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时空监护者
“喂,醒醒。”
祁时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唤醒。他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自己左手正紧握着另一个人的右手。他努力回忆着发生了什么。
“祁时?我跟你讲话呢。”
祁时猛地抬起头,发现此时和他手牵手的,就是夹谷,这家伙正无精打采的坐在病床上,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他,一脸诧异。而他自己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好像睡了很久刚刚醒过来。他嗖的一下把手抽回来,开始上下左右打量这个怪怪的夹谷。
“你……我认识你,你是祁时对吧。”夹谷开口问他。
祁时指着他的鼻子呵斥:“你又给我装!还有,你赶紧把衣服给我穿上!”在他看来,夹谷是光着身子的。
“咳咳,我怎么看见,没穿衣服的人,是你吧?年轻人,你怎么,咳咳,怎么会在我这?而且还光着屁股,胡言乱语?”经他这么一说,祁时终于清醒过来了,他想起刚才出发前夹谷跟他说的话,到了明天之后,他自己会失去记忆,并且,他们俩都会失去衣服!
祁时见门上挂着一面镜子,他赶紧冲过去照了照自己。
“我X!一件都不给我剩!你们也太绝了吧!”他瞬间涨红了脸,一手迅速遮挡住关键部位,一手指着呆坐在床上的夹谷,愤怒的大吼。
然而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这种愤怒和指责没有任何意义。床上那个一脸茫然的人,应经已经不是夹谷了,虽然他看到的还是那副令人厌恶的面孔,可实际上,那是处在明日这个时空里的另外一个人。
祁时抄起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披在身上,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他想起来了,出发前夹谷提过白大褂这回事,原来它不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而是纯为了遮羞。
他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这间屋子不大,设备倒还算齐全,有电视机,有空调,各种家具橱柜,还有一个单独的卫生间;这里面只住着夹谷的宿主一个人,而这个人手上扎着针,床头挂着吊瓶,还摆放着一堆侧心电图和血压的仪器。
他打开电视机,查看了一下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是上午11点,和他刚才躺进水舱的时间一致,而下面那行显示的日期,是9月7号。他清楚地记得,他出发时候的日期,是9月6号,也就是说,这里确实是“明天”。
他回头瞥了一眼夹谷。夹谷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从祁时醒来到现在,他就那么目睹了这个少年在他面前全部的怪异举止。
“哎!我问你,你是谁啊?”祁时问这个陌生的夹谷。
“我?”夹谷的声音很虚弱,他伸出十分无力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脸。
祁时表现得不耐烦:“不然呢?这屋里有别人吗?你不是说认识我吗?”
“年轻人,我确实认识你,你叫祁时,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咳咳,为什么我会认识你,而且,你好像不认识我。我叫贾贵忠,你有印象吗?”
祁时当然没印象,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不论是今天的还是昨天的。他摇了摇头,问道:“你刚才叫我年轻人?您老,您老人家高寿啊?”祁时觉得现在的对话很搞笑,他问夹谷高寿的时候,把自己都逗乐了。
“我八十四岁,有高血压,胆结石,心脏病。总之是要死的人了。”夹谷的语气很平静,倒很像是一个长者该有的心态。
祁时没想到,夹谷他们用来给自己上课的,竟然是个这么可怜的老人。他对搅扰了人家晚年清净感到很愧疚,便收起了方才的坏脾气,坐到床头,开始用温和的语气问陪这位“老人”聊天。
“老人家,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叫我老人家,因为在我看来,你很年轻。我是认真的。”
这位老人家听完笑眯眯的:“谢谢你,小伙子,年轻是只属于你们年轻人的形容词。对于我这种一根黑头发都没有,正在等死的老头,咳咳,能再多活一天,就很满足了。”
祁时听到这里,又一阵怜悯涌上心头,尽管他所看到的,是一个光着身子,面色红润的壮年男子。这时,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他摘下挂在门上的镜子,搬到夹谷面前。
夹谷连忙道谢,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个不停。他似乎已经很久没照过镜子了,虽然它一直都挂在门口,可对于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这可是很遥远的距离。
在镜子里,祁时看到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皮肤褶皱的苍老面孔。
