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明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出了书房,客厅里亮着灯,电视仍在吵闹,安琪却躺在沙发上呼呼熟睡。
她似乎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女人。
凯明关掉电视,从房间里抱出一团棉被,为她盖好。外面的狗又在叫,熟睡中的安琪皱起眉,这让凯明大为恼火,他冲到院子里,翻过一米高的花丛,猛按邻居的门铃。
铝制大门开启,一名男子走出来,他穿着一件高领毛衣,手脚是一种病态般的瘦弱,头发乱糟糟,一双眼皮沉重的眼睛无神地眨动。
“嘿,你家的狗一直在叫,还让不让人睡。”凯明冲他喊。
男子默不作声,就像面对着空气。
凯明本来要撒气,可走出来这样一家伙,怒气也无从提起。
“谁在门外嚷嚷?”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女人,她穿着厚厚的睡袍,头发像波浪地卷起,嘴里叼着一根香烟。
她看见了凯明,眼角往上翘起,微胖的身体靠在门框边上,“哟,这不是住在对面的邻居吗?怎么找上门来了?”
她微微笑,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搭在了凯明的肩上,完全没在乎旁边的丈夫。
凯明往旁边躲一步,让她的手搭个空。
“你家的狗一直在叫,麻烦你管束一下。”
女人一听,脸色大变,高跟鞋往旁边一踹,丈夫滚下了门口的台阶,“没用的东西,还不赶快把狗弄进屋里。”
男子颤颤惊惊爬起来,一拐一拐地把狗牵进家里。
门口只剩下两个人,女人更无所顾忌,一边吐着烟一边往凯明身上靠,害得他匆匆跑回自家后院。
女人一阵笑声,冲他喊:“有空常过来串门。”
这个晚上变得很寂静,凯明终于可以睡得安稳。第二天早晨,他给睡在沙发的安琪留了一份早餐,然后拿上公文包匆匆出门。
轿车出了院子,他看见路灯柱上挂了一面白色旗帜,它迎风招展,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格外显眼。
国庆早过了,最近又没值得庆祝的日子,干嘛挂彩旗?车子接近时,他抬头往上瞧,这不是什么彩旗,竟然是一整张狗皮。
它的头部仰天,前爪被绳索绑在灯柱的弯头上,后腿和尾巴垂下,使整张皮毛得以张开。
看到这诧异的一幕,凯明头皮开始发麻。
这是一只富贵犬,在哪里见过它呢?对了,跟邻居那只讨厌的狗一模一样。
“搞什么?一大早就弄这种邪门的东西来吓唬人。”凯明看看表,没时间管这种闲事,车子继续朝前开。
助理刘梅报告,下午有个外访活动,她发现上司拿着一条项链发呆,于是敲了敲桌子。
“那是什么?”
凯明回过神来,项链收进口袋里,“没什么,是在埃及买的纪念品。”
刘梅继续汇报,“江副总邀请你去参观她的公司,江氏集团。”
“按理说,江氏集团给咱们投钱,应该他们来参观咱们公司才对呀,怎么要我去他们公司,你是不是搞错了?”
刘梅翻开备忘录,仔细看了看,“没有啊,得确是她邀请你。”
“我能不去吗?”凯明试着问,印象中江氏集团是一家造纸企业,听说刚登上全球五十强企业名单,感觉很了不起的样子,但与他这种小市民又有毛关系呢?他不想接受不必要的邀请。
刘梅耸耸肩说:“江氏集团是咱们大客户,你要是不给他们面子,那咱们公司员工的奖金,可能会泡汤。”
该死的面子,万恶的资本,凯明不断咒骂,可时间一到,他就如期地离开公司去赴约。
大公司就是不一样,竟然有专车接送,有种当上重要人物的感觉。但他万万没想到,公司门口停着一辆红色跑车,一个美女从车里探出头来对他说:“凯明,上车。”
“江副总......”
