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桥方向出事前,六安正在桥南街上一家茶楼顶层的隔间外伺候着自家大人和另外两位贵人。石桥方向传来的惊叫声一响,立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六安从门里出来,问守在门外的人:“外面出了什么事?”
三七和另外两位贵人的侍卫道:“永定桥那边出了事,现在乱了起来。”
六安一回屋,就见到自家大人和另外两位贵人在窗口处远眺。
不等他通禀情况,其中一位道:“那边怕是人太多,起了乱子。”
沈端砚沉吟片刻道:“我们下去看看。”
另一位轻笑道:“沈大人还是在这里稍坐片刻,你不通武功,下面这样乱,这会去非但帮不上什么忙,万一出了岔子,只怕你这两名随从担待不起。”
沈端砚眉头一皱:“既然如此,我让人再去五城兵马司通报,其余的就有劳世子和将军了。”
这屋中的另外两位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何清沅远远见到过的卫国公世子和定远将军二人。
卫国公世子如今不过年方弱冠,人生得面如冠玉,眉如刀刻,目如寒星,薄唇边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见半分少年意气,只见阴柔莫测。他身着一袭华贵的紫衣,斜倚在窗边,摘下腰间悬挂的令牌,扔给进来的侍卫:“去五城兵马司找人过来,要快。”
那侍卫双手捧住令牌,忙不迭下了楼去。
另一边的定远将军看着远处的混乱,眉头一拧,沉声道:“只怕这不是意外,而是另有歹人从中作祟。待我等先下去查探一番。”
沈端砚正要说什么,旁边的卫国公世子懒洋洋道:“你们几个留在这里守好沈大人,我们先下去看看情况。”
他说话的口吻十分带着一贯的轻慢,虽说明知道这位贵人对谁都是这份态度,六安心里未免也有些恼,哪怕他是卫国公世子,凭什么用这副态度跟自家大人说话,大人乃是正经科举考出来的当朝首辅,这靠着祖荫的小子也配越过大人来指手画脚。
呸。
想归这么想,六安还是恭敬地等着自家大人的话。
沈端砚看了他一眼,对卫国公世子道:“那就有劳世子了。”
卫国公世子挑眉道:“这倒不必谢。今日所说之事,我们改日有空再谈。”
说着他就径直出了门。
定远将军倒是一抱拳,对沈端砚道:“告辞。”
待二人走后,沈端砚仍站在窗边远眺,神情凝重。
沈端砚虽非习武之人,但目力极好。他站在茶楼顶层,从窗户上远远地看到桥上的情况,不由得眉头紧皱:“三七,你也下去看看情况,若是能救人,妇孺老幼,能救几个算几个。”
三七抬眼一看,便见到桥栏吊着许多人,便应声下来,连忙向永定桥方向赶去。
他本是沈端砚的贴身护卫,有功夫在身,虽然人流汹涌,但仗着身法自如,很快就接近了桥头。说来也巧,他一打眼就看到了桥上摇摇欲坠的何清沅,一眼就认出了是府里的丫鬟,急忙上去救人。
待把人拉下,三七开始发愁。
他虽然木讷,但也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虽说他功夫不错,但眼下这人挨人人挤人的状况,他虽然功夫好,但要把何清沅一个大活人带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会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三七伸出一只胳膊递给何清沅:“何姑娘,跟我走。”
虽然眼前这年轻男子面目陌生,但何清沅听出来这正是之前拦过她路,又找她要过络子的那位管事,当即大叫道:“别管我,那边!那边有拐子!”
