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小城书柬
一
妈妈:
“在蓝天和白云之间,有一只海鸥在自由地翱翔……”您说,这就是我。错了,妈妈。我不是海鸥,是企鹅,一只躲在静静的小港湾里,可怜巴巴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的企鹅。虽然我很想变作一只海鸥,在蓝天里留下自己的剪影,抖一个漂亮的弧线给妈妈看。可是,蓝天不属于我,白云也小属于我——妈妈呀,这个梦您白做了!
妈妈,您曾经要求我: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您,尽可能地写得详细些。可我说什么好呢?
是的,我分配到C城来了,在市医院第二门诊部当小儿科大夫。这是一座干净、朴实的小城,城四周有一条环绕的小河,他们叫“护城河”。河水很清,圆圆的荷叶覆盖着一半水面;荷花开了,白白的,粉粉的,衬着青青的莲叶儿,绿绿的梗儿,悠悠的水波儿,煞是喜人。
我们医院设在一条不为人注意的,有着悠久历史的小街上,街名叫“关帝庙”。看,够古老了吧?我有了自己的一张诊桌,一架听诊器,一叠厚厚的处方笺和一件崭新的白大褂儿。该有的,都有了。只是……
唉,往下怎么说呀!
就说今天吧,同诊室的那位济大夫没有来。他是主治医生,查房去了。每当这个时候,小儿科诊室便成了“问询处”,而我那张诊桌,则是法定的“服务台”了:
“济大夫没来吗?”——凡是抱婴儿来看病的“小母亲”,这是第一句问话。
“没来,请坐吧。”
“不来了吗?”目光四处搜索,仿佛是我把人藏起来了。
“他查房去了。请坐,孩子怎么了?”
“下午呢?”迅速后退一步,眼睛像激光手枪一样开始扫射:我的发辫儿,刘海儿,脸庞儿,刚刚上身的白大褂儿(那也是资历浅的标志吗?)以及那双藏在诊桌下面着有女式皮凉鞋的脚!
“他说,要开会。”——天啊,我不得不低下头去。
“真的不来了?”一千个不相信!一万个不相信!!
人,立即退出去了,加入了等待的行列。
门外,有一支庞大的“儿童乐队”在演奏着咿咿……呀呀……呜呜……啊啊……的调调儿,不时还夹杂着小母亲们那低低的,焦急的叹息;室内,却只有我一个人独坐着,冷清得让人心烦。电风扇在旋转,左旋九十度——摇头;右旋九十度——摇头,摇头,摇头,摇头……我默默地安慰自己:看书,看书吧。
妈妈,我怎么能看得进去呢?!
说心里话,女儿衷心祝愿普天下的幼儿都健康活泼!但是,作为一个医生,看着这么多有病的孩子,却不能尽一尽职责,我……
三个月了,我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总共才有八个病号就诊,而且是只诊断过一次就改换门庭了。可和我一起分来的“小高粱”却恰恰相反!他是那么快就打开了局面,指名道姓找他的病人很多。有时候,满院子都能听到“小高、小高”的呼唤声。本来,他那一副忠厚、老实的相貌就很讨人喜欢,再加上他也确实能干,院领导也很看得起。
妈妈呀,一同分来我们两个,做“姐姐”的尚不如“小弟弟”,我真无地自容了!
女儿鸥
二
妈妈:
您说,您的“海鸥”是不会掉进大海里去的;您说,您不相信您的女儿会是“企鹅”。看到这里,我真想哭……
我从小失去了爸爸,是您一个人独自把我拉扯大的。在那种日子里,我从没见您掉过一滴泪,可以想像您是怎样挺过来的。妈妈是倔强的女人,自然也希望女儿争气。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大哭起来。您是那样爱您的女儿!可当您快步走过来扶我的时候,却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您是这样说的:“小鸥,别哭。跌倒了爬起来,要自己爬起来,哭是没有用的。”说完,您忙别的事去了。我趴在地上,哭了很久,最后还是自己爬起来了……
您知道,妈妈,我是三年苦熬才考上医专的。第一年差七分,第二年差三分。为了这三分,在偏僻的山村里,一盏孤凄的小油灯又伴我度过了三百六十五个不眠夜。在学校里,我没歇过一个星期天,发了疯似地背药名,从没放过一次到附属医院值班的机会……毕业后,我没有要求分配到妈妈身边去,拒绝了家里的一切援助。我想:该走自己的路了。
现在看来,这是多么不自量力呀!
我曾幻想这里会有一个好的工作环境。可现实把我仅有的一点点自信完全碾碎了。在这里,小儿科是济大夫的“王国”,连空气都属于他!
他有两把所向无敌的“尚方剑”:名气和胡子。
——我是什么也没有啊!仅仅是想做一个好医生,一个真正能治病的大夫。
在这个古老的小城,纵是那些打着花格格儿自动遮阳伞,有着最现代化“装备”的小母亲们,对名气和胡子也有着带遗传性质的,铁一般的信念。不,钢一般的,几乎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这位老先生虽不像医学院张教授那样在全国出名,可他的名字毕竟响遍了小城的十八条街。只要你站在路口随便拉住一个人问问:小儿科谁看的好?马上就有人告诉你:“济公”(她们是这样称呼他的)。仿佛全世界就只有这么一个大夫会给小孩治病。
他有一撇雪白的小山羊胡儿。也许正是因为这撇银须,才使他显得那么庄重的。连他那清癯的长方脸儿,淡淡的眉毛,一双总是眯着、实在不算大、深陷在窝窝儿里的眼睛,也衬得分外有神采。每当开药方的时候,他便轻轻地拈着一两丝儿胡须,似乎万千种药的名称、用途、剂量,全部储存在那一撇烁然的长须里,只要轻轻一拈,就会拈出无数神奇的配方来……
“济公”上班,总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走起路来,大步慢随,神色肃然。那双直贡呢圆口布鞋踏在地上,发出重而有力的闷响,使迎面走过的人不禁肃然起敬。一进医院门儿,他身后便续上一条长长的“卫队”,众多的小母亲们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他。可是,不管那些小母亲是远亲还是近邻,哪怕是人的儿媳妇呢,他也决不停下步来!既不看人,也不看脸儿,只说:“排号,按号来。”
只要一进入诊室,他立即穿上白大褂儿,扣好每一个扣子,威严地干咳两声,朝我点下头,只点一下。然后,捋一捋那山羊胡儿,挂好听诊器,款衣正身,端坐在椅子上。等这一系列的程序做完,挂号单便像雪片似地堆在了他的诊桌上……然而,老先生对他的“信徒”却是从来不客气的。从一开始诊断,到写好处方的这段时间里,他都在不停地训斥这些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虽然她们个个洗耳恭听,连连逗孩子叫爷爷,他还是不放脸儿:
“解开,解开扣儿!”
“就知道让孩子吃,吃!”
“光知道自己睡,让孩子受凉了,欸?!”
“你就不知道喂孩子点水吗?欸!”
可是,当他的目光一接触到孩子的时候,耶双细眯眼便分外地明亮起来。脸上像开了花似的,堆满慈祥、和蔼的笑纹儿,就像老臣在“小王子”面前一样谦恭、温顺,小心翼翼,那双游动着蚯蚓般血管、带着老年斑、仍然保护得很好的手,轻轻地在小儿的肚肚儿上叩动着,小拇指则习惯性地勾在手心里。他是怕划着孩子,那小姆指的指甲足有半寸长!不知为什么,他独独不剪。当婴儿啼哭的时候,他摸摸孩子的小脸儿,捏捏小手儿,甚至还扯一扯“小鸡鸡儿”,做出一副傻呵呵的样子逗孩子。如果孩子怯生,他就凑上脸去,一边弹舌儿,一边摇头,让孩子揪他那保护得很好的,近乎“圣洁”的胡子,直到把孩子逗笑为止。
妈妈,您可以想像我此刻的心情……
在这个热闹非凡的诊室里,我的诊桌像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一台停止摆动的座钟,没有人往这里看上一眼,更没有人上前搭话。仿佛这一隅是禁区,我就是那吃人的生番!我勾头趴在桌子上,默默地、默默地望着自己的脚,望着脚下的方砖地,那砖缝实在是太窄太小了,要不,我会一头钻进去的!有时,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恨!妈妈,我决不是嫉妒“济公”,恨这些“浅薄”的小母亲,国家培养了我三年,我当真会把你们的孩子治死吗?!
妈妈,我也曾悄悄地注意过“济公”的诊断,说句不自量力的话吧:他虽称得上有经验——主要是常见病状和多发病状,最拿手的是肠胃道疾病——可的确也没有太出奇的地方,换了我,也会这样用药的。但是,在这里我却只能扮演“陪衬人”的角色!
使我始终不明白的是:“济公”为什么对一个新来的年轻人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他很少和我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上班点下头,下班点下头,仅此而已。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很想得到他的帮助,求他给以指点。可是……
妈妈,您知道:诊断的次数和经验是成正比例的。可我没有诊断的机会呀!而且,在年龄上,我也将永远赶不上“济公”,永远。
我的处境就是这样,一切都告诉您了。“济公”虽然老,可他气色很好。我不是存心咒他,要是再活十年,二十年,不退休的话……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呢?
女儿鸥
三
妈妈:
您上次来信,问我“小高粱”是谁?为何又多了一个“弟弟”?
我这就告诉您:他是我大学里的同学,药系的。毕业后也分到了这个医院,在药房工作。
说起“小高粱”,挺有意思呢。他家是农村的,本名叫高良,原是个很怕羞,见人就脸红的乡下聪明小伙儿。上大学的时候,他还剃着小平头,脸儿红扑扑、黑腻腻的,两只乌眼珠滴溜溜的亮。个儿虽不算高,瘦瘦的,看上去挺有精神。大概是家里的条件差,穿戴更不入眼:白布衫,蓝裤子,粗线袜子,“旱船”鞋。所以,同学们——特别是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同学,常常拿他逗趣,在饭厅里怪声怪气地学他的土腔:“吃几碗?——‘三咯喽’!”“夜黑儿?夜黑儿我上资料室。”(他们乡下把碗说成“咯喽”,晚上说成“夜黑儿”。)甚至还有人不无轻视地敲着碗哼唱:“一株小高粱,一株小高粱……每逢这个时候,他就紧紧地咬着下唇,二目圆睁,一声不吭,把下唇咬出两个深深的牙痕儿!”