“叫我燕儿,朋友都这样称呼我。”
朋友?什么时候跟她成了朋友?凯明摸摸后脑勺,“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我真过意不去。”
江燕笑了笑,“我正好经过这里,所以就顺道载你一起过去。”
凯明坐进车里,刚系上安全带,跑车唆一声冲向前。天啊,能慢一点吗?他暗暗捏了一把汗。
远远就能看见一幢摩天大楼耸立在江边,它独特的卷麻花式结构,尖塔的顶层,吸引着凯明的目光。
江燕带着客人参观第八十层,那里是她平时工作的地方,办公室宽敞明亮,装修简洁时尚,没有奢华摆设,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务实的人。
凯明去过别大公司,他们通常在办公室弄些昂贵的物品来显摆,俗称冲门面,他曾见过暴发户公司里放着一樽九十九斤重的金牛。
经过总裁办法室时,凯明特意瞧了瞧,里面的位置空着。
江燕注意到他的好奇,“我爸不喜欢呆在办公室,所以很少来公司总部。”
凯明边走边说:“我听过他的传奇事迹,一个只有十三岁就辍学打工的少年,通艰苦奋斗,最终成就了一个商业帝国,单凭这种事迹就能给那些富二代好好上一课。”
“你是在暗讽我?”
“不,我是说那些游手好闲的富二代,江小姐绝对不属于他们一类。”糟了,她会不会一怒之下取消双方的合作?
江燕瞅着他说:“叫我燕儿。”
“呃,燕儿。”
她掩嘴一笑,凯明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你知道江氏集团是靠什么赚钱的?”她突然问起。
“造纸。”就算随便往大街抓来一个人,也能回答出来。
她拉着他走,“我带你瞧瞧造纸工场。”
拜托,人家并不想去。凯明暗暗吐苦水,但她是大金主,只能从命。
工场内,一排重型机器不停运转,走在通道中觉得有点吵,江燕经常凑到凯明耳边讲解,就算是他这种门外汉,也弄清楚了让一块木头变成纸张的过程。
江燕的电话突然响起,现场吵杂,她便叮嘱凯明原地等候,然后去外面接电话。
看着这些机器重复的运转是一件无聊的事,凯明发现对面有个大水池,里面泡满白色的纸浆液。
他走到铁护栏前,往下张望,这个池子的面积至少有一百平米,高度超过一层楼。
“你在干什么?”一个大叔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大叔身穿蓝色工作服,手拿一条长长的棍子,应该是现场的工作人员。他发现凯明一直愣在原地,于是指了指一个警告牌,上面写着:非工作人员,请勿跨越黄线。
“我跟你们副总很熟,通融一下吧。”凯明向他套近乎。
大叔一边用长棍搞动池液,一边说:“小子,你经常不守规则吗?这可不太好,迟早会为别人和自己带来危险,你看,周围全是机器,一个不慎就会卷入其中,出来时就会被压成纸片。”
凯明笑了笑,“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不能默守成规,人活着就是要打破旧有规则,按别人的套路走自己的人生,不如去跳楼算了。”
大叔打量他一眼,“无规不成方圆,就如纸张的制作过程,不严格按照规则操作,我们怎能拥有一张高质量的纸。”
“做不了高质的纸,做草纸也行。”
大叔摇摇头,“我们是造文用纸张的。”
“为什么不草纸呢?”
“利润低。”大叔说,“只有没技术小厂才会去沾那活儿,像我们这种上层企业,当然占据高利润区域。”
凯明笑了,“你们活在规则之中,依赖它带来的安全感,却不知道自己正身陷险境。”
这时,江燕回到工场,发现凯明越过了安全线,她正要走来,大叔却向她打眼色,于是她躲到一角落,悄悄听他们在聊什么。
“小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凯明回答:“如今是电子网络时代,人类对纸质书报需求正减少,也许十年后实体书籍就会消失,江氏集团也会因此倒闭。”
大叔一怔,“这有点危言耸听,虽然近年纸张销量在缩减,但不至于会完全消失吧?”
“当手机面世,寻呼机就没落,当火枪出现,刀剑写入历史书,当斜阳落下,黑暗就降临大地......”凯明崩着脸,一步一步逼近,大叔退到池边,再退一步就是深深渊池。
“你要干嘛?”大叔问,躲在角落的江燕也有点慌。
凯明伸出双手,用力按住大叔的肩膀,“我说,你已经身处险境。”
“那该怎么办?”
“做草纸。”
“......”
看见凯明将大叔拉回安全区,江燕松一口气。
“人可以不看报纸,但不可以不拉屎。”凯明手扶栏杆,看着宽大池子,“恕我直言,如果江氏集团占领了全世界的厕所,就算每一卷草纸只有一分钱利润,也会是一笔天文数字。”
大叔深思一会,然后点点头。
“拜托,别把我这话传到江副总耳中。”
“为什么?”对于他提出这个要求,大叔感到愕然。
凯明低声回答:“因为我正与你们公司谈合作,要是让她知道我乱说,说不定会搞砸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