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的北京扶余胡同,一南一北坐落着两所学校,两校大门相对,一个叫明仁中学,一个叫体仁中学。一到上下学的时间,学校门前便人来人往,常阻断往来道路。
正是春分日,下午放学以后,李克定由明仁中学匆匆走出,来到扶余胡同的拐角,侧身在路边,不时向校门口偷偷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这是他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正当李克定焦急等待之时,却见妹妹李克静走了过来,忙闪身躲避,可惜已经晚了。
“喂!克定,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今天有活动吗?”克静说着,到了李克定近前,看他神情局促,又问他,“你干吗慌慌张张的?”
克静已经十六岁,也在明仁中学读书,兄妹二人三年前来到北京读书,在一个年级,每天一起上下学。
昨天李克定因为值日,没和妹妹一同回家。等他走出校门时,恰见一个女孩,身着红衣,从对面‘体仁中学’出来,看上去比自己小几岁,但身材欣长,清丽绝伦,不自主的跟在她后面。
幸好二人是同路,只是红衣女孩走了两三百米,她便进了家院门。
李克定想要上去问候,却心中胆突,正犹豫的时候,红衣女孩家的大门已经关上。
但目送,芳尘去,李克定只好在门外痴痴的徘徊一阵儿,仔细看了门牌,才悠哉而回。
今天一天他都魂不守舍,只盼着早早放学,好到扶余胡同的拐角去等那女孩。
中午的时候,李克定就对妹妹说好,我晚上有个活动,你放学早些回家,不必等我。没想到红衣女孩还未等来,却先被妹妹撞见,李克定这才觉得失策,自己早早等在此处,克静放学必然经过,只好尴尬的笑笑,开始遮掩说:“嗨,我们那个活动,临时取消了,忘记告诉你,走到这儿才想起来,这不正等你呢。”
克静已猜透李克定的心思,扑哧笑了说:“得了吧,我一看你的神情,就知道不对劲儿。”脚步不停的向前走着,一边回头说,“还不快走,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呢。”
李克定又向后看了一眼,依然不见那女孩,心中不免遗憾,只得跟上了克静。二人回到家中,克静说,我先去写作业,然后再找你玩,说着便进了西院。
李家的这处院子,是一年前买下的,由两个相邻的三进四合院经过改造而成,虽没有跨院、花园,占地也不大,远不及河间老家的祖宅宽敞气派,但方方正正,加之这里人不多,住起来却也舒适。
李克定回来先到父母那里,李伯南已经是40岁的中年人,正襟危坐,李克定便上前施礼,问父亲今天如何回来早了。
李伯南中气十足的说:“北洋大学过几天有个会议,上峰差我前去主持,今天早些回来,就是要为这几日的公干做个准备。”
李克定说:“明天是礼拜六,我们只上半天学,要不我去火车站送您吧。”
李伯南见儿子懂事,心中颇为满意,对李克定说:“不必送我,你只须管好自己,安心读书。我明天也不坐火车,打算骑马前去,正好沿途看看民情,顺便拜访两个朋友,反正这次时间宽裕。”
李伯南现下在教育部任职,这次去天津,还想顺便走访几个朋友,和他们讨论一下关于学制改革的事情。
三人谈的正酣,听丫鬟在门外说:“大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李克静已经亭亭玉立的站在了跟前,看她身着一袭镶黄边的蓝衣,上面绣着几朵粉红桃花,头上插一根翡翠簪,正要行礼,唐贞说:“不必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克静便走到唐贞身侧,唐贞左右端详着,啧啧赞道:“十六岁的姑娘,真是花儿一样。”又笑对李克定说:“克静如此绝色,有这样的小姑儿,我看你那个媳妇儿,肯定羞于进咱们家的门儿呢。”
娶媳妇儿的事情,对十七岁的李克定来说尚且遥远,今天听母亲说这话,脑海里却迅即出现了一个身影,正是昨天那个红衣女孩。暗自寻思:昨天离的远,她的容貌没能瞧清楚,但依稀可以看出,至少不会比克静差。想着这些,竟然鬼神神差的在心中把那女孩当作了媳妇儿,忘乎所以的回答说:“母亲不用担心,说不定我将来娶的媳妇儿,比克静还要好看呢。”
唐贞看了丈夫一眼,笑着说:“瞧你的傻儿子,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克静好看!”又扭头对克定、克静兄妹说:“你们还小,不懂得看人,克静的美貌,是无人能及的。人怕比较,以后你娶了媳妇儿定然要‘丑媳妇儿见公婆了。”
李克定看看克静,眼波灵动,面若桃花,果真美艳之极。寻思自己从小和陆小姐定亲,也不知道她现在出落成个什么样子。一想到亲事,便不敢再对那红衣女孩胡思乱想,心中一静,收起心猿意马,笑着回答母亲说:“这个不用怕,我倒有个好主意,咱们家赶紧张罗,给克静寻个好人家,一两年内把她嫁出去,等我们兄弟娶媳妇儿的时候,再没有比较,丑媳妇儿们也就不怕见公婆了。”
克静知他玩笑,随即说:“什么馊主意!我才不急着出嫁呢。要让我嫁人,等你先娶了媳妇儿再说。我偏在家里等着她,倒要看看你娶个什么样儿的。”
“你不怕等成老姑娘,就等着呗。”李克定胸脯一挺,不无骄傲的说,“反正我是男的,也不怕等,看你怎么等的及。”
兄妹俩又开始斗嘴,李伯南心想还是没有长大,便打断儿子的话说:“好了,你们出去玩吧,我们还有正经事商量。”
李克定见天色尚早,便问克静:“现在外面天气正好,不冷不热的,要不咱们出去转转?”
