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萱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这几个土丘,确定这是墓么?可是这墓……连墓碑都没有。
而且既然是扫墓,萧亦离他这么有钱,居然连点东西都不带,也太没诚意了吧,就算不带点酒菜什么的,也该要烧点纸钱,或者送点花……
想到这里,楚灵萱弯腰随手摘了一把五颜六色的小野花,默默地站在萧亦离身后。
萧亦离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土堆,一言不发。
空气一片寂静,只留风吹着树叶飒飒作响。
“萧亦离?”楚灵萱歪着脑袋,看着站在那儿伫立许久的萧亦离,忍不住开口。
这人既然是扫墓,不能老站在这儿默哀呀,故人相见,总要说点什么话之类的,比如介绍一下他新娶的王妃。
“哪个,是你的故人?”楚灵萱手拿着一大把野花,指了指地上的几个土丘。
萧亦离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土堆和杂草,淡淡一声:“忘了。”
楚灵萱:“……”
本以为他只是在默哀,原来是找不到墓。
楚灵萱站在一旁膛目结舌,这人真的确定他是来扫墓的?空手而来就算了,居然连个墓都认不出来。
这……
这这这……
确定他的这个故人的在天之灵不会吐槽他么?
静默片刻,只见萧亦离薄唇轻启:“十年前,这里死了数百人,脸均被划烂,血肉模糊,大雨连下了半月,本王如何认得出。”语气淡淡的,似是在说什么平常之事,但是话语的内容,却闻之骇人惊心。
楚灵萱闻言怔了怔,平淡的语调却听得她胆战心寒,这里死了数百人,脸均被划烂……
“他是本王的舅舅,当年本王的母妃荣获恩宠,父皇便封了舅舅为将军。”
“虽手握重兵,但舅舅终归身出乡下,有勇而无谋,频频立下战功却为奸人所有,最终被人算计而死,兵权旁落……”
“佞臣凯旋而归受尽封赏,忠臣却死在了荒山野岭,尸骨无存。”
寥寥数语,似有道不尽的悲愁。
萧亦离没看楚灵萱,只是看着这片早已面目全非的山林,想起了那个雨夜。
那年他十三岁。
厌倦了皇宫里的生活,厌倦了常年在椒房殿寄人篱下,便想办法跟着舅舅出去打仗,那场仗大败敌军,本是揣怀着喜悦归来,谁料在这片林子里遭人追杀。
舅舅为了救他身中数刀……
那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他装死了几个时辰,才躲过了那场灾祸。
舅舅说,他是尊贵的皇子,身上流着皇族的血,不该死在这里。可是他一直宁愿自己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
舅舅还说,前方一里处有一片花海,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就葬身在这荒林之中。
那是自母妃死后,他第一次流泪。
所有的刀剑,舅舅全给他挡下了,身强力壮的他,满身刀伤,最后血流尽而死……
临死前,他沾满鲜血与泥土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告诉他,帝都没有他的牵挂了,他想魂归故里,峪州城外的此处,便是他长大的地方,能死在这里,也好……
那夜少年的他,一个人在堆满死人的树林里穿梭,脚踩在血洼里,拼了命地去找活路,身上被雨水打湿了个透彻,衣服被树枝划烂,满身血痕,他就那样,一个人沿路如同一个乞丐一样,徒步走回了帝都城。
他知道,他不能死,两个挚爱的亲人,两条鲜血淋漓的生命,别人欠他的,终归是要还的……
回宫后的那晚,他听宫人说,镇西大将军因自己的疏漏死于战场,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折损了千名东陵士兵。皇上念及他以身殉国,不予追究其过失。
可明明该是论功行赏的人,却背负千载骂名……
而跟在他身边的副将,因着皇恩浩荡,被擢升为东陵第一大将军,受万人敬仰,举国同庆。
那时他才明白……
人是这样的可怕,人心是这样的险恶。
前脚跟在你后面摇尾巴的狗,后脚就会扑上来狠咬你一口。
遍体鳞伤的你,才恍然之前未来得及去看清……
后来,他寻着机会再折返这片山林时,已然找不到舅舅的尸体了。
他终是遭人算计,死在了他家乡的山林。
……
楚灵萱拧眉看着萧亦离,风吹着他蓝色的衣襟,撩起了他墨色的发,平静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的情绪。
楚灵萱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想说一句节哀顺变后来觉得这句话没有什么卵用,斯人已去活着的人只能顺便不是么?