虽然这样,同学们还是送他绰号“小高粱”了。我并不认为这个绰号不好听,挺朴实呢。只是讨厌这种捉弄人的意味。于是,每当玩笑开得太过火,我就故意端着碗走上去,和他说上几句话。这么以来,也许是出于对女同胞的尊重,那些调皮鬼们就闭嘴了。我和他也成了熟人。
后来我发现,他的自尊心很强很强。在学校最忌讳人家说他土气!整天低着头,碰见那些穿戴时髦的同学,他总是绕着走。宁肯绕得远一些,也决不和人家打照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全体师生在礼堂听报告:傍晚,天突然下起雨来。散会后,“小高粱”三下两下很麻利地把裤腿儿一绾,“旱船”鞋一脱,挺便当地往胳肢窝儿那么一掖,“叭嗒、叭嗒”,赤脚在雨地里跑起来。然而,刚出礼堂不远,他站住了。许是见别人都穿着鞋,打着伞,文文气气地在走,没一个光脚丫的。他突然把鞋从胳肢窝里抽出来,往地上一丢,即刻穿上,毫不可惜地在水地里大步慢走!我在窗口看得清清楚楚,他是最后一个走进宿舍楼的……
毕业分配之后,他找我结伴而行,怯生生地说:“大姐,我人生地不熟。到那里你得多帮助我呀。”
我说:“我们互相帮助吧。”
他望着远处,好久好久,又喃喃地说:“我要争这口气……”
我也激动了,说:“是的,三年,多不容易。”
记得坐上火车的时候,他还趴在窗口,朝学校方向狠狠地望了一眼!那一眼,似乎有“走着瞧!!”的意味。
来到小城,有了月工资,他比较注意仪表了。新理了“小偏分”,做了件新褂子,还蹬上了新皮鞋,虽然是猪皮的,擦得黑明黑明,似乎要和“小高粱”的绰号永别了。
本来嘛,作为医务人员,是应该讲究仪表整洁的。然而,我总觉得那次在火车上对他的刺激太大了!那天,天比较热,车厢里很闷。他脱掉了那件往常上课、出门才穿的学生服,露出了家做的、乡下人穿的粗布小褂儿,自然有些皱,也不大干净。服务员查票的时候,竟然有三个人连续查问他!而且有一次还隔过了那些穿戴漂亮,仪表堂堂,很有些干部风度的旅客(当然,这一次也没查我的票)。服务员走后,他涨红着脸,拧着眉,眼里竟有了一丝泪迹!鼻孔急剧地耸动着:“看不起人!看不起人!”
工作之余,他到宿舍来找我,总是这么一句话:“姐,奋斗吧!我们必须尽快地打开局面。五年以后看……”他说得很恳切。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很亮很亮,里边燃烧着几条像小火龙一样的东西。
我望着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马上又说:“姐,我知道,你那里是‘济公’的天下,比较难。但是,必须奋斗。”
是的,是要奋斗。这话对我启发很大,字字句句都说到心上去了。看来,我们小儿科的情况他也知道。可我……
他真行!说到做到。半年不到,他不仅很快地打开了局面,而且上上下下的关系也处得很好。药房主任不管什么事都找他商量;下班之后,还有病号专门到宿舍来找他,他随叫随到,总是很忙。有一次,我见他手指上夹着一支高级香烟,急匆匆地从外边走进医院,便问:“小高,你抽上烟了?”
“不会吸,闲抽着玩。”他的脸微微有点红,夹烟的手指背在了后边,不好意思地说,“别人送的。他急着要一样药,我送去了,他非让抽一支,不接不让走……”
“还是不吸好。”我说。
“我听你的话,姐。”他把烟扔在地上,“其实我也吸不起烟。”
“你工作很顺心吧?”我不无羡慕地说。
“这才是第一步,仅仅是第一步。”他郑重地说。
看来,他并不满足。我呢,只有叹口气了……
“别叹气。姐,这不能相比,我们那里是‘世界之窗’。”他说,
“那里是‘世界之窗’?怎么起了个这么好的名字?!”我惊奇地问。
他笑笑。不吭声。听见有人叫他,便匆匆地走去了。
妈妈,您看:我就是这样多了一个“弟弟”,一个比我强的“弟弟”!
我也得奋斗!
女儿鸥
四
妈妈:
我剪辫子了。
不是为了烫发卷儿,是想显得老成一些,像小城的老婆婆那样在后边绾一个发髻。您又要笑我了。
那天晚上,在拿起剪刀的一刹那间,我哭了。妈妈,儿时,这发辫儿是您一把一把给我梳起来的,丝丝缕缕都蕴藏着母亲的深情。记得有一次,您一边给我梳头一边问:“小鸥,长大干什么呀?”我用大人的口气对您说:“当医生。”妈妈,您说怪不怪,我那时怎么会想起当医生呢?您愣了,好久不吭声,梳子掉在了地上,您的手却插在我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摩着……过了一会儿,您才又接着问:“当一个什么样的医生呀?”我说:“当然是会治病的医生了。”记得吗?我不是还用小指头往您腿上扎了一“针”吗?……二十年了,这发辫我一直留着。每次回家,您都要亲自给我梳理一次。可现在,为了让那些小母亲觉得我像个大夫,我狠心剪了它。您不生气吧?
嗨,顶顶让人泄气的是听了医院两位女同志的话。我真要后悔死了!
妈妈,您猜她们怎么说?
“哟,小刘,改发型了?”
“噫,挺帅!叫我看看像谁——”
晚上开会,一进门,便被药房的叶云、李文茹拉住了。
“像谁?”我问。
高挑个儿、烫“波浪式”头发的叶云前后左右一个劲儿打量我的“发型”;矮个儿、烫“菊花式”头发的李文茹两手抱膀,还盯着我挺认真地思索起来:“像……山口百惠!真的,我不骗你。”
天哪,她怎么不说像“阿崎婆”?!散了会,我赶忙回去照镜子:是呀,我有一张晒不黑的白净脸儿,还有从小养成的、注意仪表大方、爱干净整洁的习惯。这都是妈妈赐给的,是我丢不掉也不想丢的。那么,辫子算白剪了……
谁知,到了第二天,我又遇上了一件万万料想不到的事!
那是星期三,“济公”又查房去了。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一位“蛋蛋脸儿”的小母亲第九次抱着孩子走进诊室,身后唯唯喏喏地跟着那位“螺丝头”小爸爸,(因为“济公”到现在还没有来,可怜的小爸爸在门外已挨了多次训了!怨他吗?)她问:“同志,你说实话,济大夫下午真的不来了吗?”
望着小母亲那焦躁不安的神色,小爸爸那手脚失措的样子,我忍不住站起来,鼓足勇气说:“孩子怎么了?如果相信我的话……”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小母亲气冲冲地望着小爸爸;小爸爸怯生生地看着小母亲,然后又一同把目光集中到孩子身上。婴儿无力地趴在小母亲的肩头上,只是哭闹……他们一定是很想退出去,可又不好意思。终于,“蛋蛋脸儿”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无端地骂了一句:“死人!”这才极其勉强地朝前跨了一步,犹犹豫豫地坐到方凳上来了。
“孩子多大了?”——我怎么才能打消她的疑虑呢?
“五个月了。”回答吞吞吐吐,她还在犹豫呢!
“叫什么名字?”
“方方。”小爸爸急忙插话,这又招了“蛋蛋脸儿”的白眼。
“噢,多好的名字,多俊气的孩儿。”我近乎在讨好了,讨大人的好儿。“济公”是决不这样做的。“来,让姨姨看看。哟,哟哟,不哭,小乖乖……”我十二万分小心地听诊、检查,细心再细心。可小母亲的眼睛仍然像枪口一样对着我!
“孩子是受凉引起的泻肚,有点烧。一天拉几次?”我不敢批评,只有小心翼翼地询问。
“十五次!瘦多了。”“蛋蛋脸儿”急急地说。
“绿屎,蛋花样儿,挺稀。是吧?”
“是。”小爸爸说。
开了处方,我又以商量的口气说:“最好减少喂奶的次数,多喂孩子些盐糖水。喂时先放盐,后放糖,盐味和便饭一样就可以了;糖不要搁太多,有甜味就行。一次也不要喂太多,一勺。两天后再来看看吧?”
“行吗?”“蛋蛋脸儿”问。
“行,你放心。”我说。
“吃了药能止住吧?”小爸爸跟着又问。
“不要紧,会好的。”我再次保证。
“你的孩子大了吧?”“蛋蛋脸儿”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的脸“腾”地红了。
小两口一前一后地走出诊室。出了门,只听“螺丝头”小爸爸轻声说:“‘济公’和她开的方儿不一样。先吃两回药试试吗?”
“试试?拿自己的孩子让她做试验?!”“蛋蛋脸儿”没好气地嘟哝着,扭头朝这边的窗口瞥了一眼。然后,把处方一点一点地撕碎,又一点一点地扔掉了……
妈妈,听了这话,我的心都要碎了!浑身的血直往上涌,肉都是蹦的!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离开诊桌,又怎样踉踉跄跄地追到门口的。等我看到了趴在“蛋蛋脸儿”女人肩头上的那张粉团似地小脸儿,那双微微有些凹陷的小眼窝时,才下意识地站住了……
妈妈呀,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孩子娇贵,我知道,我理解。可我宁肯在自己身上扎一千针,服一万片药,也不愿听到这么一句话!难道我只有拿别人孩子做试验的心吗?!我虽然年轻一些,可也是女人,是一心一意想使孩子早日康复的女人呀!
晚上,我没有吃饭,也没有拉灯,一个人独独地坐在窗前,心里乱极了……月光悄悄地爬上了窗棂,银色的,像水一样柔和的小圆点儿,斑斑驳驳地泻进来。远处,关帝庙上的兽头变得艨胧,可怖了;街上,小贩的叫卖声也渐渐弱下来,仿佛大地也进入了沉思。只有新建的那座七层百货大楼上的红星分外醒目,熠熠放光……
正当我拉开灯,要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小高推门进来了。他的脚步很响,眼里带有喜色,一见我独坐着,情绪不好,马上关切地问:“姐,你不舒服了?”
我摇摇头,示意他坐下:“工作不顺心。”
他默默地坐下。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很认真地说:“姐,你不能再这样了。必须开拓自己的领域,自己的……”“自己的”这三个字,他说得语气很重,仿佛里边包含着很深的含意。
是的,这我知道:我需要有一个新的起点。可怎么开拓呢?
他望望我,又说:“姐,到这一步,咱们都不容易。我敢说,你没我吃的苦大。”
也许,我还不够刻苦?
