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王府已两月有余,生活之于微云却并无很多改变,她只是从相府的闺房搬入王府的闺房罢了。慕谦亦陪伴左右,入住王府。
自那日后,慕谦听从微云吩咐,再不找寻。茫茫人海,仅凭一只龙纹玉佩,去寻一个其实已记不清样貌且不知身份的男子,又岂是易事,微云何尝不知,这般自欺欺人,也仅是聊以安慰罢了。纵然是没有半点希望,但她却不想放弃,她是怕,怕若此生真的再不能相见,至少她也会了无遗憾。
古漓没有食言,两个月来,微云俨然便是王府的女主人,仆役侍从莫不是毕恭毕敬,来访的高官贵族女眷也是极尽恭维,更无一人敢看低她。古漓允诺会给她世人渴羡的地位和荣耀,佑安王妃会是圣朝第二尊贵的女子,享用不尽的财富,不受限制的生活,除却佑安王妃的这个身份,慕微云还是慕微云。
古漓亦从不过问她的事情,面对微云,他甚至吝啬自己的温柔和话语,多余的东西,他从来不屑。平时间,微云也绝难见到古漓,即便见到,他也永远是一副淡漠无温的面容,没有情绪,更无笑容。他说,你得到的已是极致,旁的再多,本王也给不了。
给不了她,那便是留给旁人的吧,只是不知是怎样的女子竟能牵动他的心。大圣皇朝最得宠的皇子,他等待的,是权势,抑或是那个让他用尽全部情感去想念的人呢?
微云掀开车帘,让柔风驱散脑中那些杂乱不清的事实与猜测。抬目望向车外,已经看得见铅灰色的宫墙了,高大,肃穆的宫墙,却透着残腐与死寂,沉重的迫人窒息。想起那个深宫之中最尊荣的女子,那个她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人,微云有种深深的无奈。
皇后苏氏,平国公之女,姿容美艳,仪态高华,十八岁嫁与当时太子古焱,古焱登基,她亦执掌凤印,育有六皇子古漠和昌宁公主古滢,二十六年来,苏后隆宠不衰,权压后宫。
“陛下,还有一事关乎国之根基,老臣此时不得不说。”年逾七旬的章太傅立于前排,掷地有声。
“自陛下登基以来,东宫之位便一直空闲,时至今日,若陛下还不尽速抉择,老臣只恐我大圣王朝社稷危矣。”此言一出,五月的春意立时被蒙上了一层霜色,令人不觉生寒,偌大的启元殿瞬间寂静,再无半点声响。
皇座上的帝王双眉紧蹙,似强忍着极大的不悦,殿上诸人也都神情各异,本要结束的早朝刹时间暗潮汹涌。
章太傅面容严肃,毫无惧色,身为帝师,他曾教导过古焱,现在亦教导长信王。老太傅说话极有份量,即便是皇上也鲜少反驳,此时他提出这个棘手多年的问题,颇有敦促之意。
沈庭略显焦虑不安,将目光瞟向立于首排的慕相,却见慕相一脸平静,神色如常,眼底波澜不兴,从容而立,翩翩风仪不输往昔。沈庭暗叹,比之当年,磨去锋芒的慕劭更显深沉内敛,也更让人胆寒心惧,同朝为官二十载,任谁也看不透他到底暗藏有多少手段,埋伏着几重心思。
古焱目光冷冷扫过全场,掠过心不在焉的古漓和面无表情的古漠,最后停在章太傅身上,古焱以手抚额,有些烦躁地开口,“太傅大人是已经替朕想好储君人选了吗?”