当初奶奶去世的时候,几乎所有跟她有过交集的人就会说这句话,可她心里的疼痛和悲伤半分都不曾减少。
事实证明,这的确是很没有用的四个字。
萧亦离弯下腰,随意拔了拔土丘上的杂草:“本王从小到大,真心对本王好的人,只有本王的母妃和舅舅……”
楚灵萱见状也连忙蹲下去帮忙拔草,虽然不知道哪个土丘下埋的是他的舅舅,那就把草都拔一拔好了。
听他这句话,楚灵萱兀地心痛,声音细若游丝:“你还有我……”
萧亦离抬眸看着身旁的人儿,正蹲下身子专心致志地拔草,眸中神情复杂。
见草拔得差不多了,楚灵萱将野花分成好几束,每个土丘前放一束。
“你在做什么?”萧亦离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楚灵萱,轻声问道。
“扫墓是要送花的呀。”绚丽的阳光照得那双好看的眸子闪闪发亮,楚灵萱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又摸了摸脑袋,将心里的痛藏在笑容下:“就是不知道你舅舅喜不喜欢花,不过心意要有,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嘛。”
见萧亦离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楚灵萱又一丝心慌,也许她于他而言,到底还是个外人,她这么多事干嘛……
无措下,又指了指天上,满心茫然下,说了句很幼稚的话:“天上的星星会看见的……”
天地间一片安静。
楚灵萱蹙了蹙眉,心里难过得紧,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弯下腰:“如果你舅舅不喜欢花的话,我捡起来就是了。”
阳光绚丽,暖风拂面,可心中仍然有挥不去的雾,阵阵哀凉。
直到一丝墨发擦过她的脸颊,那人弯腰握住了她正准备拿花束的手腕:“他很喜欢花。”
“前方有一片花海,舅舅还没来得及看一看,咱们去替他看看好不好?”清澈的嗓音,似初见那日的温柔。
楚灵萱闻声抬头,顿觉心中的迷雾森林照进了午后暖阳,连连点头:“好。”
……
路上,楚灵萱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轻声唤道:“阿离……”
“嗯?”萧亦离他很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称呼。
“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楚灵萱低着眸子,看着手指间玩弄的花朵,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表白,虽然方式的确直白:“不过这绝对不是因为我们已经发生了某种特殊关系才加深的喜欢……”
“我这个人吧,贪财又好色,而你恰好财色俱全,所以我喜欢你很正常。”楚灵萱神情一丝不苟,极其认真的分析:“但是我觉得我现在的喜欢也许不那么肤浅了。”
“为何?”萧亦离挑眉,似乎有一丝好奇。
“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始于颜值,忠于人品吧,我喜欢你的温柔,喜欢你的善良,喜欢你的聪明,喜欢你的温和有礼,喜欢你的有情有义……”如果一开始被美色所惑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本王不是这样的人呢?”
楚灵萱正回头,脚忽然被一根横着的树枝绊倒,差点扑倒时,萧亦离紧紧拽住了她的右臂,眼里些许无奈:“看路。”
讪笑两声,楚灵萱连忙站好:“你刚刚问什么来着?”
“本王问,如果本王没钱又没色,你会喜欢本王么?”
楚灵萱蹙着眉头,这种问题就像女人问男人我跟你妈同时掉水里你会救哪一个一样亘古不变,也一样变态。
萧亦离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然这种问题怎么回答都是错的,的确值得深思。
想了想,楚灵萱淡定地道:“如果在这次南行之前,你这么问我,我肯会回答不,不然谁会对一个长的丑又没钱的人一见钟情呀。”
萧亦离看着楚灵萱,对于她的回答有些意外:“那现在呢?”
“现在我只能说,如果你现在毁容了,或者没钱了,我也仍然会陪着你。但换作以前,我顶多会对你叹息两句,然后另寻佳人。”楚灵萱看着路上的碎石与落叶。
“好,不要忘了你今日说的话。”萧亦离弯唇一笑:“本王可是记下了。”
楚灵萱闻言凝神,神情担忧:“您该不会要为了这个印证我说的这句话而去散财或者毁容吧?”
“三思而后行啊……”
“……”萧亦离闻言笑容僵在嘴角,对某人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
穿过这片山林,落入眼帘的果然是一片花海,人间四月,遍野芳菲,阵阵花香细嗅入鼻仿若以为踏入了世外桃源。
乱花入目,迷离双眼,轻缓绵柔的风在这片下凹的平原回旋,撩起漫天花雨……
一片天地,两袖清风,满天花舞随风飘来阵阵余香,楚灵萱呆呆地看着,只此一目,仿若美足了前世今生的所见之景。
萧晚儿见了来人连忙对着他们叫喊:“皇兄,皇嫂,你们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们都等好久了。”
楚灵萱这才看见,阳光下的花丛中站着一位少女,浅粉柔纱罗裙,笑容如这四月的阳光一般明媚。少女的身后,站着一位青年,剑眉星目,刻板的面容也似被这春光点染。
恍惚之间,楚灵萱觉得心里一丝释然,不管这个少女在不远的将来是否远嫁他乡,此时也仍旧可以享受这样的静好时光不是么?
那她自己呢……
又何必患得患失心藏悲伤?
她可以在这个世界上一直陪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而这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