小高见我不说话,自言自语地说:“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别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自己,自我奋斗。像蝎子一样地爬出去!你不知道,我们那里穷啊,太穷了!过去一个劳动日才挣八厘钱。有一次招工,本来推荐了我,可公社书记一个用烟纸盒写的字条儿,就改变了我的命运……”他的眼光变得黯淡了,牙又咬了起来。片刻,他像醒过来似地摇摇头:“为了扑腾出来,你知道我是怎样拼命的?冬天,滴水成冰,我身上披着一件破棉袄,腿上盖着一条破褥子,坐在灯下看哪,看哪,写呀,写呀!娘可怜我,在火上给我烧了一块热砖,用破布包着,放在我眼前。可是等握笔的手冻僵了,旁边的热砖也早已放凉了……夏天,为了和那些咬人的‘花脚蚊子’做斗争,你猜怎么着?我先穿上衣服焐一身汗,然后再关上门,脱光衣服坐屋里看书。这会儿身上尽是汗水,滑溜溜的,蚊子趴不上去……姐,你真没有我吃的苦大。”他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不过,总算熬出来了!”
月亮钻到云层里去了,撇下了暗暗的,模糊不清的影儿……
他说的虽然有些偏激,也是有点道理的。人生难得几次搏。为了事业,有时候,也的确需要点拼命精神。我知道,粉碎“四人帮”后能考上大学的,都是有一番经历的。
他又一次地站起来,望着窗外说:“姐,我很想给你帮帮忙,要是能帮上的话。”
妈妈,您看:一个从乡村里走出来的“小高粱”,一个诚心诚意要我帮助他的“弟弟”,这会儿,却要帮助我了。我早就希望他给出点主意,他很有心计。
“其实你的条件并不错。你是医专的高材生,全医院都羡慕的女大夫……”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不理解——妈妈,我痛苦死了!他还说有人羡慕我?!
“羡慕我什么?”我苦笑了,
他也笑笑,说:“我一定要帮助你的,姐。”
这个“小高粱”!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我跟前,迟迟疑疑地说:“大姐,你能不能借我十块钱?”
“是家里用的吗?”我抬起头望着他,
他不吭声,头低下去了……
许是他添了些衣服,这月钱不够了?我想着,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过去。
他接过钱,道了谢,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像是拿不定主意似的,张张嘴,又张张嘴,说:“好大姐,你也给我拿个主意,我是去不去呢?”
“去哪儿呀?”我问。
“你说去不去吧?”他紧紧地咬着下唇。
“到底是哪儿不敢去呀?”我还是不明白。
“对。”他的眼亮了,目光灼灼逼人,“我怕啥?!”
这一刻,我才明白,他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而是在问自己。也许,他早已拿定主意了,只是有点怯阵。那么,他到底要干啥去呢?
他离去了。迈着乡下人的步子,带着小知识分子的自信……
我没动。我要想一想,认真地想一想……
女儿鸥
五
妈妈:
我有了一个尊敬我的病号,请记住“尊敬”二字。
上午是小儿科最忙的时候,抱婴儿来看病的小母亲们把“济公”的诊桌围得水泄不通。我仍然坐在我那一个角角里看《诊断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十点钟,小高领着一个红红胖胖的中年人走进来。两人好像已经很熟悉了,互相说着悄悄话儿,径直朝我的诊桌前挤来。
小高很随便地把那只没人坐的方凳推给跟他来的中年人。等中年人欠身坐下后,他说:“大姐,给老王开点药吧。”
我望着老王那红润的四方脸,高鼻梁,大嘴巴,还有那肉敦敦的下巴儿,真有点哭笑不得!唉,有了一个病号,还是个这样的大人。小高倒真会帮忙!
我只好客气地点点头,问:“你血压高吧?是不是到内科……”
“偏高,稍稍偏高。”老王点点头,又望望小高,说。
小高赶忙介绍起来:“大姐,你不认识吗?他是咱市委组织部的老王呀,王秘书。”说着,又转向老王:“王秘书,这是刘大夫,我大学里的同学。她是我们学校的尖子,高材生……”
坐在那边,正给小孩看病的“济公”朝这里瞥了一眼。那眯着的,从眼角角里射出来的余光,真让人脸红!小高怎么能这样哪?我刚瞪了他一眼,老王欠欠身,朝我笑笑:“听说了,听说了,分配来的时候就听说了。刘大夫,有空儿到组织部去玩玩嘛。”
当着外人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强点点头。小高趴在我的诊桌上,拉过处方笺,轻声说:“大姐,给老王开两盒‘蜂乳’,两盒‘人参丸’,两盒‘丙种维生素’。”说着,他又拍拍老王:“哎,‘果味VC’要不要?也是补养的。”等老王点点头,他把笔推给我:“开吧,大姐。”
“小高,这是自费药,要花很多钱的。你,怎么……”我真有点生气了。
他挤挤眼:“开吧,大姐。”
这算什么呢?望望那边的“济公”,我迟疑了……
小高用笔指指我:“你呀,大姐……”没等我愣过神儿来,他竟自己拿起笔“刷刷”地写起来,并且飞快地在医师签名处注上了我的名字。
“小高……”——我还算是一个医生吗?
“没事儿。”他一挥处方,朝我努努嘴儿说。
老王也跟着站起来了,仍旧是甜甜地微微笑,频频地点头,甚至对我还有一点点巴结的意味。可是……
小高又是很热心地说:“老王,需要什么药来了。要是我不在,你直接找刘大夫。啊?”
“好好好……”一连三个,从老王那阔嘴巴里吐出来。
正在这时,“济公”突然发起脾气来:“你动什么?你动什么?!”
那位抱着孩子的小母亲慌忙说:“娃儿,他尿你脚上了……”
“济公”厉声说:“尿脚上怎么啦?要知道把孩子尿的时候,是不能猛动的!一惊,尿道拧了劲,尿都尿不出来!欸?!”
那位小母亲羞愧地点点头,眼里竟涌出了泪花……
整整一天,“济公”“欸”的次数增加了,声音也格外地响亮,他再没有往我这里看一眼……
妈妈,我虽然有了这么一个“病号”,心里却更加难受。我真恨自己!——小高怎么能这样做呢?
吃晚饭的时候,我在小饭厅里找到了高良。本想狠狠地说他几句,可一见他那样儿,我又不忍说得太重。
他一个人蹲在饭厅的墙角处,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馒头就成萝卜条儿,地上仅有一碗稀饭,大学毕业,工资不算太低,这里的伙食也是蛮不错的。别人都吃的是炒鸡蛋,炒肉丝,差一点的也是黄瓜拌凉粉,惟有他吃的是成萝卜条儿,一角钱就能买好多的咸萝卜!难道是把钱都寄回家去了吗?
小高一瞧见我,赶忙把半截萝卜条儿丢进稀饭碗里,站起身来(他还怕人看见),朝我笑笑:“大姐,这会儿才来?”分配到这个医院后,他不管见谁都是先笑后说话儿。
我还是不客气地说:“小高,以后别往我这儿领这种‘病号’!听见了吗?”
“大姐,咱出门在外,没几个熟人行嘛?再,再说……”他嗫嗫地,带着商量,探问的语气。这语气给人以真诚,老实的感觉,该怎么说他呢?
“我目前急需要的是病人的信任,而不是熟人的阿谀。”我正告他。
“大姐,你听我说。”他往前凑了凑,又看看周围。
“我不听,我不要这种帮助。”我端着碗挪开了。
妈妈,您告诉我:做人要正直。搞事业的人尤其要正直。虽然我的处境不好,我也不愿做一个出售“处方权”的医生。我要做真正的大夫,不管多难……
女儿鸥
六
妈妈:
来信收到了。
只有这么短短的一行,我却读了十遍:
“女儿,你爹爹是站着死在手术台旁的。他是个真正的医生……”
我会读上一百遍的!好妈妈。
我理解您的心情。更理解您直到今天才告诉我爸爸的死因。记得儿时,您曾指着爸爸的遗像对我说:“看,那就是你爸爸。一个好样的男子汉!一个拼命干事业的人。”当时,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虽然您不愿勾起那段令人心碎的回忆……
今天,我也要告诉您:我是爸爸和妈妈的女儿。
我已下了决心,下班再也不低头了,低头有什么用呢?没用的。我必须面对现实,找出差距来。“济公”的名气和胡子,不也是用时间和经验,用他那一颗赤诚的事业心换来的吗?
每天上班,我都睁大眼睛观察“济公”与每一个病人的接触,仔细地倾听他和病人家属的谈话,暗暗地分析他下药的剂量。有时,诊室里人太多,远道而来的小母亲抱孩子累了,我就干脆把诊桌前的方凳往那边挪挪,让她们坐下歇歇。我也乘机和她们拉几句闲话,逗逗孩子,学着她们的语气问问是不是“头生儿”?奶水好不好?……这样一来,关系倒融洽多了。
我渐渐地发现,“济公”的确有不同于一般大夫的地方。
第一条,他对百分之八十的小母亲都有这样的嘱咐:“让孩子少吃点儿,就胖了!”
他为什么要让孩子少吃点呢?开始,我很不理解。后来,我看到:来治病的幼儿,绝大多数是患肠胃道疾病,基本上都是消化不良引起的。您想,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又是独生子女,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小娇娇儿!总怕吃不饱,吃不好,一会儿喂点这,一会儿喂点那,这就必然加重了小儿肠胃的负担,造成胃功能失调,怎么能不生病哪?!当然,这仅仅是一方面的原因。可小儿吃的再多,不能消化、吸收,不是没用吗?
“济公”高兴的时候,手拈胡须,顺口就能溜出几句来:
“耍耍好,七成饱。”
“多饥少受寒,五更起来看三看。”
“小膘膘儿,水膘膘儿,冬夏暖壶离不了。”
……
——看来,“济公”毕竟是济公啊!
第二条,他下的药量极小,非常准确。
妈妈,小儿的药量是很不好掌握的。小了治不住;量大又会产生副作用。可“济公”用药一般都很小。特别是婴儿的药量,一般病症,从没超过三角钱!多是一两角钱,病就治了。人本身就有抗药性,吃多了当然不好,就是从经济上讲,这种决不让病人多花钱的大夫,谁都欢迎的。可这些,却是我连想都没想过的……
同时,我悄悄地观察到,“济公”的身体并不好。(妈妈,我没有一点儿兴灾乐祸的意思。)他有个挺独特的动作,那条左腿会突然地抖动起来,好一会儿才能止住。我原以为这是他的习惯。可奇怪的是,一变天他的腿就抖得特别厉害!