李克静说:“今天不去了,我还有个物理题不会做,正要问你。”
李克定喜欢琢磨问题,一向觉得思考很有乐趣,便问她:“什么问题?”
李克静带他到了自己的书房,拿出一张纸来,念道:“有两个轮子,一大一小,都安在一个轴上,可以看作是同心圆,大轮每滚动一圈,小轮也跟着滚动一圈。可是这两个轮子向前走的距离却是一样的,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李克定仔细想了想,不明所以,挠头说:“这个果然奇怪,我们所在的空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一时还不清楚,容我晚上仔细想想,明天再答复你吧。”
李克静知道他的脾性,有问题定会仔细思考,也不再追问。
第二天是礼拜六,下午克静约女同学出去玩了。
李克定一人在家中百无聊赖,便踅摸出门,四处闲逛,却不自觉的顺着上学的路前行。
转过两个胡同,见几辆大车从一处院子里连续赶了出来,上面满载着家具使用。
心想着这是谁家,东西倒是不少。到在近前,扭头看门楼门牌,惊讶的发现,这不正是红衣女孩家吗?暗道:今天又不上学,我为什么走这条路。
有心回去,可两脚却在原地徘徊,来回转上几圈,干脆在此处溜达起来。
因无所事事,想到克静昨天问他的物理题,纯粹自己给自己找事一般,在人家大门口一面沉思一面踱着步子。
所谓千里有缘来相会,就在李克定入神思考的时候,一辆洋车停在眼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李克定抬眼观瞧,不由惊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车上坐的恰是那红衣女孩,只是她今天穿着一身黄色衣服。
这次和那女孩面对着面,离得又很近,女孩的容貌,李克定看得非常清晰,顿时让她的美给震惊住了,心说:难道是我看花了眼睛,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女孩下了车,体态婀娜,迈步就要进门,李克定实在想和她相识,不忍错过机会,便狠狠心,厚着脸皮凑上前说:“这位小姐,且慢!”
女孩回头看他一眼,奇怪这说话的又是谁?
便问李克定:“有什么事情吗?”
李克定突然灵光一现,有了主意:“哦,我听说小姐在体仁中学念书,刚好有个物理题,思考几天,一直没想明白,今天特意前来向您请教,冒昧打扰,万望小姐不要嫌弃,能够赐教为感。”
女孩微微一笑说:“赐教可不敢当,你说吧,是什么问题?”
她的浅笑至甜至美,如春日鲜花初开,如夏日凉风徐来;声音似莺啼燕啭,似琴声绕梁,李克定霎时魂为之夺,心为之酥,好在刚才一直思考那道物理题,于是三言五语,把问题说的清清楚楚。
女孩听后,微微颔首,笑看李克定说:“这道题,倒是有点意思,不过却是不难。”
“哦,请小姐赐教,不胜感激。”李克定抱了抱拳。
“不敢当。我试着解答,你看是否妥贴。”
女孩朱唇轻启,声音虽低,却极其清晰,让人听了,如在耳畔,直入脑中,听她说的是:“大轮和小轮可以看作两个同心圆,它们每滚动一圈,而周长不同,所以滚动走过的距离必然不同。可是他们平移的距离却一样,是因为小轮不仅和大轮一起滚动,同时小轮还在被大轮带着平移。”
李克定还是没有很明白,寻思这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三四岁,应该上中学不久,未必回答的准确,心中狐疑。
却被女孩看了出来,只听她说:“你怀疑我说的不对吗?我告诉你吧,两千多年前,古希腊有一位哲学家,叫做亚里士多德,这个问题就是他提出的,还被伽利略证明过呢。我刚才的答案,也是这些先贤给出的,这回你信了吧。”
女孩字字说的珠圆玉润,李克定如闻纶音,如聆妙语,正在陶醉,忽闻有人唱曲,侧目看时,一个乞丐模样的老者,满脸污垢,手里提个破酒壶,醉眼迷离,摇摇摆摆的正从旁边唱着曲儿走过。
别看老者其貌不扬,歌声倒是悠扬,唱的是:
‘乍见了国色天香,
乍见了痴痴少年郎,
乍见了如玉美人在水一方。
唯有我知端详,
唯有我不哭不笑不夸张。
说的是爱恨情仇命有定,
道的是高低贵贱世炎凉。
问一问公侯將相,
抛开那功名谁管他帝王;
问一问士农工商,
跳出那生死谁管他阎王。
这世上,
我无功无名无生死,
不羡神仙羡鸳鸯,
情依依来对红妆,
自在逍遥比天上。’
李克定和那女孩仔细听完老者的歌声,都觉得似是在唱他二人的情景,女孩只在心中好笑。
李克定正要上前去请教那老者,见大门里有人出来,对女孩儿说:“小姐,您回来了,大人正等您过去呢。”
听了这话,李克定忙站住身形,定睛看着那女孩。
女孩缓步走进门去,回首向李克定望了一眼,眼神如悦如羞,又嫣然一笑,才转身去了。
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李克定登时酥倒,只管呆立在原地,早把刚才唱曲的老者忘到九霄云外。
好一时,唯见大门紧闭,再无女孩踪迹,只得返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