章太傅显是有备,不慌不忙道,“陛下嫡子长信王身份尊贵,才能出众,可堪此大任。”此话简洁有力,有不容置疑的意味。
古焱面色愈显阴沉,隐有怒容,他目光森然地瞪视着章太傅,但对方却依然镇定,半点不畏,仿若说出刚才那番话是天经地义之举,并无丝毫不妥。殿上诸人也都心思洞明,皇上宠爱已薨贵妃沈氏所出的七皇子古漓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拥立佑安王的朝臣也不在少数,而章太傅平国公一派的朝臣却是坚定地扶持长信王,是以六党和七党长年对峙,两方相互挑衅,明争暗斗,难分高下。皇上欲立古漓,却是碍于章太傅等人的阻挠,立太子一事便始终耽搁。
台阶之下,古漓一直不曾抬头,只沉醉地凝视着自己的手心,似有珍宝,隔绝了他与周遭所有,皇位属谁那仿佛也是与他无关。
身旁的古漠则静静伫立,冷冷旁观,唇边似乎隐约含着一抹笑,却叫人看不透那究竟是得意还是嘲讽。
殿上长久无声,古焱缓缓闭眼,再不看诸人,竟似有些厌恶,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出月白那张苍白欲碎的容颜。
忘不掉,似乎是永远也忘不掉,那日,弥留之际的月白突然抬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强拼着一口气,微弱地吐出她生命中最后一言,然而,这一言却是何其狠绝,不留情义。
“这辈子我至死都恨。。。恨你,下辈子也决不会原谅,倘若今后。。。今后你不能照护好漓儿,我便是做了鬼也必定会。。。必定会向你讨债。。。生生世世向你讨债。。。”
月白恨他,恨他至死,但他却没有办法不爱月白,不爱漓儿。从小就按太子的标准要求漓儿,给他请全国最好的师傅,教习他君子六艺,传授他治国之道;给他娶慕相的女儿,为他巩固权势,笼络盟友。将皇位留给漓儿,只因漓儿是他和月白的孩子,也只因这是他唯一能为月白做的。他不曾许下承诺,他知道,这世间是再没有什么能够消弥月白的恨意了,穷尽一生,他连奢望也不敢有。
讨债?月白,你若是能缠我生生世世,我亦甘愿。
“陛下,臣认为佑安王德才兼备,文能治世,武可定邦,且颇得民心,是以储君人选唯他不二。”耳边蓦地响起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古焱回神,望向刚才说话的兵部尚书陆鸿,脸色稍霁。
“立幼废长,国之不祥,陆大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目光岂不粗陋。”章太傅怒目相视,一针见血地反驳。
“如此,太傅大人认为立大皇子古泓可好?”陆鸿笑着诘问,语含讥诮。
“大皇子生母身份微贱,怎可同长信王相较。”
“陛下也非嫡子,照能继承大统。”
“够了。”古焱一脸青黑地怒斥,手重重一拍御案,震得满殿又是俱静,胆小的官员已是冷汗涟涟,古焱不是暴戾的君王,但若是真的怒到极处,他的狠辣绝情也是闻名天下的。
半晌,古焱怒气稍缓,心中却只能无奈地叹息,思虑良久,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慕劭。
慕劭迎着古焱的目光,温雅一笑,缓缓道,“储君一事乃陛下家事,臣等本也无从干涉,但此事又关乎国之社稷,还望陛下能慎重考虑。”
古焱紧绷的面容此时终于有了丝松动,似长舒了口气,“慕卿此言甚好,立太子一事,朕需慎重考虑,暂不讨论。”说罢便起身摆手,示意退朝,再不管殿上面色各异的群臣。
昭庆宫内,一名男子脸色不悦地挥退一干宫女内侍,快步走入内殿。
“你倒是和本宫说说看,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不痛快?”苏皇后闲闲地端了茶盏,轻瞟一眼站在自己身前又急又怒的苏祉,心中暗讪。苏家一门人丁单薄,已是日渐式微,到他们这一代,便只剩下哥哥一个男子了,苏祉生性风流,偏巧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这么多年,他纳妾无数,却依旧无所出。父亲老了,哥哥无用,苏氏的荣耀到底还是要仰仗她和漠儿。
“还不是我那位妹夫。。。”
“妹夫?”苏后的手不禁一顿,面色骤然阴沉,她冷冷盯住苏祉,“哥哥难道是在说陛下吗?”
苏祉自知失言,心下已是懊悔,他偷觑着妹妹的脸色,赶紧低声解释,“是。。。是慕相。”
苏后放了茶盏,面色似又复平常,她垂下目光,状似无意地问道,“慕相又说了什么?”
苏祉满腹怨怒正无从发泄,听得妹妹问起,早已忘却先前的尴尬,张口便道,“今晨早朝太傅大人复又提起立漠儿为太子一事,本已有些眉目,最后却是被慕相一句话挡了回去,从前他不插手便算了,可如今他竟是站在佑安王一边。”
“如今佑安王是他的婿,慕相自然是要帮着他。”苏后笑了笑,站起了身。
“难道他竟全然不顾念。。。”
“顾念,顾念什么?”被苏祉这句话生生触痛,苏后蓦地发出一声冷笑,“除了那个女人和她的丫头,他的眼中便是再没了旁人,我们又算什么?哥哥指望他么,可真是错的离谱。”
“但我总觉得他不应是薄情之人。”
“不是薄情之人吗,只怕是二十多年前就没有了情义。”苏后眸色不觉一黯,透着点点哀恨,“哥哥自不必担心,那位子,本宫是绝不会让旁人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