每逢抖得太厉害的时候,他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缎子面,小巧精致的“保险盒”,从里边摸出一丸药,闭上眼嚼啐咽下,过一会儿就不抖了。你说奇不奇?可他每天来上班,却总是昂首挺胸,从没请过假呢。真怪!
后来,我悄悄地问了人,才知道他的腿是文化大革命中被同诊室的一个年轻人——也是年轻人!——因为嫉妒他,打坏的……
今天,我对高良的“奋斗”之说,有了一点点怀疑——
临下班时,他又到诊室里来了,朝我笑了笑,毕恭毕敬地坐到了“济公”的诊桌旁,附耳说着悄悄话。“济公”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不管亲戚不亲戚,只管治病。”
他很尴尬地坐在一旁。直到病号都走光了,他才又凑上去,低声说了几句,像是在恳求什么。
“济公”翻翻眼,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治病可不是送人情的事儿。要是真不能来,不管谁我都去。你说实话?”
他的脸红了,很不好意思地说:“那,那……开点药吧?”接着,又低声讲了病情。
“济公”眯着眼打量他了一番,还是开了处方。
高良拿起药方,朝“济公”点点头,正要跨出门去,忽然又折了回来,快步走到我跟前,急切地低语说:“姐,再借我五块钱吧?”
毕竟是同学,又一块来的。我掏出五元钱放在桌上,问:“给谁拿药?”
他的脸更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一个熟人,偶然碰上的。人家央了咱,不好拒绝。”
我知道他在这个小城并没有亲戚,一个也没有。他对“济公”说的显然是假话。为什么要说谎呢?也许是好心……
“小高,以后不要这样。”我含蓄地提醒他。
他点点头,急急地走了。
这天晚上轮我值班。很晚很晚的时候,小高才从外边走回来,路过急诊室,他停住了,探头朝里看看,说:“姐,是你值班?”
“噢。”我说,“你天天晚上出去,干什么呢?”
他走进来,哼唧着。很不好意思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姐,你看。”接着,他又轻声说:“王秘书介绍的,组织部刘部长的女儿。”
“送礼吗?”我半开玩笑地接过照片,
“一分钱的东西都没送过。”他直直瞪,沉思片刻,“像那样的家庭是不需要送礼的。”
看了照片,不知怎的,我心里又多了一层负担。姑娘是八十年代型的。俏丽的杏儿脸,纤纤的小鼻儿,一双爱幻想的大眼睛,翘翘的小嘴上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小高会追得上吗?
我想说,还是把心用到事业上吧……
他马上就看出来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喜形于色,神情很淡漠,说:“姐,你放心。乡下人也不是傻子!”
“喜欢她。”
“看样儿……太娇气。”他含含糊糊地说。
“是吗?”
“噢。”他的目光闪了一下,接着,垂下眼皮说:“姐,明天,明天晚上……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
“还没见过面吗?”我问。
“见过了。王秘书说,明天,去,去她家……”
“还用得着跟班儿吗?”我忍不住笑了,
他又是低着头,不吭声……
这个“弟弟”,“小高粱”,“奋斗者”,不知是中了“丘比特”的神箭,还是怕登大干部的门坎,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大姐,帮帮忙吧。我没经过这事儿……”他恳求说。
第二天晚上,为了给小高做“后盾”,我还是去了。
没想到,那位胖胖的王秘书早已在市直机关宿舍大院门口恭候呢!他一见小高,便指指表,哈哈笑着:“小高,真准时!说七点就七点。走吧,走吧。”
这个“小高粱”!明明有人陪他去,干吗非要拉上我?!我不禁诧异了……
小高忙指指我说:“王秘书,刘大夫也来了。”
“噢,小刘!你早该来玩玩。”
我说:“小高,有王秘书陪你,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呢。”
小高又露出了很难为情的样子:“大姐,你要不去,我也不去了。”
“去去,都去。坐坐嘛,到刘部长那里坐坐也不是坏事。啊?”王秘书说着,指指小高,“你呀,太老实,放心,这个忙我是要帮到底的……”
就这样,我充当了一个不愿充当的角色来到了部长家。
这是一所干净、整洁,飘散着淡淡花香的小院。院里有青砖铺成的小甬路,四周种了很多花草,一盆一盆的,摆得很整齐。院子中央,是一个很大的葡萄架,架上,枝儿、茎儿、蔓儿,四通八达,密密的葡萄叶遮成一片浓荫,看上去十分宜人。葡萄架下,放着一个小小的茶桌和几把藤椅,一位半老的妇人坐在那儿,轻轻地摇着折扇。
王秘书一进门儿,笑着叫道:“刘部长在家吗?客人来啦。”
那位半老妇人笑眯眯地站起让座:“老王,你还不知道?他的事儿多,刚被人叫走。”
“噢,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说的小高;这是小高的同事,刘大夫,特意来探望刘部长的。这位是刘部长的爱人……”
“坐呀?坐嘛。”老妇人一边热情地倒茶、让座,一边悄悄地打量着小高。
客气一番之后,王秘书便朝屋里喊道:“丽丽呢?——丽丽!”
老妇人也叫:“丽丽,你王叔来了。”
屋里有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人却没有出来。她肯定知道今天小高要来的。这样的姑娘,小高……
小高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两腿并得很直,目光只盯着一个地方看,不扭头,也不仰脸……
我不明白,小高明明知道这姑娘看不起他,为什么还要来呢?
王秘书只是一个劲儿地打圆场:“老马,你是老病号,以后需要什么药找小高就是了。我拿来的药都是小高给找的。”
“太麻烦了。”老妇人点头笑笑,“喝茶呀,喝茶。——你,家住哪里呀?”
“医院。”小高说,
“父母呢?”老妇人轻轻地摇着扇儿,
“乡下。”小高肯定又红脸了。
“大学毕业!”王秘书赶忙接过话头,“人老实,又聪明能干。老马,在我们市直机关,像这样有学历、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干部太少了!”
“老王……”
“我说的是实话。”
“现在乡下生活也好一些了吧?”老妇人随便地问,
“不算太好。”小高眼里又透出了那灼灼逼人的光。
我正担心这种“盘问”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忽然,响起一阵皮鞋声,帘儿轻轻一挑,丽丽走出来了。
“来了嘛,王叔。”说这话的时候,她那双带着傲气的大眼瞥了瞥小高,又把目光注意到我身上了,看得我好不自在!
我看出,这位部长家的独生女儿肯定是家中的“核心人物”。她的一切,都是要自己说了算的。
王秘书拉过一把藤椅,说:“丽丽,小高来了好半天了,你在屋里忙什么?”
丽丽头一歪,娇嗔地说:“人家没听见嘛。”
老妇人疼爱地看了女儿一眼,又问王秘书:“老王,听说有一种什么‘素’?治我的病最好。”
“问小高,人家是权威。”王秘书说。
小高目光炯炯地望着老妇人,说:“伯母,不知您要的是哪一种?素类药太多了:青霉素、链霉素、土霉素、地霉素、黄霉素、氯霉素、合霉素、金霉素……”
“这么多呀!”老妇人惊讶了,“说是新出的一种,挺不好找呢。”
“那是红霉素,素中之王。”小高很认真地说,
这时,丽丽盯住了小高,那双睫毛长长的大眼一眨一眨的,仿佛在说:她,和你同来的她,是谁?
小高却并不看她,只对老妇人说:“我们医院的刘大夫,当年是学院的高材生,比我清楚得多。”
老妇人朝我点点头:“小刘大夫,喝茶嘛。”
我只好也点点头,瞪了小高一眼:“你又胡说了。你是专门学药的……”
丽丽瞅瞅小高,又看看我,再瞧瞧王秘书,身子一拧站了起来,头发往后一甩,说:“热死了!你们坐,我换件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从屋里走出来了,说是天热,却换了一双耀眼的白色高跟皮凉鞋,丰腴的腿上,套上了长筒丝光袜,百折裙脱掉了,又换了件小城最时兴的紧身连衣裙。衬得杏儿脸红鲜鲜的,显得十分洒脱,艳丽。连院子里的香气也变得浓烈了……不知为什么,她径直地坐在了我的对面,和我说起话来:
“你也在医院工作吗?”
“嗯。”
“和小高是同学?”
“嗯。”
“一同分来的?”
“嗯。”
……突然,我觉得我似乎是在扮演一个很不妙的角色。难道小高……于是,我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老妇人笑着说:“轻易不来玩,坐嘛。”
“不了。”我说着,就往外走。
小高赶忙也站了起来:“刘大夫,咱们一块走吧。”
王秘书一挥手:“好好,我也该走了,和刘大夫一起走。丽丽,你送送小高吧。”
老妇人客气地说:“我就不远送了,让丽丽送你们吧。改天来玩哪!”
“妈,我送客。”丽丽俏皮地说着,在后边跟了出来……
出了门,我走在最前边,王秘书跟在后,小高却迟疑疑地说:“咱们一块走吧?”
王秘书推推他,低声说:“你们谈谈,好好谈谈嘛!到公园去……”
我只想快走,没有注意身后,距离就这样慢慢拉开了……
回到宿舍,我静下心来,越想越觉得蹊跷。小高让我去,难道、难道真是为了利用姑娘特有的嫉妒心?!那么,这也是他“奋斗”中的一个步骤吗?……
也许是我太多心了。您说呢?妈妈。
女儿鸥
七
妈妈:
我决定给“济公”当“秘书”了。
您不是说:要生自己的气,不要生获胜对手的气吗?我觉得不仅仅是生自己的气,而且要行动,用行动来说话。我的确比“济公”差得远呢!
当我把诊桌搬到“济公”诊桌对面的时候,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别人会怎么看呢?)……
妈妈,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爱面子呀!说老实话,我曾经犹豫过,甚至还考虑申请换一个单位,到一个差一点的,没有名气和胡子的诊室里去。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我是一个弱者!
嫉妒,埋怨,等待,不正是灵魂里这点杂质在作怪吗?揭去这层面纱吧!虽然有点疼,却可以让我看清自己……
“济大夫,你的病人多,我给你抄方吧?”我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说。
他先是有点吃惊,坐在那儿,仿佛不认识似地打量着我。片刻,他慢慢地捋着胡子,捋着捋着,那双微眯的眼睁开了:“不合适吧?”
