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风沙顺着这条掩掩埋埋、几近绝了人迹的古老西疆之路呼啸席卷,猎猎的转动了一尾高挂残楼稍的暗黄色帏幡。在这充斥着各类教派、百花竞鸣的一道古路上看到专属于佛家的风马旗,无疑令虔诚的释家弟子发乎心底的起了一脉涓浓欢喜!
法度驻足在这颓败的大漠城楼之前,抬起一只手臂挡在额头、遮住那烈烈的太阳,仰额凝目定定的看着那退色的经幡,内心祥和无比的发愿吉祥后,重又站正了身子、整整衣冠,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的朝拜之姿。
这时又是一阵天风肆意扬起,浩浩荡荡的裹挟着戈壁滩经年不散的成阵沙石。
而当风顶礼经幡的这位大德,却没有被这劲风砾沙影响纹丝,依旧合十双手、颔首垂目,专注于口中心中诵起的佛号。
只是他身后背着的箧笥却不敌肆虐的狂风,铮地一下被吹坠到了地上。紧跟着被摔开,跌散了规整的经书,也簌簌的掉出内里一道图腾绕纹的旧经筒。
经筒里的卜签“哗啦啦”散了一地,随风飘零、愈显残破不堪。
这个时候法度终于结束了他的仪式,侧目感知到箧笥的委坠与经卷的零散,他没有燥乱,宽大的浅灰皂袖被烈烈天风吹的当空撩拨、又随着抬臂的姿势而自然而然的遮挡了他半边脸。
权等这股子风沙缓徐渐散,静聆这有如咒怨、缠绕怨灵的大漠风声在耳畔辗转、沉奏成一曲前世的如潮梵音。他适才将袖移开,抿嘴于鼻腔长长吁一口淡气出来,旋即曲蹲下身子,一签一签的拾起他的卜卦。
一同拾起并重新规整好的,还有凌落的笔墨纸砚、连同几本散散乱乱的小城经书……这是他的全部家当呢!
哦,不,还有,还有一把鲜艳的莲花刺。
莲花是半开放的样子,花瓣舒展一半儿、又尚有一半儿维系着花苞的形态,一蜷一绽的看在眼里便多了几分栩栩,好似活了一样,煞是生动有趣。莲花刺呈深紫色的底色,镶嵌着藏银白纹、天然绿松并着月光石点缀了叶根与花蕊。日光一荡,烁烁生辉、粼波流窜,好不殊胜。
这是一把莲花形状的短刀,是当年法度立志远游、始发汉地时,他的上师亲手为他放进行囊里的,寓意要他秉承莲花从容高洁之精髓,同时又如利刃一般不失坚定。
他远游向佛、踏上这条行脚苦修的行程之时只有一十三岁。这些年来他走走停停,路过很多地方、遇到很多人、感知与历经了若许多的事……就如此不缓不急、从容淡然,时今不觉已过了整整十年。
他是四大皆空、无欲无求的,然而年稚时师父赠于他的这把莲花刺却对他而言有些执念。倒是也不会派上什么用处,留在身边权作念想之用。
师恩浩荡、体贴又入微万缕,故此这柄莲花刺他也委实是该好好儿呵护爱惜的,他一向视若生命。
他是一名游僧,一名从故土汉地连日连夜出发,沿着古道大漠一直向前,路过温婉清素的古朴江南、睡过恢宏豪迈的北地城阙、越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玉门关、翻攀高耸陡峭直插入云的险峻六盘山、渡过波涛汹涌死亡莫测的咆哮黄河、途径壁画天工飞天婆娑的繁冗敦煌、邂逅酒香甘醇葡萄饱满的甜蜜新疆……一路传教、一路讲经,一路历经、一路修行,不知要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落脚,且永远也不会有地方落脚的,当下那个年代里其实最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普通游僧。
延着这样一条无止尽的众生路,追着循着太阳的剪影与月亮的昭示,我一路向西、一直向西,一直往、一直往……我不能停止,我不会停止,我一遍遍的重复着足下这条路的起点、终点,娑婆世界是那样大又是那样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到过所有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在若许多个相同的地方流浪。
西方极乐,那是佛国,东升西落的太阳看似在西方落下,其实那里却是太阳真正升起的地方……
向西走、不要停,师父说,那里是我的劫;师父说,那里是我的缘。
只有这样一直向西,身心皆奉佛的不断走下去,终有一天会走到一念所造的西方极乐、佛宗净土中去。
是劫是缘,方能够如水竞清明……
散乱的签卦重新入筒,指间胶合,握着上下一晃荡。“刷啦啦——”几下,终是规整了好。
那一天,我转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不为觐见,只为冥冥之中百绕缔结那么一场不及防的相遇。
那一天,我逆着漫天狂沙升起风马,不为弘法、不为诵经,只为为你指引前方那些或多或少的迷途缘分,重新被点亮、重新找回到,家的方向……
这一瞬也不知是怎的,法度握着经筒,眼前原本被滚滚黄沙充斥着的清明视线霍然变得模糊不堪!
许是羁旅之途耗倦了他的身子,又许是漫天的黄尘本就带着多多少少的迷惑作用,他倏然起了万种前所未有过的幻象……
那似乎是午夜梦回里的幻境之相,那明珠珊瑚一般矗立在无边大漠里的高大的象牙塔、那金碧辉煌的宫阙城堡、那帝室贵族颀长华美的悬空御道与馨暖花园、那一簇撩拨萦索着缱绻温存的嫩紫色帏幕帘帐……金玉铸就的墙壁、雕镂图腾的门廊、周匝嵌着一圈圈斑斓宝石并银纹鎏金的贵美水晶床、还有好似是一个珠环繁复、亭亭女子的朦胧剪影。
时值黄昏,金秋的气候在大漠从来不大明显,但此刻忽起一痕体贴入微的溶暖。只觉头顶那片被黄沙衬托的更显湛蓝的天幕骤然黑沉,视野重又沦陷入一派惝恍的朦胧中去。
甫地一下,法度一个激灵的倏然回神!眼前还是这一片熟稔的黄沙、无边的萧条里染就着彻骨的颓废气息。
他方知道,自己方才是莫名陷入一场幻象的侵蚀了!
却还不及他过多揣摩,一场罕见的微雨就这样迎着漫天仿佛永不停歇的旷古的风与沙,斜织着漫漫下来……鬼域般的大漠关卡忽迎来这样一场雨,惊了铜铃、喜了骆驼,一层一层,湿了软红万丈绵亘无边。
绵绵雨丝打湿了法度仿佛净无尘垢的僧袍,面着如此难得的久违甘露,他微微一笑,复又合十双手就此落身、对着西方匍匐一拜,礼赞甘露的天降、也发愿这净瓶中的甘露可为大漠众生带来平安与祥和的福泽!
他心里出奇的平静。正如当年,迦叶尊者拈花一笑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