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芳虽是洋人买办,擅长钻营,左右逢源,虽然貌不惊人,却也颇有些翩翩风度,但他手底下那些都是粗糙的江湖人,在如此精致的宴会上,也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将脏兮兮的鞋子搭在椅子上,啃着金黄的烤火鸡,因为没有筷子,也用不惯银质的西洋餐具,便手抓大块的牛排,吃得汁液横流,骨头和杂碎更是丢得满桌满地。
虽说他们的位置在角落里,也无人问津,但此处俨然成了美人脸上的一块带毛黑胎记。
唐廷芳估摸着也是眼不见为净,似乎也不想与这帮人为伍,降低了自己的格调,他大大方方捏着酒杯,四处结交。
陈沐见得这等样子,也先不去找唐廷芳,朝侍者打了个响指,让侍者点了一叠大碗和一坛老酒。
这些东西不是没有,只是与宴会氛围风格都太过违和,侍者也有些迟疑,但陈沐向伊莎贝拉小姐行吻手礼,他们都是亲眼见到的,也不敢拒绝陈沐的要求。
陈沐朝侍者道谢之后,便抱着海碗和酒坛,来到了这狼藉的角落。
众人见得陈沐这架势,纷纷停了下来,齐刷刷看着陈沐,陈沐却面不改色,打量了一圈,便坐了下来。
他的旁边正是那个绰号“猴子”的女倭贼,后者眼中充满了敌意,但并没有阻止陈沐坐下。
陈沐也不想坐在这女倭贼旁边,但整张桌子也就只剩下女倭贼左右的位置空着,想来这些爷儿们对这个女倭贼也有所忌惮,不愿坐在她的旁边。
又或许他们终究还保留着男女有别的思想,发自本能地与这个女倭贼隔开来坐。
陈沐坐下之后,便将海碗放在中间,打开了酒坛子,也不看这些人,而是淡淡地说道:“想喝酒就自己倒,本大少不惯伺候人。”
陈沐酒量是不行的,葡萄酒都喝不了太多,更别说这坛特地准备的辛辣老烈酒了。
他取了一个海碗,倒了大半碗,轻轻放在了女倭贼的面前。
女倭贼盯着陈沐看了许久,却没有动手,事实上她的双手非常白皙干净,嘴巴上也没有半点油腻,许是从坐下到现在都没吃没喝任何一样东西。
“怎么,怕我下毒?”陈沐哼了一声,那女倭贼终于收回眸光,端起酒碗来,咕噜噜如喝水一般便一饮而尽,哐当丢下海碗,那海碗还兀自在桌面上晃荡,她却是掩嘴打了个酒嗝。
陈沐朝她笑了笑,又拿眼去看其他人,这些爷儿们早就受不了这些个软趴趴的葡萄酒和果汁,烤火鸡和牛排什么的都算硬菜,可惜无酒可下,如今嗅闻到烈酒的醇香,终于是忍不住,纷纷取了海碗,倒起了酒来。
女倭贼突然开口道:“酒好,你,心不好。”
陈沐哑然一笑道:“心好的话早就被你杀了,还能坐在你旁边?一桌子都是坏蛋,你跟我说什么善心?”
陈沐这么一怼,一桌人都笑了。
他们都是糙汉子,虽然狠辣,但直来直往,肆无忌惮,也从不会自诩好人,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也甘于用这样的身份,对抗命运。
女倭贼有些讶异地看了看陈沐,因为陈沐实在太斯文,比她更像女人,但不可否认的是,陈沐打起架来,跟她一样狠辣!
“心不好,嘴巴好。”
陈沐听得她这么说,也笑了笑:“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像女人,这点不好。”
“哦,对了,话还说不好。”陈沐又补充道,旁边的汉子们也是看戏一般笑着。
他们也是忌惮女倭贼,没想到陈沐却拿她取笑,这个地方又不能随便动手,没人理会他们,只能自己取乐,陈沐的加入,打破了这种沉闷的氛围,他们自然是欢迎的。
当然了,他们又不是蠢货,自然知道陈沐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他们是给人卖命的,什么都可以商量,没有绝对的朋友,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女倭贼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但并不是因为陈沐说她不像女人,反而是因为陈沐将她跟女人挂了钩。
“我本来就不是女人!”
