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世隆乃河间人氏,已然年过五旬,其祖上自康熙朝开始,历代为官。
陆世隆的父亲与普云之父交好,在围攻捻军和洋务运动时颇有功勋,出任过保定知府。
陆世隆昨日被任命为河间知府,因受普云之托,离京赴任以前,特来拜望玄一。
玄一闻报,忙让夏幻清把客人请进来,宾主一番客套。
陆世隆对玄一和秦家的故事已有耳闻,便向玄一道贺说:“听闻先生双眼复明,真是可喜可贺。”
玄一微微一笑,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什么是瞎什么是明?没有明就没有瞎,没有瞎就没有明。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陆世隆看了看玄一,见他身材瘦弱,自有一番风骨,而玄一对秦家之事如观手掌,对世事又洞若观火,便赞叹道:“先生学识高深,看人看事真是透彻啊。”
玄一笑道:“看得透彻,实不敢当。常言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对于看人,我向来以为,人大体分为两类总不会错的。”
陆世隆想他必有独到见解,拱手说:“先生可否详细讲讲,在下愿闻其祥。”
玄一接着说,每个人在出生之时,都会得一股先天之气。
这先天之气又分‘正气’和‘邪气’,天生得了正气多的是一类人,天生得了邪气多的又是一类人。
如果一个人天生得来的邪气很多,即便他父母是仁人志士,他也会是个奸邪之徒。
如果一个人天生得来的正气很多,即便生在污泥之中,他也会出淤泥而不染。
我观陆大人,便是一身正气。
陆世隆哈哈一笑,说道:“先生讲我一身正气,在下惭愧,惭愧啊。刚才听先生所言,受益匪浅。只是不知如何才能感知正气和邪气?如何去应对正气和邪气?还望先生赐教。”
玄一笑道,有阴阳才有万物,唯有冲气能使阴阳在律动之中调和,从而万物和谐共生。
而我处在正邪之间,遇正气不足,我补以正气;遇邪气太盛,我以正相消;遇正气太刚,我化以柔气;遇邪气太锐,我锉以罡气。
如此我用虚气感应万事与众人,用虚气应对万事与众人,就会无往而不利。
陆世隆听的连连点头,说道,多谢大师教诲。在下奔波大半生,所见人与物,往往在‘过和不及’这两端偏执。
须知任何运势走到极端必会反转,任何事情做到极端必然无功。
所以正不能极正,邪不能极邪,可惜世人多痴,往往追求极致。
如大师这般处在虚中,无善无恶,不正不邪,以虚待实,世上有几人能够做到?”
玄一说道:“世人多贪婪,有的执著功名,有的执著财富,有的执著美色,有的执著生命,终生奔忙,似车轮转动,无法停止。这人心如车轴,功名利禄是轮辐,唯有跳到车轮之外,才不会为世俗所累。”
陆世隆一生为了功名,正如车轮一般转动不休,何曾有过片刻停歇,听了玄一所言,喟然而叹:“正如先生所言,陆某其实也是个执著的人。”
“哎!谁不曾执着?”玄一叹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难哪,难哪!”
陆世隆问道:“在下身在其中,时常感到处处艰难,能否算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呢?”
玄一说道:“求仁而得仁。做了该做的事,便是成功。至于世俗之累,人所难免。须知心若脱俗,便无所累。”
玄一仙风道骨,见识非凡,陆世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玄一也对陆世隆能在纷繁芜杂之中,想有所作为的忧国忧民之心感到佩服。
二人话语投机,彻夜畅谈,直到东方见晓,陆世隆便邀请玄一共赴河间,玄一欣然同意。
于是未等秦家人来接,玄一便提笔挥毫,给秦家人留下了一段话,随后走了。
这段话是:‘天生万物,无声无息。振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人行万事,仰合天文,俯合地理。精气为物,游魂为变,道济天下,故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陆家在河间乃是头等大户,家中田地有十万亩,房屋几百间。陆世隆专门划出了一处院落,供玄一和夏幻清师徒居住,玄一从此便开始在河间清修。
七天过去,这日下午,玄一正在给幻清讲解幻术的由来,门外有人来访。
夏幻清开门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邋遢老者,认的正是华盖。
只是他这次一反过去的样子,竟然畜起了头发,乱蓬蓬的披散着,活像一头老年雄师。
幻清忙把他让到师父这边。
落座后,幻清给华盖上了酒,他知道华盖向来只饮酒不饮茶,故而每日醉醺醺的,一身酒气传的老远。
华盖不修边幅,不拘礼节,先大口喝了三杯酒,然后问玄一说:“大师这次来河间,是要甘老于此吗?”
玄一说:“正是,我已经是无所作为之身,能老死于安静之所,也是幸运。”
华盖又问玄一:“大师放走的那条大蛇,对它可有了拘押之法?”
