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术自无疾处习得一手绝好的酿酒手艺,颇有青出于蓝之势。
而无厄与无祸酷爱饮酒,常至岐黄山向无疾讨酒吃。原本二人只吃无疾亲酿的酒,但自打尝了苍术的杏蕊酿,竟连无疾酿的酒也瞧不上了,每岁必要向苍术讨几坛子酒才过得去。苍术便每年取岐黄仙居的杏花酿十几坛酒封了,着人送几坛至蔚渊山无厄无祸处,着实解了二人的酒馋。
因那酒酿得极淡,且有丝丝甜气,连清风明月两个小鬼也颇爱饮,离尘更是对这杏蕊酿爱不释手,留在岐黄山的数坛酒,多半竟是进了她的肚子。姬元清初尝此酒,亦是赞不绝口。
浅酌了几杯杏蕊酿,三人便辞了清风明月,动身返回京城,到恭亲王府时,已是晌午。在风竹居时,苍术已将姬元清的伤口重新处理一遍,入了京城,姬元清又寻了身新衣换了,外表上看与往常无异,没人能看出他受了伤。因皆是疲惫不堪,三人便各自回房休息不在话下。
现下有了姬元清这个挂名徒弟,离尘每日倒是过得很充实,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与他在一起,教他些毒理兼医术。姬元清天资聪慧,往往一点即通,甚至举一反三,且又与常人想法不同,往往有独到见解与离尘分享,离尘对他在这方面的造诣颇为欣赏。
因整日与姬元清腻在一起,离尘全然把之前与苍术的约定抛到了九霄云外,哪还能在苍术身边见着她的影子?起初苍术碍着面子并不理会,谁知离尘竟然终日不露一面,让他心内着实不悦,便也以指导世子医术为由,常常出现在姬元清的书房里。
姬妙涵亦对前几日在苍术房内的尴尬只字不提,好像压根没有发生一样,不失时机地出现在苍术身边,故而也就时常出现在姬元清的书房之中,一来二去,姬元清的书房成了几个人经常出入的地方。
一日,姬元清与离尘在书房内研究了半日断肠腐骨草与九心海棠的功效,坐下来稍事休息。
“我说小清儿,”离尘问道:“上次就想问你,给清风明月两个小鬼头的桂花糖,是哪来的?”
姬元清在休息时间,异常放松自己,早懒懒地倚在软椅中,眯着眼睛养神。他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慵懒地说道:“我自己又不会做,自然是买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做的!”离尘没好气地说道:“我是问你,为什么你这么大了,还随身装着糖?”
姬元清翘起嘴角道:“谁说我这么大,就不能吃桂花糖?”
“那……那为什么你没有拿给我吃?”离尘颇为愤愤不平地怨道:“我被蝎子蛰了,也没见你拿出来孝敬我!反倒是全给两个小家伙分了,一颗也不留给我……”
姬元清睁开眼,好笑地打量着离尘:“师父大人的意思,被蝎子蛰了,就得有糖吃?”
离尘白了他一眼道:“少跟我耍嘴皮子,反正你就是小器。”
姬元清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应道:“我若小器,为何还分与清风明月?想吃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顿了顿,瞟了一眼离尘,接着道:“他们可是唤我‘元清哥哥’的,师父若想吃糖,不如也唤一声试试?”
离尘嗔道:“笑话!我可是你师父,岂能为了一颗糖丧志!这样没大没小,欠管教!”
姬元清抿了一口敬亭绿雪,也不说话,只嘴角含笑,别有意味地瞅着离尘。
“你别笑得那么贼行不行?瘆人。”离尘也端起茶盏,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撩起挡住嘴的面纱,一手往嘴里灌着茶,样子极为不雅。
姬元清笑得更放肆,嘴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我只是好奇,想看看你戴着那东西是怎么饮茶的,这姿态真是……啧啧啧……”说到这他故意撇撇嘴不再继续。
“怎么啦?”离尘白了他一眼,把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没见过美女喝茶吗!”
姬元清笑着问道:“那累赘玩意儿为何又戴上了?”
离尘见他问这事,顿时泄了气,叹道:“唉,你当我愿意整日戴着?自我十二岁起,师父就下令,只要不在岐黄山,就必得遮住脸见人。师兄又向来把师父的话当成神旨,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成日间让我带着这劳什子。”
“不若摘掉吧,”姬元清放下茶盅,说道:“想来前掌门与你二位师兄恐别人窥见你容貌,于你不利。”他微垂下眼睑,似是自言自语一般接着道:“只是,日后有我,大可不必有此顾虑。”
离尘听到这话,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暖意。一直以来,师兄们都以保护自己为由,不准自己在外以真面目示人,久而久之,让她自己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今日,他却这样理所当然地对她说,日后有他便无需顾虑。
这话如同一粒种子,在离尘心中迅速地扎根发芽,瞬间便枝繁叶茂,顷刻参天。
“好,那我便听你的。”离尘也不知自己为何回答地如此坚定,或许因为他认真的眼神,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早就有这般想法,又或许,只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他?不论何种原因,她都不想再束缚自己。
伸手取下面纱,她夸张地大口呼吸,继而笑靥如花:“还是这样舒服。”
姬元清看她笑得绝世独立,亦笑若春风,这笑没有一丝做作,纯粹如水。
苍术与姬妙涵来到书房时,皆是一怔。
或许近日来见惯了离尘轻纱遮面的样子,反而淡忘了面纱之下,那张脸是何等的摄人心魄。如今一见,就连苍术也为之屏息。
离尘只穿着一袭惯爱的广袖月华裙,仍是脂粉不施,钗环不簪,只以素色丝带随意在头顶挽了个髻,任万千青丝垂过臀际。仍是质若冰清玉润,面如皎月春花,正眸含秋水,樱唇绽笑地望着姬元清。
苍术面色骤冷,凛着脸走到离尘身边,拧着眉头道:“为何又不听话了?”
