嫁与这个并不被太多人看好的太子,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无数次的隐忍、谋划、纵横和赌博,宛如在刀尖上起舞,即便摇摇欲坠,即便血流汩汩,也坚持着,坚持舞出这一番绝美与辉煌,终于为他赢得了睥睨天下的资格。而自己,也即将以一国之后的新身份,继续陪伴他,扶持他,与他一起治理这个天下。
“启禀太子妃。”殿外忽然有青衣小婢行来通报,将贺疏雁从往昔的回忆中拽了回来。“丞相夫人贺氏及贺三姑娘求见。”
听到这两个名字,绯雁没忍住撇了撇嘴,却被雪鸢暗暗瞪了一眼。贺疏雁没理会她们的小动作,缓缓点头道:“传。”随即,她侧头嘱咐道:“之前关上门咱们自己笑闹也就罢了,外人面前,可不许僭越了。”
殿中众人齐齐屈膝应是。
须臾,两道香影步入门来。为首的是一中年美妇,虽徐娘半老但仍腰肢袅娜,颇有弱不禁风之态,正是当今丞相贺方的继妻,从一介姨娘扶正的杜紫芊,后面跟着的娇媚女子,便是她的亲生女儿,贺疏雁从庶转嫡的继妹贺凌韵。
这一段婚事本为天下礼教之卫道者所不齿,却不知当时的杜姨娘,如今的杜夫人不知做了什么事,竟入了先帝的眼,一道圣旨诏下,让贺方破格聘其为正妻,就连贺凌韵也随之水涨船高,气焰嚣张了不少。
杜紫芊一丝不苟地大礼参下,贺凌韵马马虎虎蹲了蹲身就算完事。贺疏雁看在眼里,面上却笑意不减,吩咐看座。
杜紫芊看了看行礼行得不甘不愿的女儿,眼角抽了抽,转头笑容可掬地对贺疏雁道:“臣妾是来给娘娘道喜的。”
“夫人何出此言?‘娘娘’二字,疏雁可不敢当。”贺疏雁也不接话茬,淡淡捧了茶来轻啜了一口,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杜紫芊噎了一噎,忙又堆起了笑。只是她还没再度开口,那边贺凌韵已然抢先道:“娘,你还跟她客气什么!还真当她做得了皇……唔唔唔”
少女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亲娘捂住了嘴,只能不甘地挣扎着。
“妹妹在说什么?”听得了七八分,贺疏雁眉眼一厉,沉声道,“夫人何不放开手,让她把话说清楚了。”
贺凌韵闻言挣扎得越发狠了,杜紫芊几乎按不住她,但见小姑娘脖子一梗,一昂首就要说话,却闻外面一道悠长的声音传来——
“圣旨到——!”
众人顿住,只听得外间又是一声“圣旨到——!太子妃接旨——!”
随即,一名大太监领着十数宫娥鱼贯而入。贺疏雁认出为首的大太监正是新帝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保,当下便迎了上去:“竟劳刘公公亲来。”
“太子妃客气了。”刘保笑得像个弥勒佛,伸手比了比身后捧案的一干宫娥“这差事,陛下不放心别人啊。这不,命咱家给殿下送吉服来了。”
凤冠霞帔,华服锦裙,珠履玉佩,形形色色堆满案盘,灯火一照,各种流光溢彩,炫人眼目。
刘保继续笑呵呵地说着:“陛下说了,太子妃接旨不必行大礼。殿下可真是得陛下爱重啊。”
贺疏雁笑着谦辞了几句,听刘保将不长的圣旨读完——“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贺氏嫡女疏雁,淑慎齐庄,惠和柔顺,堪为六宫表率,今册其为后,特赠醇醪一盏,喻吾情同此酒,日久弥浓,请吾妻与吾共飨之。”
没想到九五至尊到后来竟以民间俚语相称,饶是贺疏雁素来沉稳大方,也不禁飞红了双颊。刘保笑容满面地从身边宫娥手中托盘里捧来金樽,躬身献道:“陛下的一番情意,殿下请。”
贺疏雁双手接过,只见金纹碧醴,波光动荡一如此刻自己的心旌,恍惚间听得身后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却浑不在意,仰首饮尽。
果是好酒,入腹便觉醇热。暖流丝丝缕缕散入四肢百骸,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寒意。贺疏雁正待扬唇谢恩,却不妨一阵剧痛如狂涛骇浪席卷全身。
“唔……”准皇后闷哼一声,疼得弓起了身子。然而这痛苦不减反增,肆虐在肺腑之间,冲击着心脏,竟让她眼前发黑,摔向地面。
“娘娘!”
“殿下!”