我跨前一步,定睛望着他:“济大夫,你清楚,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一个信任我的病人。与其坐冷板凳,还不如帮你抄抄方。这样可以多看几个病号。”
“济公”的神情仍然很淡漠,左眼睑下的肌肉也颤起来了,手指在诊桌上轻轻地叩动着,好半天没说话。不知是在回忆什么,还是在考虑我的话有几分诚意……
“尽快地解除病人的痛苦是医生的天职。说心里话,济大夫,我也很想和你一样得到病人的信任。但现在看来,我的确是有差距的。您是老前辈,我先跟你学一学吧……”
他拈着胡须,沉思良久,说:“我这人有点儿怪脾气,是不讨青年人欢喜的……”
“我理解,济大夫。”我轻声说。
他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恕我直言,你究竟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医生?”
“病人信任的医生。”
“光抄方是做不到的。”他摇摇头。
“我知道。”
“你,再考虑考虑吧?”
“我考虑过了。”我直言不讳。眼睛对着眼睛,我希望他能看清我的心……
“好吧。”他微微地点点头,“不过,我有个习惯,病人再多,看完下班。你在伙上吃饭,这不大方便吧……”
他终于答应了!我没有再说什么。不必说,让他看看吧……
就这样,每天我坐在“济公”的对面,一边仔细地观察他的诊断,一边快速地把他口述的药方开出来。这需要眼快,手快,精力集中。好在我有几年大学的功底,干起来并不吃力。有一次,“济公”说:“开胃霉合剂……”我这边立即写上了“胃蛋白霉……”可坐在旁边的一位小母亲恰好瞅见了,急忙忙地喊起来:“哎哎,护士同志。济大夫说得快,你别写错了呀!”
妈妈,她称我“护士同志”。乍听来,心里不由地袭上一丝不快……我想,护士就护士吧!便耐住心解释说:“不会错的,我开的也是‘胃霉合剂’。”
她不相信,又望望“济公”。济大夫翻翻眼,沉着脸说:“你操孩子的心吧!这是刘大夫。”
您看,多好的老人哪!
中午,在饭厅里,小高凑上来说:“姐,听说你在给‘济公’抄方?”
我点点头。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这样你是熬不出来的,姐!”他说,“要不,我帮你调调吧?”
妈妈,您听:他的口气多大!要帮我调动呢。
“不。”我摇摇头。
“你……不奋斗了?”他低声说。
“奋斗。”
“这样吗?”
“嗯。”
“你路子不对。”他肯定地说,两眼扑闪扑闪,里边似乎有很深的含意……
“那么,你的路子呢?”
他眨眨眼,又眨眨眼,不吭声了。每到这种时候,他总是让人费解。过了一会儿,他仍然用肯定的语气说:“你路子不对,姐。这样下去,是很难打开局面的。”
轮到我买饭了,顾不上再说什么。可我看见:伙上明明有大家喜欢吃的油炸鱼,小高却还是只买了一角钱一碗的蛋花儿汤,夹了两个馒头,蹲到人们不注意的角角里吃去了……
妈妈,您看:他对自己这样的刻苦!他究竟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呢?人是很难一下子看准的,您说对吗?
女儿鸥
八
妈妈:
我实在是低看了这个“小高粱”!
昨天晚上,医院包场电影《沙鸥》,小高要我走时叫他一声。我在院里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出来。我急了,跑回去喊他,却见门是关着的。趴在窗前一看,原来他正躲在门后,照着小镜子,手指蘸着水抿他的“小偏分”呢!我“扑哧”一笑。他赶忙扔下小镜子,慌忙跑出来了。
出了门,他问:“姐,你看我还像不像个乡巴佬?”
我想笑,但没有笑出来。他的确是在努力适应环境。脸是新洗的,许是用香皂好一阵搓,都擦红了!上身穿的是“特立灵”白色短袖衣,下身是蓝涤卡直筒裤,脚上蹬着一双泡沫塑料凉鞋,里边还经心地套上了天蓝色丝光袜。这在小城,虽不算时髦,的确也不土气。可有一点儿,他的气度,连同走路的姿势,还是老样子。大概这一点点质朴气是他乡下的母亲赐给的,一时还扔不掉吧……
“还有一点点。”我说。
“哪儿?”他往自己身上左看看,右瞅瞅;拉拉裤角,又小心地抿抿头发。末了,十分认真地望着我。
我笑笑,没有回答。实在是不希望这位“弟弟”把一切都扔掉……
他也不再问了。高高地昂着头,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尽量做出几分潇洒来。许是他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悠闲地散过步,走着,走着,不由得加快速度,把乡下人特有的“大又子”步带出来了。当他一意识到,马上又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连走路也是他要学习的“课题”……
“关帝庙”的黄昏,是很繁华、热闹的。一街两行的商店、小铺儿都开着门,橱窗里的各种样品,五光十色的广告,争艳斗奇;卖冰糕、冰水、冰激凌及各类瓜果、各样风味小吃的摊贩,又在路边排开两条长长的“乐队”。甜甜的、润润的、高高的、哑哑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很像一曲觅儿的乡音。
正走着,路旁果品店里踱出来一个瘦高个中年人,他一见高良,急走几步,亲热地招呼说:“小高,吃过了吗?”
“吃过了,王主任。”他点点头。然后,又是很有分寸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高级的,带过滤嘴儿呢!从里边抽出一支:“吸支烟,王主任,吸一支。”
“哎哎,我这儿有,哪能吸你的。”那人急忙掏烟。
“怎么不能吸我的?老王。”高良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那人接过来了,吸着烟,问:“有鲜桃啊,给你留点吧?”
“不要。王主任,不要。”小高说,“那药来了,我给你留着呢,明天去吧。”
“麻烦你了!”那人点点头,十分感激。
又走了没多远,百货店跑出来一位穿西装裙的女营业员。她离老远就喊:“小高,小高,你们那儿有治咳嗽的好药吗?我妈老咳嗽。”
小高停下步来,热心地说:“治咳嗽药很多,你要哪一种?”
“好的嘛。”女营业员拧了一下腰,说。
“‘咳必清’,一次服两小丸。明天来拿吧。”小高说。
“你要啥可言一声啊?”女营业员示意说。
“不要,不要。”小高摆摆手。
拐过一个弯儿,“烩面馆”又迎出来一位胖乎乎的中年人。他二话不说,笑嘻嘻地抓住高良的膀子往里拽:“吃一碗儿,吃一碗儿。”
“吃过了,真吃过了,吴经理。”高良一边推脱,一边又从兜里掏出烟来,“吸一支,吸一支吧,吴经理。”
“笑嘻嘻”一边接烟,一边让道:“不吃,坐一坐嘛,坐一坐嘛。”
“有空儿吧,有空儿来。”高良很有礼貌地谢绝说,“俺走了,吴经理。”
“这孩儿,太老实,太老实!那药多不好找,你给弄来了……”那人用指头点着他说。
他只是忠厚地笑笑……
很快,小高便五步一停,十步一站了。他竟有这么多熟人呀!
每到一处,他总是这样:很有分寸,很有礼貌地和人搭讪着,给人以忠厚、老实、可信的印象。他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提任何要求。他不吸烟,可当他敬烟的时候,决不给人以巴结的意味,只让人感觉到他的大方、热情。他到处奉献着这种热情,却又随时拒绝各种馈赠和好意……他那张黑腻腻、红扑扑的脸儿,像“老少无欺”的金字招牌一样给人留下了深刻、美好的记忆。我在很多人的脸上都看到:他们欠着人情,却又无从报答,露出很遗憾的样子。如果有机会,他们将尽全力帮助他……
“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我忍不住问。
“在‘世界之窗’认识的。”他答道。
“这烟是买的?多少钱一盒?”
“一块,太贵了。”他不好意思地看看我,“姐,我不比你。”
“为什么?”
他又不吭声了。他的话总是让人莫名其妙……
踏上电影院的台阶,他突然加快了步子,不知什么时候抱住了一个小女孩,还给那女孩儿买了一包奶糖。边走边问:“艳艳,爷爷来了吗?”
小女孩儿手一指:“爷爷在那儿。”
他把小女孩抱到一个五十多岁,神情严肃、庄重的老人面前,轻轻地放下,用十分尊敬的口气说:“马局长也来了?身体好吧?”
“好。”老人点点头,问,“工作怎么样啊?”
高良露出一副憨憨的神态,没腔儿地搓着手。这一次,他没有掏烟,也没有上前握手,只是谦恭地站在那儿……一会儿工夫,便很快地走开了。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丽丽从一个水磨石大廊柱后边闪了出来。这个娇小的姑娘打扮得楚楚动人,手里还拎着一个麂皮小拎包,显然是小高约她来的。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中断。可那次从部长家回来,小高却对我说:他并不喜欢她。
小高从兜里掏出两张票朝她扬扬,正要给我介绍。丽丽却一阵风似地旋过来,含嗔带怒地把小高拉到了廊柱后面:“你,你说清楚,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学。”
“你骗人……”
我愣了,好一阵儿没反应过来。小高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是的,他给人的印象如此之好。可我这个自认为了解他的“姐姐”,却越来越看不清他了。难道“世界之窗”对他的影响就有这么大吗?生活真是太复杂,太复杂了!我一定要见识见识……
女儿鸥
九
妈妈:
我的情况依旧。不过。“济公”对我的态度稍稍好一些了。
您说:只要心诚,一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听您的活。
今天,丽丽突然找我来了。
她戴着一副进口的咖啡色太阳镜,梳着大城市才时兴的“高山头”,穿一件女式紧身茄克,像个女司机似的,更显出那与众不同的姿态,小巧而又大方。猛一下我没认出来,待她取下眼镜,我才看清的。原来她鼻凹上有两颗小小的雀斑,这倒给她增添了几分温柔。
她走进我的宿舍,挺随便地往那儿一坐,说:“好大姐,原谅我!那天我给你样儿看,小高说我了……”
这是什么意思?肯定是小高让她来的。肯定!那么,“小高粱”是征服者。而她,是他的“俘虏”了。这么快……
“啊,好大姐,我不懂事……”她搂着我的膀儿,用半撒娇的口气说,“听小高讲,你帮他不少忙。”
我说:“我并没什么。也没帮过小高什么。我们只不过是同学而已。”
“那,你原谅我了?大姐。”丽丽高兴地跳起来了。
我发现,这姑娘除了有一点点干部子女特有的傲气,有点天真、幼稚之外,心地倒是很善良的。她又附在我的耳边,不无夸耀地说:“小高真怪!不管是谁,只要一和他接触,他就能让人喜欢他。”
“是吗?”
