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北冥国大街小巷充满稀奇,家家张灯结彩,连帝都深处最幽暗的牢房里也沾染了几分喜气。狱卒们换上崭新的官服,趁着举国同庆的好日子里小酌一杯,洗去这牢中寒气。
“来,赵哥,咱们哥俩可要今天可要好好喝一杯。”尖嘴猴腮的狱卒举起粗制酒碗敬向对面牢头。
“好。”牢头也不推辞,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感叹似得说道:“可惜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
狱卒闻言恨恨放下酒碗,道:“可不是嘛!这大赦天下偏偏留下这一个女人。不都说她一家通敌卖国,早早处决了就好,何苦在这儿拖累着我们?”
牢头瞪了狱卒一眼,教训道:“你是不想要你的脑袋了?圣上的旨意哪是我们这些小卒能随意揣测的?这不杀自然是有不杀理由。”他一时间也想不到皇帝为何单单留下这一人在这深牢中。
大将军江弘通敌卖国,但凡和江家有所牵连的人全部被处以极刑,江家上下早就被午门斩首。可偏偏就留下这么一个女人,说杀不杀说放不放的……
“可她现在这样还不如死了呢。”狱卒小声嘟囔着,生怕牢头再念叨自己,连忙拿起酒盅给牢头满上酒,赔上笑脸,这个大年夜注定是要在牢中度过了。
这个死牢里,大概只剩下我一个死囚了吧……江馥雪身子靠着墙壁,听到外面的谈话声想到三日前帝后诞下皇子,皇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这个牢中的囚犯走了多半,连死牢里都只剩下她一人了。
转眼就过年了吗?江馥雪习惯性微微侧着身子仰起头向后看去,乌黑的墙壁占据了她的视野。她一怔,微微叹了口气,靠着墙再度闭上双眼。
她忘了,她已经不在平牢中了。平牢后墙的那扇窗户,她只需要仰起头就能看到外面风景,春花秋月或是冬雪,一年四季也能知晓。
江馥雪已经离开平牢很久了,久到她自己都数不清日子,尤其是到了死牢之后,更是分不清今夕何夕。她大概只能记得自己受了多少刑罚吧。
鞭笞、扎针、拶指……江馥雪最近一次受的刑罚是炮烙,红铁烙在她的脸上,皮肉烧熟后发出的香味混合着剧烈的疼痛让她几欲昏厥。
昔日江府嫡女江馥雪貌若仙娥,医术卓然,名满京华。当今圣上准许她挑选自己中意的夫婿。这是多么大的荣宠,一时间怕是没有哪个贵女能比得过她的风头。
然而就是江馥雪亲自挑的夫婿——当朝最年轻的宰相孟殊言,恰好是她江府通敌叛国的最大证人。想想还真是讽刺,她只能看着江家满门抄斩,自己落入这深渊牢狱不见天日。
“我这样,着实不如当初随着爹爹死了干脆……”江馥雪把头靠在墙上轻声说,她看见自己的食指变得发紫肿胀,丑陋不堪。昔日这双手也曾抚琴动人心,如今怕是活动也难以做到。
江馥雪厌弃的闭上眼,再不愿多看一眼。在这阴冷的牢狱中,她陷入梦中,看见自己身着锦绣霞帔嫁一步步走上高台,嫁给她选定度过一生的夫。他面冠如玉,温和浅笑着把手伸向江馥雪,随后狠狠将她推下高台,鲜血染红她来时的路,哭声动天。
“阿雪,阿雪。”
隐约间江馥雪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是谁在叫她?爹爹死后,应该再没有人会如此唤她才对。
江馥雪挣扎着从梦中醒来。死牢中只有一盏昏暗油灯照亮,她借着灯光循声音看去,素色的青衣,泼墨长发,瘦削的肩膀还有那熟悉的容貌。
青隐……江馥雪一怔,倏地低下头看到自己垂下的白发,瑟缩着往后挪去。她的双腿早已因为地牢阴寒而行动不便,双手也废了,一动身体便失去平衡地向后倒去。
这一次江馥雪没有摔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而是被一双手扶住肩膀带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是多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了?可此时对于江馥雪来说,她重重摔在地上也好过她现在的心情。酸涩中难以言喻,她极力掩藏自己的神色,嘴唇颤抖着说:“脏……”
这一个字几乎用尽江馥雪所有的力气,她说完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江府嫡女,从韶颜倾城到青丝白发,她现在丑陋的模样自己都不忍看,又怎么能污了青隐的眼?
