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我找到小五了。”乌沉沉的夜幕下,一栋破破烂烂的楼子里,昏黄不定的过道灯光照在一个高大男人的脸上,看得清晰眼睛里泪光闪烁。他握着手机的手用力太过,声音也有些发颤,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一扇门,似要穿透进去。
电话那边静了静,然后深吸口气,努力压抑再压抑地问:“确定没错?”
“是他,是小五,没错。”这男人喉咙中已经开始哽咽。
“在哪里?”那边的力持镇定也快要稳不住。
“就在城里,东边,三哥,他没走,他一直都在这城里,我们满世界找他,他就在这儿……”说着说着大男人一个抬起手来抹眼泪。
“你给我守着,天塌下来也别动窝,地址告诉我,我马上就到。”那边的人心急火燎地声音越来越大,也是失了控制。
这边的男人把地址说清楚之后,还是牢牢盯着那扇门,一个错眼都不敢,他已经查探清楚了,这楼虽破,但大概是在治安很不好的地段,所有窗户都安装了老式的防盗栏,人绝对出不去,要走就只能通过这扇门。
就在他眼神灼灼快把铁门灼穿的时候,门开了,一条修长人影静静站在他跟前,眼神淡淡地看着他,一句话不说。
他惊得差点摔一跟头,嘴唇抖了抖,喉咙突然无比干涩,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眼前的人,就是他们几乎没把全世界给翻过来找的小五,他们的五弟,他现在活生生在眼前了,但他完全方寸大乱片言不能。
小五姓周,有个很秀气的名字,周念远。他爸爸当年是圈内著名的儒商,是好几个大学的客座教授,很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学问的,通身书卷气斯文儒雅,太太娶了从小的青梅竹马,岳家的名门闺秀掌上明珠,可惜良辰不长,生下儿子之后三天不到就死于妊娠并发症,周爸爸痛失爱妻,给自己儿子取名念远,也是个纪念。
周念远从小没有母亲,又先天不足身体一直不好,周家和岳家抢着争着给宠得上了天,又都有那个实力,后果就是纵得周念远一身的毛病,脾气坏得那绝对是没人敢惹。大家都顺着他心意那也还不行,他没人较劲了就跟自己拧巴,那叫一个能折腾。
就是这样的鬼见愁祸头子周念远,中学时候认识了他们这群人。
说来都是圈子里的人,只是这圈子,有周家岳家这家的白的,就有他们老大薛家三哥韩家他自己赵家,还有小六纪家这样的灰的。而所谓的白的,当然也并不就真那么白,底子里脱不了深深浅浅的灰。
能把金子一桶一桶地捞的生意,哪有清白的,区别只是手脚做得干不干净。
老大薛然,老二车祸早没了,老三韩穆,老四赵凯,小五周念远,小六纪品言。常年累月,都是他们四个男生带着一个小女生上山下海。
年少轻狂,又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闯天大的祸事都有人能罩得住,一群人就从没知道什么叫做怕。
纪品言和周念远是一对,确切地说,周念远是因为纪品言才和他们混熟的。问世间情为何物,也就是一物降一物,谁都降不住的周念远偏偏就听纪品言的,纪品言轻言细语也好撒泼胡闹也罢,周念远统统照单全收,说啥就听啥,要啥就给啥,人前人后从不避讳地把纪品言当心肝宝贝。
这也算门当户对,周岳两家与纪家也算有点交情,也就预备着给这俩小孩举办婚礼,名正言顺地把这事儿给定了。
如果,如果不是三年前出了那件事。
赵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周念远,一刹那间好像所有的回忆都涌了上来,就像喝酒上头的感觉,有点晕有点飘有点难受但更多的是混沌迷茫。
那件事。
而眼前周念远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安安静静地说了句:“就这么恨我?死都不肯放过我?”
赵凯被这句话像当头一棒打下来,更蒙,立刻摇头连说两个“不是”,喉咙还是干涩发痛,呐呐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我还能怎么想?”周念远奇怪地笑了笑,然后靠着门框软倒下去,猝不及防地晕倒在他面前。
韩穆赶来的时候,赵凯正抱着周念远没命地往路上跑。韩穆一个激灵赶紧刹车差点没把没头苍蝇样的赵凯给撞翻,一看他怀里脸色惨白没点生气的周念远,声音就抖了:“他死了?”
