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国为了准备修行大会一年前便开始耗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建了一座芥子楼，取自佛教须弥纳芥子的典故，内含乾坤、别有洞天。其中以秘法封印了六十四座小天地，分别自乾坤八卦中拣选两字为名，将广袤的空间缩小在方寸之地，可供修士比试切磋，还有各种法宝秘诀交换拍卖，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又被誉为城中城。芥子楼建成后就有传言此乃神州第一奇楼。

这座芥子楼的奇特远不止于此。其外观呈八面高塔状，内部贯通一体，没有分隔成层，靠墙修建有八十一道环形楼阁，层层往上，中间则是那六十四座小天地的情景。

云初王室每日还在此设置比武擂台，并拿出大量符咒法宝作为奖励。亦有不少人坐庄开赌局，赌生死、赌胜负、赌几十招内见输赢等都有。

在芥子楼第十八层楼阁中，一名老者正仔细观摩着中间悬浮的那些光球。他相貌古朴如一尊石像，双眼混浊。在他周围并没有人靠近，一些是忌惮这个老头的气势，还有一些年纪偏大的江湖人则是认出了他的身份眼露敬畏不敢上前造次。

昔年江湖有一人擅长丹青之道，竟能以手中笔杆修行破境。他曾走遍南蛮十万大山，走遍西戎炎炎沙漠，最后将所闻所见的壮丽山河付于笔端画就一幅锦绣山河图。这幅山河图一出，自成天地，如将一座座大山搬运过来。他叫金石老人，在破风山修行。只是多年不曾行走江湖的他，如今现身云都芥子楼，就是这个第十八层楼阁的古朴老人。

中间悬浮的光球有些显现出了里面的场景，有些则朦胧一片，这就是六十四座小天地。别人来这里一般都是观摩小天地中的打斗切磋以此砥砺自己的境界。而金石老人则是在研究六十四座小天地背后空间之力的运用。真正吸引他来云都的也正是这些小天地，而不是什么天下修行大会，他根本不屑参加。

金石老人突然转头，有一文巾儒衫两鬓霜白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近他。

他眯了迷眼。

男子温和一笑，道：“一百年不见。”

金石老人呵了一声，道：“不继续待在留仙岛上当缩头乌龟了？”

男子无奈摇了摇头，道：“你还是这个臭脾气。”

金石已转过头不看男子，“嵇长庚，比你好。”

男子笑眯眯道：“试一试？”

金石双手握紧了栏杆，混浊的双眼毫无波动。两人之间响起一连串的轰隆之声，偌大一座芥子楼左右摇晃，整个世界都仿佛在震动。

被金石称呼为嵇长庚的男子面不改色，双脚所站立的地面却碎裂成如蜘蛛网一般。他面前真气凝结成一堵气墙，似在抵挡一股无形的压迫。

金石双手猛然用力，手心的栏杆已经粉碎。

嵇长庚身形渐渐被无形的力量推得后退，双脚却在地板上划出两道沟壑。他依旧温和平静面不改色。

嘭嘭两声，嵇长庚双脚陷入地板当中直至小腿。这个气度好似儒生的中年男却终于不再后退，但他身体渐渐后仰。金石冷哼一声，松开手，掌心粉末纷飞。他抬起双掌向下虚按。

“嘭嘭嘭嘭嘭嘭…”

接连十八声道响声，嵇长庚以背着地一气撞破十八层楼阁被轰入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整座芥子楼为之一震。

金石化作一道黑虹冲天而起，撞破楼顶御空悬停。白云在他身旁拂过，盛大的阳光中这个黑衣老人如同沐浴光明登天成仙。

百年前，东海之上两个初次相见的人曾有一战波澜壮阔，只可惜无人旁观。

百年后，异国他乡再次相见的两人再战一场，一样无人旁观。

金石袖袍中滑出一只毛笔。他以天地做画幕，提笔勾勒。灵气做墨水从笔尖如溪水般缓缓流淌而出。他一头灰白的长发向后飘扬，混浊的双眼沉静而深凝。

一座巍峨的大山形成，巨大的阴影将地面的十街九巷全部笼罩。

大山落向地面，一圈巨大的灰尘先在边缘扬气。芥子楼高不可攀，尖耸的楼顶碰到山体，整座楼体寸寸崩塌。接着是周围那些房屋，皆是毫无阻碍地全部裂成碎块。

金石踩在云朵之上冷眼俯看地面乱石飞溅，尘土喧嚣。

巍峨大山“轰”的一声落在地面，以芥子楼为中心镇压，落地生根。

一声琴鸣响起，声音微小却清晰入耳。

又一声琴鸣响起，更加响亮。然后一声一声琴鸣接连响起，一声比一声清脆，一声比一声响亮。从金石以笔画就的大山中，准确地说是从大山镇压的地面深处传出。

一座巍峨大山在第一声琴鸣响起时就开始颤抖，只不过还微不可察。随着一声比一声高亮的琴鸣响起，山体颤动渐渐剧烈，乱石不断滚下，山体裂开缝隙。

一声巨响，整座大山炸开。

待喧嚣全部安静下去，只见嵇长庚文巾儒衫纤尘不染，大袖飘摇，风流得意，举世无双。

金石一时有点恍惚。

百年前他出东海访蓬莱仙山，却无意中登上了留仙岛。金石闻岛上琴鸣声寻到了嵇长庚。初见之下以为是仙人下凡，后面才知道只不过是一个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的笨蛋。