玄一摇头说:“我正为此事忧心,却始终无法破解。”
华盖哈哈笑道:“大师慈悲,何故瞒我,我看大师这几日灵魂夜夜出壳而去,定是在追踪那条大蛇。”
玄一听后,一笑说:“看来还是瞒不住先生。刚才故意隐瞒,是我的错。”
“可惜我没有大师的道行,只能借助酒力,才能勉强让灵魂出来游走,哪向大师那么来去自-由。否则,我倒愿助大师一臂之力,把那大蛇根除掉。”华盖说道。
玄一谢道:“多谢先生费心。其实似先生这样才是正好,我则过犹不及,所以先生才能逍遥于世,而我竟然犯下大罪,实在惭愧!将来我自会入地狱,去受那熬煎。”
华盖拿起酒壶,咕嘟嘟的灌下几大口,而后才说:“痛快!大师讲什么地狱熬煎,其实这人世何尝不是个大地狱,唯有超脱者例外。所以将来下地狱和上天堂也没甚分别,还是取决于自己。”
幻清在一旁仔细听着,心想华盖这一番话倒是直指要害。
玄一也陪他饮了几杯,说道:“先生今番来的正好,愚兄尚有一事相托。我这里有三百字箴言一篇,是我毕生心血,有缘者得此,可承我幻术,因我的两个弟子都与幻术无缘,希望先生将来把他传于有缘之人。”
而后,命幻清打开箱子,将一本〈幻术箴言〉拿给华盖。
华盖接过,放入怀中说:“大师放心,我定访得有缘人传之后世,不使幻术泯灭。”
玄一放下心来,连连和华盖痛饮,很快华盖便喝的醉醺醺,东倒西歪的离去了。
天下事风云变幻,自从玄一和弟子夏幻清到了河间府,没出两个月,经过几年沉浮,年届四十的普云也避居到河间文庙之中,时常前去拜访玄一。
从此以后,河间时有高人往来。
普云和夏幻清都出自京城名门,两家乃是世交,因着这层关系,幻清也成了文庙的常客。
话说在这河间府内,住着一户李姓人家,有伯仲叔季兄弟四人,其中老大李伯南最是痴心儒学,与普云素来交厚。
自从普云避居河间,李伯南闲来无事便到文庙之中去见普云,一来二去,和幻清也逐渐熟识起来。
李伯南见幻清二十出头年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想到18岁的妻妹尚未婚配,有意撮合二人,只在等待一个机会。
这李伯南的夫人唐贞,乃天津唐家的大小姐。唐家自洋务以来,家业长盛不衰,在京津一带,影响很大。
唐贞温良贤惠,端庄秀美,与李伯南感情甚笃。二人成亲已有两年,三个月前唐贞诞下一子,取名李克定。
李家有了长房长孙,上上下下皆大欢喜。
眼看李克定出生将满一百天,天津唐家派人前来祝贺。
唐贞闻报来的是大哥唐贤和二妹唐淑,忙把兄妹让到内宅,三人亲亲热热的说话。
18岁的唐淑看着小外甥李克定,小脸儿、小手儿胖胖乎乎,一双眼睛充满灵气,尤其喜欢,不停的在一边逗弄。
唐贞便问大哥唐贤:“最近给二妹妹提亲的人里面,可有合适的?”
唐贤笑着说:“提亲的从来就没断过,奈何二妹妹一个也瞧不上。若她不降低标准,恐怕要嫁不出去了。”
唐淑的左手食指正被小克定握着,遂来回摇晃,逗的小克定咿呀而笑。
唐淑一边看着小外甥,一边嗔怪哥哥和姐姐说:“瞧你们说的,我才18岁,干嘛要降低标准?又不是老姑娘。”
唐贞一笑说:“谁叫二妹妹生的倾国倾城,又才学高深,合适的人太过难找。现在的大家公子多是纨绔,真才实学者寥寥无几,等我让伯南再多方探寻着,实在不行,南方人二妹妹也考虑一下吧。”
唐淑从不在意门第和地域,便说:“我不论哪里人的,只要投缘即可,不过母亲不愿让我离得远了。”
正在此时,李伯南回到家中,见过舅兄唐贤和妻妹唐淑,对唐贞说:“正好大哥和二妹妹来了,刚刚在文庙,普云跟我说起夏幻清,倜傥风流,才华横溢,尤其弹得一手好琴。”
“哦,你有什么想法?”唐贞问道。
“嗯,还真有。”李伯南笑道,“普云知二妹妹才情容貌冠绝天下,有意撮合他二人。我想夏幻清和二妹妹也正好般配,所以过来征询一下夫人的意见。”
不等唐贞回答,唐淑便问:“我就在这里,姐夫为何不征求我的意见?”唐淑知道李伯南怕老婆,故意如此问他。
果然李伯南面上一红,嘟囔道:“还不都是一样。”
“行与不行,这个得我亲自见了,才能决定。”唐淑见他尴尬,不再说笑。
李伯南便说:“这个容易。过几天,咱们趁着夏幻清前来道喜,二妹妹可以在暗中观察一下。如果中意,我便回复普云,让他为夏幻清和你保这桩大媒。你看如何?”
唐淑听后,看了看姐姐唐贞。
唐贞模糊记得李伯南提起过夏幻清,便问:“你说的夏幻清,可是玄一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