“没有!”韩穆差点噎死,手忙脚乱地把周念远往车里放。
两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这时候都乱了,把个车开得像恐怖组织的犯罪武器,周念远被他们一折腾,翻身就吐,吐出来的水里血丝簌簌的,怪瘆人。
“三哥,小五他吐血了!”赵凯一句话听得韩穆差点撞上辆车跟人家同归于尽。
周念远架不住急刹车,俯身在座椅上吐得更厉害,赵凯怕他撞着头大着胆子用力扶他,只觉得触手跟个骨骼标本似的硌得慌,也不知道这三年他是怎么折磨自己的。以前的周念远就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地折腾。想到这里,赵凯忙慌慌地扶在座椅上躺下,周念远难受得厉害,手上完全没什么力气,但仍是伸手推他,推不开,再推。
“小五,小五,”赵凯不知道怎么是好,看他一下一下地呕,揪心得说不出话来,却又再不敢伸手碰他。
兵荒马乱地到了医院,周念远被抬上担架车的时候几乎又已经昏迷过去。
去的是城里最好的私立医院,韩穆一个电话大晚上的把院长给叫了来。
院长被这么惊魂一call还以为医院大股东韩大少有个什么好歹,直到看到他好端端站着才松口气,但那口气也还没落下,就被韩穆拽过去,指着急救室半天才憋出一句:“里面那个人,不能有事!”
“里面是韩老爷子?”院长跟着他憋出一头汗。
韩穆猛挥手,忽然想到院长江屿也是认识周念远的,当年周念远还是周家少爷的时候,江屿贵为院长也得为他家随时奔走,更由于周念远身体不好,这间顶尖医院的大半顶配的器材设备都是周家捐助的。周念远那年做手术,硬是辟了层楼给周家,明明床位金贵得要死愣是没敢让别人住。
韩穆想着这些事,再想想赵凯发现周念远时那栋破房子,心里又是一哽,吸了口气说道:“江伯父,里面的是熟人,周念远,你也算看着长大的。”
“小远?”江屿明显吃了一惊,当下来不及多问,赶紧换了衣服进急救室。
周念远在急救室待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被推出来,立刻就进了加护病房。
江屿当下把医院里相关科室的专家都紧急召唤来会诊,韩穆让赵凯去守着周念远,自己跟了进去听医生开会,也不管自己听不听得懂。
人都坐下了,江屿环顾一下,皱眉道:“俞蔚呢?给她打电话了吗?怎么还没到?”
院长助理低头解释:“已经通知 了俞医生……”
话音未落,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上吊也得让人喘口气么,我这都连轴转多少台手术都要不记得了。”门被不大客气地摔上,韩穆有点诧异地看到进来的这个,嗯,这个女人。她没穿医生的白大褂,简单地披挂了件驼色大衣,个子非常高,身材平板得有些雌雄难辨,头发也剪得短短的,背个大包,坐下来居然自自然然地摸出个汉堡,大方地道:“江院长,您先开着会,我边垫两口边听着。”
明显看得出来江屿拿她没办法,其他专家个个都是一线拼杀过来的,谁不知道赶着上手术没饭吃的苦,都纵容地带出一丝笑。
江屿叹口气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没奈何,自己点点头,示意助理把周念远的资料和片子挂出来。
虽然还没有经过详细系统的检查,但韩穆也听得出来周念远的情形十分不好。各种溃疡,坏死,出血,这些字眼频频出现,还有血压低,血糖低,心律失常等等。
这三年,他是怎么折磨自己的。
听了一阵子,韩穆这个外行也听出来为什么这个俞蔚俞医生能这么拽得二五八万了,真有本事的人藏不住。
果然,开完会,江屿与韩穆往周念远的病房走,身边带着的唯一一个就是俞蔚。
江屿跟韩穆介绍:“这是我们医院消化科方面最好的医生,能在我们医院称个最好,那就是国内没人能比得上了。”
“江院长你说话别没边 了。”俞蔚不吃这套。
“实实在在的,哪里没边了?”江屿被顶撞了也不生气,眼神慈祥得很,叹口气道:“小蔚,这次的病人是故人之子,他的情况你现在也清楚了,这段时间我会跟他们打招呼,别的事先不烦你,你就好好给他看看。”
俞蔚点点头,院长少有这般郑重,可见这个病人不是一般的身份特异,确实是与院长有些感情。
说着话就走到了病房,韩穆交代好的,周念远还住以前他的专属病房,那层楼,也给留出来,账单一概他来付。
进门之前,韩穆顿了顿,对俞蔚鞠了一躬:“俞医生,拜托你了。”
俞蔚一怔,这人她眼熟,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平日里一副年轻权贵的架势,现在六神无主小学生一样对她鞠躬,倒是有些赤子之心。
她心里对里面的病人多少也有了些好奇,跟在后面进去,只见一个瘦骨伶仃的年轻男人躺在床上,十分憔悴。
“他怎么样?”韩穆赶紧过去,紧张地问赵凯。
赵凯拧巴着眉:“还没醒。”
俞蔚过去查看点滴,偶尔与江屿交流几句,忽然病床上的人躺得不怎么安稳了,眉头皱了皱,呼吸有点急。
“没事,让我来。”俞蔚动作专业,把周念远的头侧扶起来一点,周念远睫毛颤了颤,睁眼都挺费力的样子,抬眸茫然看了一周。
俞蔚顺势给他做点基础的检查,问:“现在哪里疼得比较明显?”