“可不。我领他到几位伯伯家玩,他不多说一句话,人家就都说他好。就是不说我好……”丽丽说着,小嘴儿一抿,笑了。
“你们常去玩吗?”
“不,他才没空哪!只送药的时候去。他可热心了,再难找的药,他说几点送去,就几点钟送去,一分都不差。连王秘书都很服气他呢……”
“小高是很热情……”我自言自语地说。
“不光热情,他争气。说三年之内非要搞出名堂来!只是窝在这小医院的药房里,太屈了。”丽丽叹口气说。
“我看出,你很喜欢他。”
丽丽却羞涩地垂下了头:“他对人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总说他是个乡巴佬,必须自我奋斗……越说,人家越……他还说要我考虑考虑,再考虑考虑……不让我到医院来找他。哼,气死人了!”
小高这是在干什么?!我望着这个痴情的姑娘,说:“你们还是互相多了解了解吧。”
“好大姐,你说说他吧。”丽丽恳求道,“我妈嫌弃他,我又没嫌弃,人家是情愿的……”
这一刻,我想了很多很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妈妈,我目前的确不能把一切都给您讲清楚,暂写到这里吧……
女儿鸥
十
妈妈:
我弄清楚了!原来“世界之窗”就是药房的代号。我在这里坐了八分钟,算是领略了“世界之窗”的无限“风光”。您想知道吗?
我是为了查问有没有“肥儿丸”才去的。这药很平常,可昨天开方的时候,有的带处方去取药,药房说没有了;有的却专门点这药要,说药房有。为了不让这些抱孩子的小母亲多跑路,我决定亲自去问问。
药房在一进大门儿的右侧。五间房子全放的是药橱,药柜,一列列地排着;靠里边的一间是耳房,上边写着“闲人免进”的字样。因为是门诊,中西药在一块儿发。发药是在一个大窗下边的两个小门儿里,门儿不大,可以看见半个脸儿。窗口外边是进大门的过道,那里正排着长长的队……
药房共有六个人。主任出去了,两个值夜班,里边就剩叶云、李文茹和小高。小高一见我,忙停住正抓药的手招呼说:“刘大夫,有事吗?”(在公开的场合,他总是这样称呼。)
我问:“小高,肥儿丸到底还有没有了?”
他迟迟疑疑地望着我:“谁要的?”
“病人要的嘛,这还用问?”
正在抓药的两个人同时扭头看我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高看我很生气,说:“我到里边找找,可能不多了。你坐会儿吧。”
他走进“闲人免进”的耳房里去了。我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望着那两个小小的窗口,心里油然升起一丝好奇:这里边究竟有什么奥妙呢?
眼睛,眼睛,一双双焦急的眼睛;手,手,一只只举着处方的手……突然,一双笑眯眯的丹凤眼儿堵住了小门:“喂,那,有吗?”
“有,开去吧。”李文茹丢个眼色,说。
“那,还要吗?你们三位——”“丹凤眼”暗送秋波,嘴儿一撇,说。
“鲜吗?”叶云问。
“鲜。”
“贵了点儿。”
“那”和“那”,是什么呢?
这双眼睛刚移开,又一双窝窝眼儿和蔼地堵上了:“那,给我弄两盒。”
李文茹望望说:“我的快完了,让小叶给你两盒吧。”
窝窝眼儿更和气了:“小叶,你要的‘那’来了。出口转内销的,明天送来。”
“开去吧,快没了。”叶云一笑说。
这个“那”,又是什么?……
“眼睛”,普通型的“眼睛”又才移过两只,一双傲气十足的溜溜眼儿又从旁边凑上了:“小高,小高呢?给来两个的圆!”——一张处方飘了进来。
“给小高说了,还能没你的?”叶云瞪了一眼,捡起处方,走进那个“闲人免进”的耳房里去了。不一会儿,从里边拿出两个挺漂亮的景德镇细瓷茶杯,上边还有两个对奕的彩釉“老寿星”呢!而在“老寿星”的大肚子上,却贴着一张“止咳糖浆”的标签。
“溜溜眼儿”接了过来,轻声说:“告诉小高,那事儿我办了。”
普通的,无可奈何的“眼睛”继续安分地排着长队。没有人瞪眼,更没人提出异议——习惯了吗?
一双大而圆的眼睛……
一双尖而利的眼睛……
一双绽开鱼尾纹的眼睛……
一双透着通天魔力的眼睛……
全带着微笑,带着亲切,带着恭顺和诡秘……
两个司药轮番地走进那个“闲人免进”的重地。小门关上开开,开开又关上,一包一包的“药”从那小小的窗口,从我进来的后门,递出去——
多情而又含蓄的眼波从那小小的窗口传过来;低低的、近似暗语的对话不停地交替着,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物,带着他们所拥有的条件和便利来到了这个窗口……那一包一包的究竟是什么?!
我发现,要的最多的是那个“盒式哑谜”,那些个“眼睛”都在说:“盒,盒……”
终于,这个“哑谜”揭开了。李文茹从那个耳房出来走得太慌,包装纸开了,一个精致美观的圆盒滚在地上……
“这里怎么还有‘珍珠霜’?!”我惊诧了,不由喊了出来。
两个人齐瞄了我一眼,好像说: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眼气,也开一盒吗?装正经!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目光,低下头去,无意地拿起搁在桌上的一个袖珍记事本。翻开一看,不由得心又怦怦跳起来:这是小高的!上面全记的是人名、地址、单位、职务……上分甲乙丙三类。××来拿药;××要药;×××要送去……这是一张网,一张详细的关系网!
这就是小高,聪明的小高!他每天晚上都出去送药;他不要任何报酬和谢意。然而,这个小本上却清清楚楚地记着呢……“啪”,我的手一松,小本落在了桌子上。
这时,小高走出来了。他望望我,又瞅瞅叶云,李文茹,说:“就是不多了,还剩一百包。”
我想说,你们怎么说没有呢?我想说,这是国家的药品哪!然而,我终于没有开口。不是不想说,我知道:说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
走出药房,我的心很沉重。无疑,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坏人。他们大多是平常的,生活中的人。也许,在别处他们会对开后门大发雷霆,怨声不绝。可在这里,他们、也正是他们怂恿、推动了这种不正之风的蔓延滋长。小高和两个司药,在来到药房之前,很可能是一张白纸。可在这样的环境里,会得到什么呢?是的,他们可以抵制,也应该坚持原则。可又是谁,竟然把珍珠霜也运进了药房?又是谁。把装药的器皿换成了高级茶杯,漂亮的饼干听?!这又要追得很远很远了……
妈妈,展现在这个窗口的“风光”,并没有什么大的、惊天动地的事情。不过是一些在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在“平等互利”基础上,像交易所那样的等价交换罢了。就是给那些健康的或不健康的,终日考虑如何长寿的和确实急需好药品的病人,提供高级营养的,奇缺的药品。当然还有可以报销这个前提——来换取(还有主动奉送),那些人所拥有的,能给予的一切。
那么,一株“小高粱”,一株从乡土上移栽到达里的“小高粱”,他的奋斗,开拓,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的。我不敢往下想了……
妈妈,您说我是不是应该找高良谈一谈呢?他是我的同学,至今还称我为“姐姐”——也许,还应该找一找谁……
女儿鸥
十一
妈妈:
我昨晚上出诊了。
说起来很偶然,昨天夜里该“济公”值班,半夜突然下起了暴雨。雨下得很大,狂风把院里的梧桐树枝都刮断了,雷声“咔嚓!咔嚓!”地发出震耳的闷响,电线“咝咝”地鸣叫着……当时,我正坐在床上看书,忽然听见前边诊室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急诊!我脑海里立刻闪了一下。
我拉开窗帘,只见夜色沉沉,雨声哗哗。下这么大的雨,“济公”的腿又有毛病,老人能去吗?想到这里,我赶忙跳下床,冒雨跑出了屋门。
一进诊室,只见一个全身湿漉漉,从头到脚直往下淌水的男人,正气喘吁吁地向“济公”诉说病情呢。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讲着,一边恳求道:“济大夫,你去一趟吧。”
“济公”也着急地望着他,两手吃力地按着桌子,就是不站起来。我低头一瞅,“济公”的腿又抖起来了,像筛糠一样……他是站不起来呀!
我听了病情,知道他的婴儿才生下来不到三天,是为赶吃“面条”的吉日出院的。初步诊断是急惊风,必须马上抢救。我赶上前说:“济大夫,我去吧。”
“济公”望望我,又看看那男人,点点头,吃力地说:“好,你,你去。”
这个穿雨衣的男人迅速地扭头瞥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浑身发烧!那眼睛分明在说:求求你,不要多事吧……继而,他又带着哭腔向“济公”哀求道:“济大夫、济大夫,你去一趟吧,去一趟吧,就这一个孩子……”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济公”皱皱眉,很费劲地从衣兜里掏出那个精致的“保健盒”来。我快步上前替他打开,可他一连服了三小丸,还是站不起来!他自己配制的特效药也不管用了,急得他直“欸欸……”
怎么办?怎么办呢?不敢再拖了,再拖谁去也不行了。到这个时候,还顾得什么脸面?我暗暗地骂着自己,当机立断:“济大夫,你等着,我去给你找车!”
“济公”摆摆手说:“不行,来不及了。你去,你快去吧。”说着,又转向那人:“还愣什么,快领刘大夫去!”