“哎?您是穿着衣服的?”祁时看见镜子里这位老人穿着绿色的睡衣。
“不然呢。我都这个年纪了,身体又差,比不上你们年轻人,可以光着身子在屋子里晃来晃去。”
祁时很难为情的挠了挠头,尴尬的笑。突然,他竟然掀开了老人的被子!他想彻底验证他的猜测:老人应该是没穿裤子的。
当然,事实正如他所料,他能看到的夹谷是完全赤裸的。可老人并没有做什么抵抗,也没有本能的夹紧双腿。这就意味着,老人其实是穿着衣服的。只是祁时看不到罢了。
“孩子,你很奇怪啊。不过我活了这把年纪,没什么是我没见过的。”说完,老人用扎着针头的手,摆了摆手祁时的后背。祁时连忙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然后小心翼翼的帮老人重新把被子盖好。
现在事情就已经很明确了。
此时的夹谷,在祁时眼里,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失忆老人。可在老人自己眼里,还有在其他所有人的眼里,他绝对是穿了衣服的。并且,这个老人记得与他自己有关的所有事情,但不记得属于夹谷的任何记忆。
而此时的祁时,在这个老人眼里,是一个言行举止极其怪异的年轻人,可不知为什么,他认识这个年轻人,而且一见如故。另外还有一点,在所有人眼里,包括祁时自己的眼里,他都是没穿衣服的。
衣服的问题,看起来并不是那么重要,可这足以印证整个明日旅行错综复杂的时空关系。现在,祁时终于理清了很多出发前没有理清的头绪。
“哎,我问您个事。假如,我只是说假设啊,要是一个人不想活了,什么方法能把死亡的痛苦降到最低呢?”祁时实在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待会该选择哪种自杀的方法。
“这有什么难的,如果是我的话。”说完,他拔掉了手上的针头,两滴血顺着他的手背滴了下来。
“您干什么!”祁时赶紧按住了老人手背上的针眼,拿起床头柜上的纱布,抵在出血的位置。
老人的意思很明显,只要不再输液,他用不了多久就能轻而易举的死掉。他自己接过纱布,慈祥的看着祁时:“咳咳,你看,死对我而言,是件多容易的事啊。可有些人呢,却费尽心思也想不出一个好方法。这说明什么?死亡还不是他们现在应该考虑的事。趁着年轻,多想想那些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吧,比如照照镜子。等到了我这步田地,用不着你多努力,死亡啊,就会自己找上门的。”
祁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伸手摸了摸老人的脸颊。他好像爱上了这次旅行。
这大概就是时光旅行的迷人之处吧。在那里,有的是过来人的经验。虽说对他们自己而言,时间已然无可逆转,可要是有个机会,能把这些东西赠送给一个后来的人,大概那个人的人生,就会变得有所不同吧。
“所以说,这里是医院吗?”祁时觉得差不多可以走了。
“不是,这是疗养院,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年了。”
祁时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您有孩子吗?”
老人叹了口气:“我没有,我没结过婚。”
“那我以后可以经常来看您吗?”不知道为什么,祁时很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位“老人”。
老人听到这句话,楞了一下。他的眼角忽然湿润了,他笑着回答:“当然,我很希望还能再见到你。不过,下次来的时候,记得穿衣服。”
祁时笑着答应,他还说但愿下次老人能记得他。尽管祁时心里很清楚,老人根本不可能记得,可他还是希望这次丑态百出的见面,能给老人留下哪怕一点点印象。
然而,有些时候,就这么一点点希望,也是可遇不可求。
“您相信我吗?”祁时要完成他此行唯一的任务了。
“嗯,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可我觉得我应该相信你。”老人诚恳的望着站起身的祁时。
“那我们做个游戏好吗,就当是给今天的荒唐事画一个最荒唐的句号。”
听到做游戏,老人突然来了兴致,他眼睛里放着光,满口答应。祁时趴到老人的耳边,跟他说了几句悄悄话。老人听完之后,脸上写满了费解。
“成吗?这个游戏就是这样开始的。”
老人虽然完全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可还是愿意无条件的配合他。
祁时帮老人正了正身子,让他在床上踏踏实实的坐好。然后,他一点点贴近老人的脸,径直盯着老人张大的双瞳,在里面心细捕捉着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就是他自己——夹谷眼中的祁时,那位时光监护人。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夹谷未明。”
老人一字不差的回答道。随后,他闭上了双眼,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祁时打开窗,纵身跃下之前,他回头最后确认了一次:夹谷已经不在了,坐在床上的,是那位老人本人。
“9月7日11:30,任务结束。夹谷未明,我回来了。”
老人睁开眼,看见敞开的窗户和被风吹起来的窗帘。他拼命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当然,他什么都不记得。
因为,那是被明日潜入者盗走的三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