姬妙涵虽不知个中缘由,却也猜到离尘此番,应与自己兄长有关,不由心中暗喜。但见到苍术脸色剧变,又因着他对离尘的在意而心中失落。然而那晚她言语唐突,激怒苍术之后,便格外小心,此次再不敢随便说什么,恐引起苍术厌烦。只是打了个照面,在一旁默默静观其变。
正在这时,却有下人来禀,说有圣旨到。原来皇帝为庆太子回宫,今夜在熙华宫设宴。因恭亲王身体欠安,宣恭亲王妃携世子郡主入宫赴宴。
姬元清还未说话,离尘倒先来了精神,也不顾苍术对自己的质问,满怀期待地问道:“小清儿,你要入宫么?”
姬元清见她的表情,便猜到她心中所想,浅笑如狐:“师父想随我去见识见识?”
离尘尚未答言,却听苍术在一旁冷然道:“不可,皇宫重地,岂是你想去便去的,尘儿不得胡闹。”
离尘委屈地扁着嘴,水汪汪的大眼睛冲苍术一阵眨巴,谁料这次苍术却不为所动,扭头不去看她,反对姬元清道:“既如此,世子殿下且去准备,我与尘儿有话要说,先行告退了。”说罢,扔下姬家兄妹,不由分说地拉着离尘出了书房。
姬氏兄妹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各怀心思。
且说苍术拉着离尘回到自己房中。
苍术铁着脸看着离尘,眼中责备之意甚重:“师妹莫非忘了师父之命?”。
“大师兄~~~~”离尘早知道自家师兄的训话内容,拉长了声音,扭股糖似的贴着苍术,“每日戴着那个都快闷死了,我最近都觉得胸闷气短,呼吸不畅,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归西了。”
苍术不理她胡诌,径自坐在雕花椅上,瞟她一眼,问道:“可是与世子有关?”
离尘见他猜中,也不隐瞒,笑吟吟地说:“虽与他有些关系,可是还是我自己的主意。”说着也走到椅子旁坐下,接着道:“大师兄,我明白你们的苦心。我生得这样虽是招人眼光了些,可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要我整日掩面示人,我心中着实委屈。你们总是担心这容貌会招来祸患,可是我在岐黄山上时亦是坦然面对门中弟子,从未曾有过什么。大师兄,尘儿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更何况,我整日与你们在一处,谁又能在你们眼皮底下将我怎么样了不成?”
苍术目光灼灼,看着说得头头是道的离尘。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散发出非同寻常的魅力,连他这样定力超凡的人都无法抵挡,更何况别人?
“师命不可违,”苍术略定心神,对离尘道:“除非师父回来收回成命。”
离尘小脸垮了下来,眉头皱成一团,撇着嘴嘟囔:“好吧,那我去找师父了,大师兄回见。”
“你…”苍术没料到她竟来这一手,“不许胡闹。”
“那我不要戴面纱。”
“不行。”
“那我去找师父。”
“你……不戴便不戴吧,只是一点——再不许乱跑了。”苍术无奈地扶了扶额角。
“嘿嘿,遵命,大师兄!”离尘一脸得逞的笑。
“还有,”苍术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平日也要注意些,莫与世子殿下逾了师徒之矩。”
“我哪有逾什么矩……”离尘小声嘀咕着。
苍术淡然瞄她一眼:“师妹说什么?”
“是~~~~谨遵掌门师兄之命~~~~”离尘拉长了嗓音回应着。
走在路上,离尘却闷头嘀咕这大师兄简直比师父还古板,这也不行那也不许,连自己跟姬元清在一起他也要说教一番。有时候还是二师兄好些,又想二师兄也是个不着调的主儿,近日又不见踪影,不知跑到哪儿去厮混了。
这样胡乱想着,不一刻,便回到自己房间。她仰面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一面埋怨世道不公,一面又恨错过了一睹皇宫风采的机会。
却忽听有人问道:“师父何事长吁短叹?可要徒弟为您解忧?”
离尘听到声音,“腾”地坐起来,只见姬元清正悠哉地坐在她房间的窗台上,斜靠着窗棂,邪魅地朝她笑着。
离尘亦笑,颇有人生得一知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