这位“小爸爸”望望我,又看看“济公”,迟疑着……
我再也顾不上别的了!赶紧收拾药箱,拿上雨具,横横心说:“走啊。”
他再次地看看我,无可奈何地出了诊室,头前带路了。一路上,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脸。伞根本撑不起来,我干脆合上,在雨中踉踉跄跄地小跑着。
那人没再说一句话。没有热情,更没有尊敬……
这是个工人家庭。老少七八口围着床,围着昏迷中的孩子!一见来了人,马上齐迎出来。可是,当一瞧见是我的时候,一双双欣慰的眼睛立刻露出了失望的神色。那个“小爸爸”一进门儿,便蹲在门口不动了。一句话都没说,像做了错事似的。还是老婆婆上前打了招呼——他们盼的是“济公”呀……
望着这道人墙,这些由众多的疑问组成的眼网,我几乎失去了向前跨步的勇气。
“站开吧,我也是要对孩子负责的。”我强忍住泪说。
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们让到一边去了。我走到床前,见孩子全身抽搐,嘴唇发紫,鼻翕已经很微弱了……我仔细地作了检查,放下听诊器,再次地在心里分析了病情,定定心,暗自嘱咐自己:果断些!于是,我一把抓住婴儿的小腿,倒着掂了起来。此刻,躺在床上的孕妇忽地坐起来了,惊恐地抓住了我的手!站在周围的人本来就不放心,这会儿齐伙伙地围上来。我顾不上解释,推开她的手,“叭叭”,照婴儿的屁股上打了两下,孩子“哇”地哭出声来……
正当我取出注射器,要给婴儿打针的时候,听见外屋有人在低声商量说:“去,快去请济大夫吧。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请来……”
妈妈,听了这话,您知道我的心有多难受。我当时真想背起药箱一走了事!可孩子,孩子还没有脱离危险,我怎么能走呢?我毕竟是国家培养出来的医生,虽然不大受欢迎,职责还是要尽的。再说。我也是个女人,女人都是爱孩子的。我默默地消毒,注射。待给孩子打上针,我便在床沿上坐下来,每隔十分钟检查一次病情。
屋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他们家里的人一会儿上前看看,一会儿走出门外瞅瞅,老婆婆一遍又一遍地问:“不要紧吧?”
我没说一句话,只望着孩子的脸,密切注意着那极其细微的变化。直到婴儿呼吸平稳,脸色渐渐变红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竟被汗水溻湿了……
妈妈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老婆婆虽然不相信我,打发儿子请“济公”去了。可她竟然打了两碗荷包蛋端上来。一碗给了媳妇,一碗端给我。望着这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我虽没吃,在心里已经原谅她们了……
“济公”终于来了。全家像迎“圣驾”似地接出去!我赶忙知趣地让到一边。在这一点上,我是很佩服老人的:他进屋一句话都没说,急步跨到床前,弯下腰看孩子……
这会儿,雨声变小了。屋里很静很静,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济公”,希望从他的脸上得到点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像等待宣判似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济公”摘下听诊器,仍是一言不发,只是抬起头来,四下瞅着。一家人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往四下里瞅,不知他在找什么……
蓦地,他的目光盯住了我。点点头,又点点头,轻声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只要这一句话!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我赶忙转过脸去,眼里的泪刷地流了出来,心里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苦的、辣的、酸的、甜的……
他们一家人的眼光马上变了,说了许许多多的客气话。老婆婆端上荷包蛋,非让我吃不行。可我,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雨停了,夜很静很静。凉凉的风轻轻地吹拂着路边的梧桐树,不时有“墨点儿”滴下来。天空像洗过了一样,蔚蓝色的夜幕上,星儿在闪,月儿在移……多美的夜呀!
在回医院的路上,“济公”的话多起来了,他走路虽然有点慢,却还是昂首挺胸。只要腿不抖,他总是很精神。
“你累了吧?”
“不。”
“今晚,本该我来的。这腿……”“济公”摇摇头说。
“济大夫,我知道你这腿,知道的……”
他望望我,摆摆手说:“不提了,不提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刘大夫,我是老了,不行了,你年轻,很有前途,只是……”
“说吧,济大夫,说吧……”我真诚地望着老人。
老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沉默下来,捋捋胡子。好久,望着夜空说:“做一个使用处方权的医生容易,做一个真正的医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没有吭声,我知道“济公”是不需要回答他的。但是,我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和分量……
妈妈,女儿是定要争这口气的!
女儿鸥
十二
妈妈:
前天,我路过邮局,见高良取回了一个小包裹,他夹得很紧,生怕别人瞧见,走得也很匆忙。
我去了,想找他谈谈。
他正在屋里踱步,包裹还在他的床上放着,没拆。我同:“家里给你寄的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红着脸把包裹打开了,里边是一件手缝的衬衣,衬衣里边是一兜米红色的小沙梨儿……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拿起一个小沙梨儿,放在掌心里瞧……
——妈妈,那会儿,我蓦地想起了插队时那个偏僻的山村;想起了许许多多童年的,美好的往事……
高良默默地望着那兜沙梨儿,眼红了,一颗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他用手背去擦,却又涌了出来……
我的心动了。他终究还没忘记生养他的大地呀!
“小高,你爱吃沙梨儿?”
“小时候爱吃。”
“你家有沙梨树?”
“门前有一棵。”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沙梨刚结,还青着呢,我和小秋、小旦就抢着爬上树去摘,裤子都挂破了。娘拿着条帚疙瘩撵……”
“好吃吗?”我丢进嘴里一颗,酸酸的,涩涩的,有一点点甜,还有一点点苦……
他只是盯着小沙梨儿,没有吃,也没有拿,只是看着。
“现在不好吃了。是吗?”我问。
他闭上眼睛,牙紧紧地咬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
“乡下太苦了。”他摇摇头。
“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好的东西吗?”我提醒说。
“……爹,也许正背着火鏊子锄地呢。娘,在灶房里拍饼饼,玉米面饼饼,细粮下来了,还舍不得吃……小秋、小旦放学去割草,割不够篮,娘打。他们望望日头,把草虚虚,好使堆大点儿。草棵里见个苦瓜蛋儿,很涩很苦的瓜蛋儿,苦得什么似的,两人用铲子割开,一人一半分着吃……不了,再也不了!”他的泪又流了下来,牙咬得更紧、更响了。
“还有呢,还有呢?”我说,“难道没有一点点值得留恋的,值得深思的吗?”
他又闭上了眼睛。
“那些善良的,美好的——”我刚说到这里,他的眼猛地睁开了,像个逼急了的小豹子!
“要改变这一切,要改变这一切!差异太大了。世界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我的爹干了一辈子,死干。可他蹲在饭场里吃饭的时候,过路人会向所有稍稍有头脸的搭话,单单不理他。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流的汗水还少吗……”他的声音低下来了,又是自言自语地,说:“我去过部长家,也去过局长家,同是人,那是一种什么生活?那又是怎样的被人尊重?我决不走我父亲的路!!”
“难道仅仅是为你一个人?”
他立时不吭声了。摇摇头,在屋里踱了几步,忽然像醒过来似地笑笑说:“大姐,你吃沙梨吧,要不都拿去。”
我真难以想象,他的感情细胞竟像机器,有电钮开关的机器!说控制就控制住了。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诚恳的,随和的笑容,仿佛刚刚是做了一场梦。然而,我看出,他依旧是很固执,只是把心灵深处的东西封闭起来了。
“小高,人的生活是有差异的。但是,人活着,总还是要有一点点精神上的东西。无论多平凡的人,也会成为精神上的富翁;再高贵的,也可能沦为精神上的乞丐。我希望你珍重这一切,想想吧,想想呢……”我站起来,慢慢地走出了宿舍。
他还在那儿愣愣地坐着,望着小沙梨儿,望着那乡下母亲手缝的衬衣……
可是,第二天,当我去厕所的时候,却见那些小沙梨儿,从乡下寄来的紫红色的小沙梨儿,扔在了垃圾箱的角角里……
妈妈,看来,我的话没能触动他。我觉得,他丢掉的是极其珍贵的东西,而我,却不能帮他找回来。看来,这一切远非是在“世界之窗”里才形成的。也许,生活中的阴暗面对他影响太大了……
女儿鸥
十三
妈妈:
我正式向院领导反映了药房的问题。虽然事后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但我并不后悔。“济公”是支持我的。
您知道,我不是说长道短的人。可药房的问题,我觉得是应该反映的。这不单单是国家受损失,对整个社会风气也起着不良的影响。我不忍心看着药房变成“交易所”,更不忍心看着人们在这里拿出治疗疾病的良药的同时,沾染上戕害灵魂的细菌。我很不愿唱高调,只是希望人们的身体和心灵都变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我提的是管理制度,并没说那个人,可是,仅仅过去了六小时,中午在饭厅里,李文茹和叶云便对我侧目而视了!
李文茹叮叮当当地敲着碗,走到我面前,笑着问:“刘大夫,听说你要入党了?”
“听说咱医院就你一个人够格儿!”叶云也凑上来,挤眉弄跟地说。
“专门培养年轻人的,觉悟高嘛。”
“人家刘大夫是技术尖儿!”
“请客呀,你。”
碗儿敲得叮叮当当,话儿不热不凉,叫你哭不得也笑不得,过后就不再理你了。妈妈,她们还年轻啊?!
第二天,小高找了我。他明知故问:“大姐,听说有人告了药房。你知道吗?”
“是我。”
“她们正骂呢!你何必……”他悄声说。
“我不屑一顾。”我冷冷地说。
他摇摇头,很遗憾的样了:“你记得书上有两句话:聪明难,糊涂更难……”
我干吗要装糊涂呢,决不!
虽然有这些小小的不愉快,我在诊室里的日子却好多了,“济公”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每次开方,他都要征求我的意见。针对各种不同的病情,他听过之后,总要让我再检查一次,很郑重地说:“刘大夫,你再听听吧,肺部好像有‘锣音’。”或者是:“刘大夫,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知道,他决不是没把握,而是在真心帮助我,故意说给那些小母亲听的。
那些小孩妈妈们对我的态度也好些了。我开始以一个女人(而不仅仅是医生)的身份和她们接触,谈话。设身处地地替她们着想,像母亲一样从各个不同的侧面揣摸孩子的心理。我又查阅了许多关于幼儿的书籍,这样,询问病情的时候,话题就多了。只是我还不能一下子掌握住这些小母亲的心理……这将是我的一个新的课题!
放心吧,妈妈。
女儿鸥
十四
妈妈:
寄来的《儿科临床手册》收到了,谢谢妈妈!
最近,“济公”不在的时候,小母亲们也开始让我诊病了,但还不够主动。
我目前最最需要的是完整的病例,完整的!
内行人都清楚:看十个初诊的病人,不如有一个完整的病例。这可以对发病的过程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在用药的剂量上也就心中有数了。病人治病心切,常常今儿换一个大夫,明儿换一个大夫,其实这对医生和病人都是没有好处的。要知道,治疗也是有过程的呀!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能看一次就好?可好多病人不理解这个道理。尤其是这些八十年代的小母亲们,对独生孩子特别娇惯:吃了镇静药,孩子睡的时间长了,她们不放心;吃了止痛药,孩子脸发红了,她们又是担惊受怕,疑神疑鬼……而这一切,解释是没有用的,就全靠病人家属对医生的信任程度了……
为了获得完整的病例,我干脆每隔两天,抽晚上的时间到经我初诊过的病人家里去。看看孩子,了解一下病情的发展,也顺便和小母亲们拉拉家常,谈些医学上的常识。这样,她们就不会再换人了。
一天晚上,我踏月归来,走到“五一”路的时候,忽然听见地委大院门口的梧桐树下,传出高一腔、低一腔的说话声……
“我不去。你母亲有什么了不起?她侮辱了我的人格!”