青隐心中一痛,抱着江馥雪的双臂更加用力了。他何尝不懂江馥雪何意?他眼眶酸涩,故作随意地说:“阿雪说的哪里话?莫不是许久未见,你嫌弃我不成?”
青隐,师兄……江馥雪垂下眼帘,装作不甚在意地道:“你不该来的……”
他不该来这儿。现如今她是朝廷重犯,那些人唯恐避之不及,能来此地探望的也只有他青隐一人了吧?江馥雪这么想着,心中百味杂陈。她自幼多病,被送往药王谷拜师学艺,青隐虚长她三岁,两人相处数载。江馥雪在离谷前允诺,若青隐来日前去寻她,她必定同他游历这大好河山。
再相见,江馥雪成了阶下死囚,青隐则是此时唯一来探望她的人。如果可以,江馥雪当真希望他一辈子不要来。药王谷中远离朝堂,他这样一个清冷的人,不该被牵扯进来。
“我想阿雪想得紧了,就过来寻你了。”青隐清冷的嗓音在此刻也沾染上愉悦,“你受伤了,我为你上些药吧?”说着他就要执起江馥雪的手为她上药,却被她突然发力推开。
“不要碰我。”
江馥雪偏过头去,凌乱的发挡住她的神情,昔日白皙的脸上伤痕纵横交错。
“将死之人,何必医治?”她早就放弃自己了,又何必浪费这些药来治这一身的伤?
见她不愿,青隐也不勉强,而是柔声问:“阿雪可是在怪我来得晚了?”
江馥雪眼眶湿热,昔日他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她的感受,变着法子哄她开心。怎么她就是看不到呢?
“你走吧。”
“阿雪想必是疼糊涂了,都乱说话了。师兄既然找到你了,又怎么会轻易离开?”说着青隐再度伸出手把江馥雪揽到怀中,柔声说:“是我没用,找到阿雪晚了,才让阿雪受了这么多苦。今日外面下雪了,你不是最喜欢看雪的吗?”
“这一切本与你无关,你还是趁早离开吧。”江馥雪声音哽咽,眼眶泛潮。此时,你还是尽快离开吧。不要被我拖累了。
青隐低下头,下巴抵着江馥雪的额头,眸中神色变换有了悲戚之意。他语调未变,继续道:“你果真是怪师兄来的迟了。是我没用,知道你出事了我就往这里赶,却还是迟了。就连……”
“就连见你这次机会,都是前几日帮宫中娘娘顺产讨来的。”他轻描淡写说过自己在宫中跪了三日的艰辛,“她准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青隐语罢,清泪划过脸颊,他轻声问:“阿雪可会怪师兄无用,救不了你?”
“我……是要死了吗?”江馥雪重复了一遍,脸上涌现出喜悦的笑意,终于要结束了吗?终于要结束了!她可以到地下向爹爹请罪了,终于结束这无休止的折磨了。
这样明显的笑意在江馥雪伤疤交错的脸上显得可怖而狰狞,青隐眸子却是满满爱意,他和江馥雪脸颊相贴,眼中不只是决绝还是爱意深重。
“阿雪莫怕,师兄会陪你一同走的。”
江馥雪立刻道:“你可以不用……”
青隐打断她,轻笑着说:“夜里风寒露重,我又怎放心的下你一人离开?”他的语气如同劝哄淘气的恋人,柔情万丈,眸子里尽是决绝之意。
“师兄……”江馥雪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言语,她何德何能在此时能有青隐相伴?
“阿雪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青隐从袖子中取出准备好的毒药,语气如常,“若有来生,阿雪可否莫负我?”
一世情深我不悔,只求来生莫相负。
这一世她负了太多太多的人,她的父亲,江家,还有眼前的情深之人……江馥雪笑着咽下那毒药,立誓道:“若有来生,我必倾尽一生伴你左右,还你一世情深。”
大年三十,帝都死牢发现一对男女相拥而亡,无人认领之下卷席葬入乱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