三七听了,顺着何清沅指过去的方向看了,果然看见一个灰衣汉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听了何清沅的话,转头向着那灰衣男子那里奋力挤去。
和身小体弱的何清沅不同,三七很快就接近了灰衣男子的身后。
他出来身着便装,又生得其貌不扬,假作被人群挤到了灰衣汉子的身后。
灰衣汉子很是警觉,一察觉到有人在他身后,立即扭头抱着孩子就往另一边去了。
还没走出两步,灰衣男子只觉大臂传来一阵剧痛,劲道一松,怀里的孩子转瞬之间就被人夺走了。他又惊又怒,转头见了三七,伸手就要来抢。
灰衣男子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喉头一甜,竟然被这一击冲撞得整个人后退了十来步,撞得身后的人撞退了一大片。
他的同伙们翻手掏出袖中藏着的匕首,纷纷试图拨开身边的人群,凑上来围住三七。
三七抱紧怀中的小女孩,借着周围人流的混乱冲撞之力一直退到了桥边,足尖往桥栏上一蹬,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轻功,借着人群之力向着桥南的茶馆去了。
何清沅这才松了口气,冷风一吹,脑子这才清醒下来,一边看着人群中那些人的体貌特征,一边思索着怎样快速摆脱眼前的境地。
那一伙人见同伙丢了目标,气得咬牙,但他们的功夫粗浅,看着能飞檐走壁的三七无可奈何,只能收手。
他们心知再耽搁下去,一旦五城兵马司来人把人群疏散开来,他们无法脱身,情势就会急转直下。万一再被抓住,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几个人交换了一下颜色,二话不说,一头钻入人群。
他们本身就是普通的百姓打扮,五官又生得平凡,这样一挤进人群里,犹如一滴水珠汇入了江河。哪怕是旁边远远看着的何清沅,很快都分辨不清楚人群中哪一张面孔是刚才那伙人了。不过她也没什么心情关注那些人了,因为眼前她就遇上了大麻烦。
那伙人绝大多数都急于逃命去了,只有刚才那个一眼看到了何清沅的疤脸男子,竟然径直推开四周的人,向着何清沅这边过来了。
糟了!对方这是想杀人灭口!
何清沅心神一凛,顾不上许多,当即向着另一个方向奋力挤去。
这人来人往的,简直是绝佳的屏障。一旦被那疤脸汉子近身,只怕她悄无声息地被人杀死了都没人知道。
然而这会的人群已经密不透风,人人肩挨着肩,在她身前拦成了一道铜墙铁壁。饶是何清沅身形娇小,怎么也撞不开前面人的肩膀。眼看着疤脸男子离得越来越近,她心中焦急,额头上出了一层汗珠。
何清沅一咬牙,正打算整个人蹲下身子来钻入人群中搏一回,另一边肩膀已经被人抓在手中。她猛一回头,见来得是之前的三七,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三七闷声道:“何姑娘!得罪了!”
只觉肩膀上传来一阵大力,整个人顿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只听见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她就这么被三七扛在了肩头带出了人群。
三七虽然有轻功在身,但轻功又不是能凭空腾云驾雾,再加上又带了何清沅这么一个大活人,每次跃起少不了要踩着人群的头顶借力。
何清沅被摇晃得晕头转向之际,只能看见下面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如同潮水一般涌动。
三七的每一次起落,下面的人群都免不了爆发出一声惊呼。
等到三七终于扛着何清沅来到了茶楼下,把她放在了地上,何清沅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整个人险些当着街道吐了起来。
“大人他们就在顶层东南靠这条街的隔间里。”
何清沅来不及庆幸自己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便冲着远去的三七大喊道:
“刚才人群那边有个疤脸的!和那伙拐子是一伙的!”
三七的声音远远传来:“知道了。”
何清沅看着他的身影很快再次消失在人群中,不由得暗自咋舌。
一转头一路上了茶楼,按照三七所说的,进了沈端砚所在的隔间。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一进门,何清沅见了背对着她的沈端砚还是心里咯噔一下,再一看旁边的六安站在那冲她使了个眼色。
他怀里抱着的,正是之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可能是把六安和刚才那一伙人混淆了,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但还是不停地踢蹬着六安,在他的衣裳上留下了无数个脚印。六安正忙着哄孩子,但怎么哄也哄不好,整个人急得满头大汗,连忙把求救的目光投给另外几位护卫,被他们纷纷避开了目光,把六安气得后槽牙疼。
何清沅虽然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但神情还是镇定自若的。
她随意用手一拢鬓边垂下的发丝,而后从容敛衽,向沈端砚行礼道:“见过大人。”
沈端砚抬眼:“你为何在此处。”
何清沅解释道:“今日小厨房给了假,我和同伴们一起来花市上看看热闹,没想到出了乱子。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虽说救她的是三七,不过在这位沈大人面前多说些好话总是没错的。
她低下头,把姿态放低了,却只听对面的沈端砚似乎是嗤笑了一声,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这人又来了。
好在沈端砚没什么心思放在她身上,转头吩咐旁边的护卫道:“郡王府的人应当就在这附近,去通知他们。”
“是!”