周念远置若罔闻,好像终于把眼前人和周遭环境看了个明白,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去拽点滴的针头。
俞蔚想都没想,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别乱动。”
这一巴掌把另外三个男人看得差点脑溢血,周念远诶,当年就连纪品言被宠上天时也没敢这么对待过他。
而周念远一愣,本来就煞白煞白的脸色更是吓人,咬着嘴唇也不管带没带针头就要起身。
打点滴的针管里自然立马就回了血,他推开俞蔚自己也没落个好,下床就差点踉跄跌倒。
旁边傻了的人才赶紧手忙脚乱地过来按住他,韩穆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只知道叫他:“小五,小五。”
“谁是小五?”周念远喘着气拼不过力气,抬头冷冷地问了这么一句。
韩穆更说不出话来,赵凯结结巴巴:“小五你心里有怨气以后再说成不成,咱先把病治好。”
“有怨气?”周念远唇边挂一丝嘲讽的笑,“你们别拦我,我不是什么小五,早跟你们没关系了。”他还欲起身要走,奈何刚才拉扯间肚子里更是疼得放佛要肠穿肚烂一般,让他不得不弯下腰去,冷汗立刻就涌了出来。
“不管你是小五小四小六,在这里就是病人,要演这些拉拉扯扯的戏码也别现在演,给我躺好了!”还是俞蔚看不过去,大声喝了一句,阻止这几个简直狗血剧上头的男人,呵斥了周念远,转头对江屿道,“院长你行行好,把闲杂人等都带出去,这病还治不治了?本来就只半条命了,刚送进医院来就把另外半条折腾没了咱也负不了这个责。”
待得病房里终于清静了,俞蔚瞪着还不肯躺下去,弯着腰坐在床沿的周念远干巴巴地道:“躺好。”
周念远不理她。
俞蔚心下来气,自己累了两天没合眼,刚才沾上枕头就被召唤过来开紧急会议,这满腔的起床气还没处发呢,偏偏遇到这么个身体明明坏透了还闹脾气不配合的家伙,立刻就上了火。其他人对他诚惶诚恐是他们的事,她可管不着,当下仗着自己外科医生锻炼出来的蛮力三下五除二把周念远给撂倒了,丢过去一个警告的手势:“别乱动,信不信我把衣服给你扒了。”然后自顾自重新给插了针头挂好点滴,再一看,嗬,好家伙,多大气性啊,气得脸色也青了嘴唇也白了,看她的眼神十分愤怒,估计这种贵公子是没受过气,被她恐吓一句就气成这样。
她倒不怕他生气,但作为医生还是有职业道德,不愿病人气出个好歹,只得缓和下表情,摆出自己所能的最温和可亲的面孔,想说上几句劝慰的话,不过发现自己前因后果啥都不明白也不知道从何劝起,只好伸出手去,以医生的熟练手法触诊了下他的胃腹,专业范儿地道:“是不是疼得厉害?你稍微放松点,试着深呼吸,慢慢吸气,吐气……”
周念远压根不搭理,疼得天昏地暗的,连呼吸都要上不来了,只一口口地倒气。
“你是打定主意不配合了是不是?”俞蔚只好又使用蛮力,拽开他的手,一边给他按摩着冷冰冰的腹部,一边安排护士给他吸上氧。她按摩的手法十分专业得当,虽然不能立刻缓解疼痛,但确实让周念远刚才气急之下疼得痉挛的身体渐渐放松一些,不过他估计一半是疼一半是气,脸色坏透了。
俞蔚看得心中气恼,说话就不那么客气:“摆脸色使性子也不算什么本事,都躺这儿了就有病治病,治好了折腾上天都没人管,现在别扭个什么劲儿……喂,放松点,痉挛得这么厉害不疼啊。”
周念远当然疼,但听了这句话一皱眉就挣扎着想推开俞蔚的手,一副自暴自弃疼死算了的架势。
“你就非要拧巴是不是?!”俞蔚也来气了,索性抽出手,在病床边坐下,看着面青唇白的周念远干巴巴地说道:“那我跟你说几句明白话,你现在病得很重,出院是不用想的,能有的几种选择无非是,第一,转院。但我们医院是本市医疗水平最高的,我看外面的那些人不会把你转走。第二,换主治,但很不幸,我是这个医院消化外科最好的医生,我都没辙的病人不会有人敢接。第三,你一心把自己折腾死,那我先告诉你,在我手里的病人没有乱来的机会,趁早歇了。你自己想想清楚,现在除了配合我好好治病,你还能怎么办?”
这一番话也不知周念远听进去多少,只是到了最后那句“你还能怎么办”一说出口,周念远即睁开眼睛,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随即立刻合上眼睛扭开头去。
但方才一直有些不耐的俞蔚却突然怔住了,方才那一瞬——病床上这个男人的眼神,那样空茫绝望又悲凉不甘的眼神,望一眼,恍惚有熟悉的灼痛——呆了呆,俞蔚吸口气,压下心底那些多年来未曾破冰而出的暗涌,注视周念远,只道:“听明白了?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病人……只要你好好配合,我会治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