东宫之中一片大乱。绯雁和雪鸢顾不得手中的东西,惊呼一声,直直扑了过去。却见刚才还谈笑风生的自家主子已是满额冷汗,面色惨白,神情委顿,气息奄奄。
贺疏雁痛得不能自己,只觉一股又涩又苦又腥的热流从胸腹处逆冲而上,不由“哇”一声张开嘴,抽搐着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黑血,同时鼻腔也一热,随即滴滴答答不间断地淌出浓黑腥臭的液体。
“御医!快传御医!”雪鸢抱着贺疏雁的身子,转头对着其他宫女张皇地吩咐道。几个腿脚快的小侍女正待向外跑去,却被笑面佛似的刘保拦了下来,站在原地怯怯地不知所措。
“刘公公!”绯雁怒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贺凌韵的声音傲慢地传来,但见她腰肢轻摇,款款行至刘保面前,如雪凝霜的纤手伸出,随随便便地将之前宣读的圣旨取过,执在掌中,骄气凌人:“刘保,还有什么事,就一起办了吧。”
“是。”刘保态度谦恭地一俯身,随即直起身子,从袖袋里取出另一份明黄色的圣旨,扯开了嗓子宣道:“贺氏凌韵接旨——陛下口谕,姑娘接旨不必行礼。”
“臣女接旨。”贺凌韵站到了刚才贺疏雁接旨的位置,对着地上依然抽搐吐血的嫡姐投去胜利和蔑视的一瞥。
贺疏雁虽然被剧痛折磨着,思维却依然清晰,眼见着这一幕,早已明白刘保这是奉了新帝的旨意来要自己的命。可笑这人之前一刻还满嘴柔情蜜意——也是,不柔情蜜意如何能哄得自己心甘情愿饮下这一杯毒酒?恍恍间,如天崩地裂,如重锤抨胸,一口苦血涌了上来。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觉得仿佛连魂魄都飞散成了千万片,空空荡荡,无可着落。
然而宦官那尖利的声线直往她脑海里钻:“兹有贺氏嫡女凌韵,贤良淑德……”
“今册为皇后,表率六宫……”
“特赐吉服……”
随后是贺凌韵福身谢恩,再然后是刘保领着东宫上下拜贺凌韵,口称娘娘。
“贱人——!”愤恨的声音响起,一道身影从贺疏雁身边扑向众人环簇中洋洋得意的年轻女子,却被刘保轻易拦住,一扬手便将那人狠狠摔落在地。却原来是素来性子活泼爽朗的绯雁。大太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抓着对方的头发将她拎了起来,淡淡道:“冲撞娘娘,死有余辜。”说着一把拧断了小姑娘纤细的脖子,将尸体抛落一旁,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
“绯雁!殿下!”雪鸢看得目呲俱裂,却觉得怀中人动了一动,忙低头去看。
只见贺疏雁口鼻中黑血仍冒,眼神却一点点集中了起来。她吃力地指了指殿中那两人,口唇微动:“好,很好。”
“姐姐这是做什么?”贺凌韵已然在宫娥的服侍下换上了吉服,披散着长发转过身来,手中还把玩着那道册贺疏雁为后的圣旨。她翘起唇角,半讽半笑道:“莫不是姐姐还惦记着这份圣旨?也罢,就让你死得瞑目些吧。”说着,她抖开了手中明黄色的锦缎,“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份圣旨上,并没有用玺啊,呵呵呵呵。”她掩唇娇笑,不以为意地将这道无效的圣旨掷在贺疏雁的身上。“你以为,‘元后’这二字,我会轻易让你夺去吗?我的傻姐姐。”贺凌韵笑着转了个圈,“你看,就连这吉服的尺寸,都是按我的来做的呢。”
贺疏雁眼神淡淡,扫过在自己面前炫耀的女子,落在一边绯雁那折断了颈骨的尸身上,痛苦地闭了闭眼。也罢,也罢,自己活成了莫大的荒唐,死了也好,不如死了罢。
“娘娘,别再在这里耽搁了,快些梳妆,莫误了吉时。”另一边的杜紫芊走了上来,看也不看濒死的贺疏雁一眼,笑着捧过九凤九珠冠,眉梢眼角满是由衷的喜悦。
“娘,我就说你之前根本不必对这种人客气嘛。”贺凌韵撒娇道,“她还真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呢。”
“是是是,好姑娘,我这不是怕她起疑心么。”杜紫芊疼爱地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头发道。
“就她?哼,疑心又如何?还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么?别让人发笑了。”贺凌韵看了看躺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贺疏雁,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讽刺地笑了起来:“我的好嫡姐,说起来你该谢谢我,让你和你娘一样的死法,九泉之下,再母女抱头痛哭吧。哈哈哈哈哈”
贺凌韵的大笑声中,贺疏雁眸中闪过最后一丝明悟。可惜她再无法做出更多的反应,头无力地向一侧歪去,眸中最后映出一方蓝天,以及窗外海棠树的一朵落花。
落花犹似堕楼人。堕楼好,比起自己,堕楼又何其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