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镇,我又回来了……”整日波折,林霄与天子圣驾重逢之时,已是深夜,毅宗皇帝悲伤过度,怕一见林霄便又想起林锦荣,索性便闭门不见他。
此刻夜寒如水,他就呆呆的看着驿馆内的竹影。
忽而一件棉袍俯在他的背上“表哥,夜深了,去歇息吧,你身子还虚,别熬坏了。”
“我哪能睡得着啊……”二人今日方才私定终身,高林轩的关切之情,他又岂能不知,可这心头感伤,又怎么是儿女之情可以冲淡的,心头虽暖,却是痛痒难耐。
“我知道你心里苦闷,经历了如此多的劫难,心头憋了那么多的心事,如今,肩上却又挑着整个国家……”
她偎在他臂弯里,分外乖巧“林轩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想看你一个人发愁。”
“唉。”轻叹一声,林霄揽住佳人纤腰“好了,林轩你也劳顿整日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那,表哥得答应我,随后便去休息。”高林轩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她知道林霄不与她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她不会多问,也不想多问。
“好,送你回去之后我便回房歇下,好不好?”林霄像哄孩子一般的轻声细语将高林轩送回了房间,可随即便又回到了院中,看着竹影发呆。
不是他不能对高林轩讲,而是,他不愿让深爱之人陪他一同糟心,之所以支开高林轩,只是因为在那温柔乡中,他若再待上片刻,就再也忍不住心头的苦痛了。
一个满腹血泪的人,若是有了依靠,就算是铁打的心也便会软下来。
身后步伐之声又现,似是高林轩放心不下他又找了过来。
“林轩你不是……”林霄回过头来见了来人却是一愣,连忙行了一礼“原来是先生,先生与陛下今日闭门不见我,此刻为何又单独寻来。”
“少将军是在生刘丹的气?”刘丹大步走到院中,坐在了石桌上“丹今日不见少将军,你又怎么会不知缘由?少将军,你可曾记得,当年你我二人在此相识的场景?”
“学生怎敢忘记。”林霄悠悠踱步到他身边坐下“幼时,先父带学生来此,拜先生为师。此后一十一载,学生便随先生习为人之道,学世间之理,受天下之术,观古今风流。可到了今日,再回这里,稻花芬芳依旧,月下竹影依旧,只是……人面全非。”
“你我师徒缘起此处,今日又回到此处,一转眼你已经成了一员战将,不在是那个终日只晓得调皮捣蛋的孩子了,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以后,一定也是……”
刘丹说着有些哽咽,反复叹息了几次,旋即摆了摆手,解下了腰间的酒壶“罢了,伤心事不提也罢,这壶好酒是我从将军酒窖里偷出来的,他也喝不到了,不如就让你我二人,替他喝下吧。”
刘丹说着自顾自的将两支竹樽放好,斟满了酒,林霄看着杯中的酒,摇了摇头“一日不报父复仇,林霄一日不以酒水浇愁。”
“丹可从未说过这是杯浇愁酒啊,这是丹为少将军,哦,现在是将军了,是为将军和晗月公主备的喜酒啊。”
“什么?”林霄心里一惊,抬起头看着刘丹“先生怎么知道的?”
刘丹没有看林霄,只是晃了晃手中的竹樽“你与殿下都不是那种藏得住感情的人。丹若是看不出,真是白与你相识多年了,喝与不喝,将军给个准话便是。”
“呵,也罢,天命际会自是难违,既然过去,逆天改命也为时已晚,何苦在意这些。”他握着杯,之间还留着佳人的丝丝发香,那股淡雅钻入鼻翼,温柔了杯中那三分明月落。
“好酒。”林霄看着手中的空杯,酒水划过喉咙,流入腹中,他却并未尝出什么味道。
是啊,到了此刻,即便是龙肝凤髓,恐怕也是索然无味吧。
不想让刘丹飞絮,他做出了一副兴致高昂的模样“学生此生从未尝过如此美酒佳酿,还请先生再赐一杯,将这美酒来历,给学生一一讲来。”
“将军心中苦闷,何苦敷衍于我呢。”刘丹收起了酒壶“既然将军不愿饮酒,丹,自然也就不逼将军,但丹有一个问题,还望将军如实相告,莫要再行敷衍。”
“先生如此说,学生岂能再行扯谎,先生问便是了。”
“将军是将帅,不知……”刘丹扶着石桌,一字一顿道“将军是要做一个勇将,还是做一个悍将?”
林霄挑了挑眉“悍勇二字,其意相仿,先生何发此问?这二者难道还有何不同么?”
“勇将者,贤臣,守土定邦,长剑一出,四境宾服.是为社稷之剑,剑乃正者也,王道之臣,辅仁君以尊礼安民,则国定,民安乐无忧。”
刘丹顿了顿继续道“悍将者,能臣,拓土开疆,举手投足,天下惊惧,是为邦国之刀,刀是为霸者也,霸道之臣,依武帝以威震四方,则边安乱平,以一时之征伐,换国威浩荡。”
“先生一席话语,字字如刀似戈,入肉见血。”
林霄将刀拄在地上“先祖抛颅洒血,方得林家光耀。历代举身赴国,才保大齐三百年。霄未敢有萌荫之年,常有忠君报国之志。今逢乱世,国之不国,河山沦丧,苍生危难。昔闻先生所言,乱世重典。学生不才,愿为悍将,持四尺刀,率五卫军,仿效先祖席卷八荒,拓土以强国。不求名垂青史,但求威震一世。国威浩荡,四境宾服,则国自强之,民,自安之。”
“好!”