那护卫也知道事情严重,听了沈端砚的话他不敢耽搁,也顾不上外面的混乱,连忙下了茶楼,匆匆从后门出去。
好在茶楼后门的巷子通向的是另一条街,这会人虽多,但总好过乱成一锅粥的永定桥那边。护卫连忙向着河岸边过去,寻找临安郡王府家的画舫。找了半天,也没见附近有临安郡王家的旗子,正急得抓耳挠腮,突然一抬头看见一条泊在岸边的画舫周围聚了一群人。再一看那画舫,立即凑了上去。
那边暂且不提,隔间这里,仍静得落针可闻。
六安见实在哄不住这身娇肉贵的小县主,连忙叫道:“那个姓何的丫头,你来,你来抱住她。”
何清沅眨巴了两下眼睛,她也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啊。
但是看着六安一脸为难的模样,她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了这个重任。
抱过来的瞬间,何清沅的第一想法是,真沉。
那小姑娘人虽然被药迷了,口不能言,身上也软软的没有力气,但这会意识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眼半睁着迷茫地看着何清沅,眼角却断了线一般大颗大颗地滚下了晶莹的泪珠。小身子一阵一阵细微地发着抖,显然是还处于惊恐之中。可能是因为先前见过何清沅一面,到了她怀里身子的抖动渐渐地轻了,只是泪珠还一滴滴地往下掉,何清沅拿了帕子给她擦也停不住。
虽然是从六安手里接过了安抚小女娃的重任,但是何清沅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抚人,又拍又哄了半天,见她还是哭,只能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沈端砚:“大人,我能给她吃糖吗?”
沈端砚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不说话,应该就是同意了吧。
何清沅这样想着,从小荷包里倒出一粒粽子糖,自己先吃了一粒避嫌,又倒了一粒轻轻送到了小女孩的嘴边。
那粽子糖三角状豌豆大小,琥珀一样透明的颜色,晶亮亮的,含在嘴里片刻就化了,这才能尝出一点玫瑰味的甜。这甜虽然不浓郁,但花香透颊,气息宜人,又被一个面目亲切熟悉的人抱着,让小县主慢慢地就停下了抽泣。
何清沅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身子。
“放心了,没事了没事了,不哭不哭……”
“拐子已经被大人抓起来了,你家里人很快就来接你了,不要害怕,不要怕。”
或许是因为何清沅的安慰起了作用,又可能是因为那药效越来越重,直至最后,她阖了沉重的眼皮,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看上去格外惹人怜爱。
何清沅这才松了一口气,可算是睡了。
屋子里除了何清沅外,其余的都是大男人,她一个人抱着小县主,抱得胳膊都酸了,还是没人来接过去。
何清沅下意识地先把眼神瞥向六安,这里除了沈端砚,就属他是何清沅熟悉的了。
六安微不可查地摇摇头,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看站在窗口远眺的沈端砚。
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沈端砚,虽说这小县主身娇肉贵,但总不能让她一个人一直这么抱着吧。
沈端砚察觉到她的目光投过来,顿觉心浮气躁,便阖了阖眼道,“荷包。”
何清沅眨巴着眼,怀疑地看着眼前的沈端砚:“……”
她刚才莫不是听错了。
何清沅眼巴巴地看着六安,六安一副“我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站在那里,旁边的护卫也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她又看了一眼沈端砚,看着他仍是一贯从容冷淡的神色,这才发现她没听错。
这是这位首辅大人,第二次跟她要糖吃了。
何清沅木着一张脸,以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心情,再次交出了她用来存零嘴的小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