陈沐有意无意从她胸脯扫了一眼,而后故作邪恶地说道:“还是有点女人味的。”
众人再也忍不住,顿时哄笑起来,差点喷了酒。
这边突然爆出笑声来,也吸引了周围的注意,这些绅士淑女们纷纷皱眉,见得陈沐坐着,就更是有些不解了。
在他们看来,宴会上应该是欢乐的,欢声笑语该有,但绝不是这么肆无忌惮的粗鲁行为。
他们已经接受了陈沐是个绅士的形象,突然发现陈沐跟这些不入流的人坐在一起,心里多少会有些惋惜,认为陈沐到底还是清国人,粗鲁而野蛮且低俗。
与这些洋人的不认同相反,洋人越是不认同,说明这些江湖人对陈沐的认同度就越高。
不过其中一人却仍旧冷着脸,也没有喝陈沐的酒,他只是扫了众人一眼,这些人就止住了笑声,连酒碗都放了下来。
“多说无益,别啰嗦,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人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但也是沉稳老辣,仿佛打从出生就在江湖之中混迹的老狐狸一般。
他是典型的甲字脸,脸颊无肉,一双鹰眼却冷峻非常,虽然留着两撇鼠须,但给人一种冷酷英俊的观感,就像一只好斗的螳螂,那眼睛就好像要吃掉自己刚出生的幼虫一般。
也不消多想,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在这群人中应该算是最有威望的一个,说话该是能作数的了。
“敢问哥哥尊姓大名?”陈沐心里也感慨,同样是超乎年龄的成熟,此人比陈沐的成长更大,若能像他这般,也就不愁大事不成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朝陈沐道:“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陈沐也皱起眉头来,提起酒坛就要走。
“本大少不跟无名之辈说话喝酒,男人老狗连名号都不敢报上来,白生了一对卵蛋。”
旁边一个秃头干咳了一声,朝陈沐道:“他叫孙幼麟,新会京梅乡的蔡李佛拳传人。”
这秃头如此介绍着,眼中竟流露出羡慕与敬畏,孙幼麟也稍稍昂头,显得有些得意。
“哦,原来是拾人牙慧的东西,这趟算是白来了。”如此说着,陈沐提着酒坛就转身要走。
孙幼麟却是勃然大怒!
蔡李佛拳同样是南拳之一,是新会京梅乡武术宗师陈享糅合了蔡家拳、李家拳和佛家拳而创的新拳派。
但也正是因为博取众家之长,常常会被其他门派取笑拾人牙慧,博而不专,不伦不类。
陈沐确实有心激将,这个话听起来确实刺耳,但陈沐修炼的是南拳之祖的大洪拳,看不起蔡李佛拳也并没有说得过去。
若换做一个七老八十的拳门泰斗说这个话,或许众人会服气,但陈沐只是个十四五的少年郎,这些人又都是刀头舔血的狠辣角色,试问谁甘心忍受陈沐的嘲讽!
“给我站住!”
孙幼麟拍案而起,扣向陈沐后肩,上手就是醉七仙的套路!
蔡李佛拳与其他大部分南拳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就是发声以助威势,此时洋人宴会,孙幼麟也不敢大声呼喝,力量爆发上就有所欠缺。
再者,他也不敢真的下死手,只是想教训教训陈沐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罢了。
陈沐虽然一手提着酒坛,但瞬间想起了兄长陈英每日里都会“偷袭”他的场景,下意识就反手来拆。
蔡李佛拳糅合三家之长,但大洪拳却是南拳宗主,是南拳源头,陈沐肩头一矮,反手一拨,手指撮成鹰嘴,便叼向了孙幼麟的咽喉!
这一手已经展示了陈沐的功底,众人都是明白人,也都看得出来,陈沐更不想与他打斗,激将也有个限度,若让孙幼麟当众出丑,可就没什么商谈的余地了。
再者说了,他也没这个自信能够打败孙幼麟,也就见好就收,后退了半步。
孙幼麟显然比其他人更加的惊愕,没想到陈沐看起来花花假假,功底却如此扎实,而且施展的竟然是大洪拳的路数!
要知道大洪拳的传承是有着极其严格的规矩,可不是一般人能学的!
“你是洪顺堂的人!”
孙幼麟虽然声音不大,但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洪顺堂是洪门最大的分舵,乃是广东武林的魁首,能修习大洪拳的更是少之又少,无一不是洪顺堂最核心的那一小撮人!
再加上陈沐的年龄,众人对陈沐身份的猜测,也就不是很难了,毕竟都是老江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既然认得我,就坐下好好说话!”陈沐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他本想着要吃伊莎贝拉的软饭,但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往后想要重建洪顺堂,就必须先把队伍拉起来。
这些人虽然出身不良,品行不端,甚至造下过不少恶行,但如果能纳为己用,加以约束,让他们不再作恶,可算是“变废为宝”,一举两得!
洪顺堂虽然倒了,但声望犹在,孙幼麟沉思了片刻,又看了看身边的这些人,终究还是默默坐了回去。
陈沐将酒坛轻轻放下,倒了一碗酒,推到孙幼麟的面前,朝他说道:“喝了这碗酒,我们再说话。”
这是他们对陈沐表达认可的形式,喝了酒,便等同于认可陈沐,才有商谈下去的可能与必要,若连这个酒都不喝,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打从一开始就滴酒不沾的孙幼麟,看了看陈沐,又看了看女倭贼,眸光又转到那碗酒,却并不动手,只是朝陈沐问了一句。
“你姓陈?”
陈沐点了点头:“是,我姓陈。”
“哪个陈?”孙幼麟再问。
陈沐:“洪声发聩将裂耳,门前海青日头东的耳东陈。”
孙幼麟轻轻吸了一口气,端起了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