忽闻有人叫好,林霄长身而起“何人于此窥听本将之言?”
从走廊中走出一人,赫然是毅宗皇帝高长顺“安然先生今日一席话,振聋发聩,朕百日深思熟虑之下,心中惶恐,以致夜不能寐,便出来走了两步,见将军与先生论道天下,故而驻足于此,多听了两句。”
林霄见是毅宗前来,连忙跪下请罪“末将不知陛下到此,言辞不慎,冲撞了圣驾,还请陛下治罪。”
高长顺缓缓踱步到林霄面前,拉了他一把“起来!将军乃我护国之将,何罪?”
等林霄站起身,高长顺看着他的样子,悠悠道“将军面仪威容,胸怀凌云壮阔,腹有安邦之谋,朕一时热血澎湃,方才失声叫好,我大齐有将军这等不惜性命名节之志士,朕心甚慰,不过。”
高长顺侧目看着刘丹,目光灼灼“既然将军将大志宣以天下,朕即日便卓拔将军为中郎将。先生今日以亡国之道为警,朕愚钝,气急之下将先生赶走,望先生恕罪,朕,欲拜先生为相!”
刘丹摇头轻笑“那亡国之策,不过是丹一席妄语,陛下仅以此,便许丹以相位,未免太过大方了吧。”
“不然。”高长顺毫无帝王的架子,如同学生一般恭顺的低下头“先生既有亡国之策,便有兴国之才,请先生教我。”
“哦?”刘丹歪着脑袋看着他“今日丹所言亡国之道,乃是太古王道,陛下若是不喜,那就当行礼制仁政。”
话一入耳,林霄便觉得刘丹所言有假,他此刻话语,与平日之谈吐大相径庭“礼制仁政?先生莫要戏言,这不是圣人兴国……”
“对啊,我大齐皇族之源,乃是圣人故里,行圣人之道有何不妥啊?”刘丹一本正经道“这儒家教化民众有方,民遵礼,君治国以礼,则天下大治,可使我大齐成为礼仪之邦,书香之国。”
林霄皱了皱眉头“这山河破碎,臣民食之不果腹,君王落难颠沛流离,何来礼制仁政兴国之说?难道百姓文明礼仪,就无口腹之欲,君王仁德循礼便可平定天下,军士以圣人经典就能说死敌兵了不成?!”
“唉,将军莫要当真。”高长顺笑着摆手,示意林霄打住“先生这般,其实是在生朕的气。先生,学生坦诚,还望先生教我治国之策。”
“那,陛下和将军都以为这仁政礼制不妥,那……”刘丹露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
“那我大齐……对,该兴无为之道,老子是圣人之师,道学流传千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小国寡民不争于世,万民方能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林霄愤然而起“先生!您这胡搅蛮缠的也太过分了!自小,先生便教予学生无数为人之离,这第一条,便是要有宽人之器、容人之量。怎生自己却如此小心眼,陛下如此诚心相求,先生心头那分气,难道还未消够么!”
“唉,无妨无妨,朕,还有这么一点雅量。将军莫要为朕坏了师徒之情。”高长顺依旧笑脸盈盈“大凡稀世珍品,哪能轻易示人?”
高长顺笑着坐到刘丹身边“学生亦觉此名不佳,欲改名长风,不求万人称颂,只求百年之后,能博世人以武谥之一身。望先生教我平天下之策。”
“呵呵,这平天下之策,不早已被将军和陛下所言尽了吗?”刘丹缓缓起身“君王有雄心,有不溺安逸之心。良将不惜命,有不惜名节之志,这平天下之策,便已成大半。”
“先生这是原谅陛下了。”林霄低头一礼“学生愿与陛下同闻先生新论。”
“这平天下之道,乃商君金律之法,将军先前不是说过,乱世用重典,何为乱世?当今诸侯割据征伐,四方边角不绝,天子流离,国都沦丧,难道不是乱世吗?”
“学生愚钝,先生一言,如醍醐灌顶,请先生授学生商君之法!学生该以何朝为例,以哪代为范?”
“何须范例?强国,皆不可为范。”刘丹捋了捋胡子“秦之强,以甲兵严令为强,汉之强,以明君励志为强,晋之强,以山河广茂,人丁兴旺之强,此先三朝之强,皆不是根本之强。”
林霄有些难以置信“秦汉晋三朝之盛,连绵千年之强,还不足效仿?”
“之所以不足相仿,是因为其道偏颇,唯一时之强,难以长远,遇明君则强,遇庸君则弱,遇昏君,则必亡。”
刘丹指了指远处的引水竹架“就像那架子一般,先人引水,若有一人成了上面的孔洞,则甘泉断流于此,后人难以回天。因此,秦二世而亡,汉虚设百年,晋山河破碎啊。我大齐若要中兴,必不究学派,从根本强国,以制,强国之根基!”
“先生终显大才,大齐之幸,学生之幸,天下苍生之大幸。”毅宗高长顺,不,此时,应该称他为齐毅宗高长风了,他以膝点地,以额叩首“先生,请受高长风一拜!”
“陛下折煞微臣,陛下快起,微臣身为大齐宰辅,定当以毕生所学报国,陛下至诚至深,刘丹披肝沥胆!此强国之策,唯有六论……”
建武三年,齐协七月二十五日,毅宗皇帝流于齐北,改讳长风。起名士刘丹之策,拜丹为相,图变法强国。后诏侯公子林霄,拜霄为将,力图护国。
——《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