金石再度提笔，一条壮阔河流在笔尖形成。

河流如龙，咆哮着奔向嵇长庚，却在他面前三丈寸步难进。

这个曾被金石误以为是仙人的人，在半空盘膝而坐，明明无琴却仿佛身中有琴，十指拨弦缓缓弹奏。

越来越多的水势涌来堆积，巨龙般的河流缓缓推进。

天地间再次响起了一声琴鸣，声音响亮清脆而又绵长悠久。第一声琴鸣尚在天地间回荡，第二声琴鸣又响起。接着一声声琴鸣接连响起，声声重叠在一起。

地面上的石子灰尘渐渐跳动，接着是房屋建筑，然后是整座云都，最后天地这方天地都在随重叠的琴声震颤。

嵇长庚只是低头做弹琴状。

他面前的河流也跟着在震颤，渐渐溃散。

“咔嚓！”

突然一声清脆的破碎声盖过了天地所有的声音。

金石老人和嵇长庚再次站在了芥子楼第十八层楼阁，周围人声喧嚣依旧，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点到为止。

金石脸色不再僵硬略微柔和，说了句嵇长庚见面时说的话，“一百年不见。”

嵇长庚微微一笑，道：“无声无息就将我纳入了你的小天地中，百年不见恭喜你修为大增。”

百年前那一战两人不分伯仲，百年后依旧没有分出胜负。

金石嘴角似牵起一道稍纵即逝的浅淡笑意，“你又还没出全力试一试。”

嵇长庚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他身边并肩而立，抬头仰看着六十四座小天地，道：“你是为了这六十四座小天地来的吧？”

金石点了点头，嵇长庚赞道：“云初公这一手笔正是高深。”

他又问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金石缓缓道：“有点。”

嵇长庚转头看着他，道：“当年听你说那山河图就觉得恢弘壮丽，是江湖千年难有的壮举。不敢相信能有人能完成，现在怎么样了？”

行走江湖本来讲究藏拙，最好忌讳让对方看出自己实力的深浅，但金石直接道：“已初具小势，还难成大势。”

嵇长庚问道：“和这六十四座小天地比呢？”

金石淡淡道：“一个天，一个地。”

这芥子楼的小天地是地。

嵇长庚点了点头，自然明白。

金石继续道：“当年和你相遇时，我已走过了南蛮西戎，但东海太大了。后面我会先去走一趟北狄，在这之后会再走一趟东海。”

嵇长庚道：“在这之前你可以去一趟岐鸣山，最近那里好像有异动，道佛两教的那几尊大佬都已经赶过去了。传言是有一条恶龙，不够不太可能。这座远古仙山大有玄机，你要是能在山河图中添一笔想必很了不起。”

嵇长庚又笑道：“小心点，别哪天死在什么角落里都没人知道。”

金石哼了一声，道：“没这么容易。我们百年都没分出胜负啊。”

嵇长庚突然揭金石老底，道：“以前你输给柳东蒿那后辈，一直耿耿于怀啊？”

金石淡然道：“技不如人输了就输了，柳东蒿确实了得，一手开山正好克制我的画山。耿耿于怀倒不至于，但要说毫不在意就太虚假了。当时我的山河图也只要一个山字，如今要是有机会倒想和他再战一场。”

嵇长庚柔声道：“你还是这样，没变。”

金石一扯嘴角，道：“你呢？怎么到了云都？这应该是你最不可能来的地方啊。”

嵇长庚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金石道：“想不通你为何要在那留仙岛作茧自缚。”

嵇长庚道：“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呗。”

金石眯了眯眼，道：“百年前我和你不分胜负，如今又没比出个高低，难道下次还想在留仙岛等我？”

嵇长庚笑道：“下次闭岛谢客。”

两人之间突然没什么话再说。哪怕他们百年前就曾相识，但百年后的再遇两人也没有什么话想说。

嵇长庚犹豫了一会儿，道：“听说菩提果在你手上？”

金石点了点头。

嵇长庚道：“我还听说有很多势力都在盯着你，就等你出云都。”

金石淡淡道：“这我也听说了，他们倒是可以试一试。山河图中还缺点生机。”

嵇长庚两手搁在栏杆上，过了一会儿，道：“我这百年修为也不曾落下。”

金石摇了摇头，道：“不用，你这笨蛋画地为牢这么久终于肯出来，还是赶紧走你自己路吧。”

嵇长庚双手搭在栏杆上，轻吟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金石嗤笑一声，刚想说话。两人突然一起转头。

一名白衣年轻男子缓缓走来。

他浅笑道：“当年路过破风山不曾上去拜访金石老前辈，今日终于得缘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