“爸爸已经批评她了……”
这竟是小高的声音!另一位呢,是那个叫丽丽的姑娘吗?我愕然了。
“没有什么高贵的,不就是生在城市吗?我是乡巴佬,说明了,我就是一个乡巴佬!乡巴佬要占领城市。给我一个部长我照样能干,而且不比谁干得差!不信试试?!”高良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说。
“小高,别赌气了,别赌气了,我求求你……”黑影里,丽丽抽泣着。
“不,我再也不进那个门了!”
“去吧,啊?去吧。这是妈妈让我叫你的。就算是为我去的……”丽丽嘤嘤地哭起来了。
黑影里,高良昂着头,就像电影里的“科西嘉人”一样地站着。“咔嚓”一声一枝梧桐枝儿折断了。
那娇小的姑娘忽然扑在他身上了:“随你吧,你看看我的心……”
我不能再退回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幸好,他们并没注意我。我望着夜空,月儿太圆太圆了……
身后的声音低下来,但仍然追上了我:
“你真残忍。”
“我是一个乡巴佬。”
“你干吗要折磨人。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刚见你的时候,你多老实……”
“现实让我牢牢地记着。”
……
妈妈,你一定会说,这是电影里才有的镜头——真像,是吧?
可是,在这八十年代里,据我和一些姑娘的接触了解:她们早已不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那样的了。更不像电影、小说里写的那样,仅仅是冲破封建枷锁什么的……特别是生活条件比较优裕、没有经历过磨难、知识水平较低的城市姑娘,门第已不是首要条件。她们选择对象的标准是“强者”、“奋斗型”,哪怕是那种敢把天捅一个窟窿的!丽丽就是这样的一个……
妈妈,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思想是落后于“形势”的。我不是还替这个“弟弟”担过心吗?是的,高良适应环境的能力极强极强,不愧是一个“征服者”!这会儿,我才看清了他性格的另一而,那隐藏得很深的一面……他时时不忘自己的出身,耿耿于怀。当初,为了追上丽丽,他煞费苦心地拉上我做“钓饵”;现在,他拉硬弓了!使我仍然不很理解的是,他为什么一边拉着硬弓,一边又每每约这姑娘出来,上这家,去那家,给人送药呢?
就在这天晚上,一位在地委当打字员的“小母亲”告诉我说:“你们医院那个小高(她也认识。)真能混!至少每隔三天,往地委大院送一次药……”
妈妈,我发现:他身上,乡下母亲赐于他的善良、朴质正在一点点减少,而那带有野性的邪恶正在一点点地增加。
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女儿鸥
十五
妈妈:
生活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您说是吗?
今天,小高的弟弟来了,我是吃午饭的时候才知道的。下班之后,我回宿舍拿碗筷。突然发现小高的房门前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乡下小伙,身边放着半布袋花生。他显然走累了,又有点怯生,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四下瞅瞅,很着急的样子。每走来一个人,他都要问问:“同志,看见俺哥了吗?”
已是中午了,他还没找着人。我看他怪可怜的,便走上去问:“你哥是高良吗?”
他红着脸说:“嗯。他上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小高上哪里去了。只仿佛看见上午有很多人来找他;丽丽(她平时是不到医院来的,小高不让来。)来了三次,连组织部的王秘书,果品店的瘦主任,烩面馆的胖经理,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来了好几趟!……小高也不时地忙进忙出,一会儿面有喜色,一会儿又是垂头丧气。大概九点钟左右,有一辆小吉普开到了医院门口,有个人叫着:“快,快!……”小高立即从药房跑出来,坐上车走了。好像有什么大事似的……
现在,他的亲弟弟来了,已到了吃饭的时候,还在这儿傻等,怪可怜的。我说:“你哥一时回不来。走,先吃饭吧。”
他舔舔嘴唇,望望天儿,说:“不,不,我等俺哥。”
我说:“大老远来了,不能饿肚子,走吧,你哥交待了。”
他还是不好意思,身了往后缩着,我把碗放在他手里,他才勉强跟来了……
我买了饭,端给他,他刚吃了两口,又说:“同志,俺哥忙啥呢?不往家打(寄)钱不说,连个字也不写……”
“你哥没往家写信?”
“一个字都没写过。娘不放心,才让我来看看他。家里忙呢……”
“也没寄过钱吗?”
“没寄。家现在好了,也用不着他寄钱,只是不写信,娘挂——”
妈妈,这个“小高粱”一次又一次地借钱,却没往家寄过一分钱,他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吃过饭。我让他到我宿舍里先歇会儿,他说啥不肯,依旧掂着那半袋花生站在他哥哥的门口……
下午,小高回来了一次,又是火烧火燎的样子。我赶忙跑到药房,刚要告诉他弟弟来了,他却拉住另一个人从药房出来了,边走边小声说:“快,去地区药库。把那仅有的三支‘深山老参’给我弄来,务必弄来!”说着,坐上吉普车又走了…
他究竟要干什么?还要这么贵重的“深山老参”,我见都没见过?!我只是觉得,他肯定又是在“奋斗”,拼命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奋斗”,连亲弟弟来了也顾不上看一眼!
夕阳收去了最后一抹红晕,天黑下来了。他的弟弟仍然蹲在那门口,一直蹲着。待我再叫他去吃晚饭,他执意不肯去,只感激地捧出花生来让我:“同志,没啥好的。你吃,你吃……”
月上柳梢儿,我实在怕那小伙冻病了,便又去叫他。出了门口,刚好听到小高的脚步声——
“旦、旦儿,你来了!”
“哥,你上哪儿去了,让我等了一天……”那小伙带着哭腔说。
“旦,你哥从早起到现在,也是连口水都没喝呢!”
“哥,娘想你。你咋……”
“唉,旦儿,在外边混事儿不容易呀。”小高叹口气说。
“哥,要足在外头混事老不容易,就回去吧?家里好些了。”
“回去?傻!你哥不混出个人样儿,是不回去的!”小高拉住弟弟,“你哥今儿盖了十七个章,十七个。你想老容易?不是你哥,换换人试试?!”
“哥——”
“兄弟进屋吧,进屋吧。”
妈妈,小高完全可以做一个好样的药剂师。他这样,不也很可怜吗?
女儿鸥
十六
妈妈:
昨天,高良找我来了。
他进屋坐在床沿上,两手抱膀儿,眼里带着自信,默默地望了我一会儿,说:
“小鸥,我要走了。”
他竟然不再喊“姐姐”了!
看,他干什么都是一步一步来,含而不露,扎扎实实。他许是把一切关节都打通了,调令已经到手,这才突然地宣布:他要走了。我该说点什么哪?
“高升了?”
“地区卫生局。”
“好像是更有权了?”
“打入政界不过是我的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他喃喃地自语着,眼里又射出了那灼灼逼人的光,仿佛是沉醉在一种梦境里。片刻,他一晃脑袋,说:“我还得好好干,好好干。”说着,手伸进衣兜里,从里边拿出叠好的五十元钱放在床上,朝我看了一跟。
他还账了,他的一切都是有“计划”的。那么,第二步,第三步,又是什么呢?
“你好像没往家寄过钱?”我说——再次地希望他能叫忆起他那善良的母亲,勤劳的父亲,以及那淳朴的乡村,田野,萌发出一些善和美的念头来……
他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忘,一刻也没有忘。可是,我现在不行,等将来吧——”他又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住房角上的一个蜘蛛网,说:“等将来,我要把父母都接出来;给小旦、小秋安排一个好一点的工作。我会对起他们的。”
他聪明,很聪明!可他竟是这样领会的。所有的思路都没跑出“我”的圈圈儿,而且是这样的顽固。他为自己在社会的舞台上画了一个圆,他就是圆心。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家里现在生活好一些了。我刚出来,还没站稳,爹娘会体谅我的难处。”他又说。
“是孝子,连封信都没往家写过。”我冷冷地讽刺道。
他的脸微微地红了,还是那么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我现在不想写,也没什么可写的……”
屋顶的墙角处,蜘蛛在爬来爬去地织网,很忙、很忙,很忙……
他应该走了,却还稳稳地坐着。一会儿,他大概看出了我眼里的冷漠,解释说:“小鸥,你不要以为我和社会上那些人走得近。其实,我看不上他们,他们没有一个有‘水儿’的。我是不得已……”
“你是在利用他们,对吧?”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脸更红了,鼻尖尖儿上出现了细小的、不易为人察觉的汗珠珠儿。这的确可以给人以极好的印象。或许,他也正是在利用这副讨人喜欢的相貌……
“随你怎么说都行,手段是不能代表目的的。我并没有伤害谁,我靠自己奋斗。”他舔舔嘴唇,“说心里话,我还是很感谢你,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帮助。尤其在学校的那一段,永远不会忘的。如果你也想离开这里,我可以……”
“谢谢。”我冷冷地说。
“小鸥,你有时比我还固执。适者生存,这个道理你是懂得的。”他说着,眼里的火星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他很瘦很瘦,眼窝塌下去了,眉宇间锁着一层愁绪。他活得也不痛快呀……
可他马上又站了起来,昂起头说:“我断定你是打不开局面的,很难。还是换一个地方吧。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会尽力的。”
这是什么意思?我顿时起了警觉:难道说,我也成了他“宏伟计划”里的一部分吗?我静静地瞅着那只小蜘蛛……
他又坐了下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床这边移。还是用那种很诚恳的口气说:“要是、要是咱们能在一块,一块奋斗的话……”
我站了起来,盯着他。这时候,我的心异常地平静。这是一张很生动的脸,在我面前也总是像小绵羊一样温和,厚道。我要仔细看看,仔细看看,认清楚!惟一的是替那位崇拜“强者”的丽丽难过。她太天真,也太幼稚了!她献出了一切,而他只不过把她当作“敲门砖”使用。需要她的时候,他拼命地追,不惜玩手腕利用姑娘特有的嫉妒心!也许,他早已连我也列入了“行动计划”,不仅仅是当“钓饵”。现在,他要离开市里,向更高的“途径”攀登了,也就用不着软硬兼施了。在这一点上,这位“奋斗者”是实际,理智的。他知道,在八十年代里,他不能单靠这样一个姑娘和她的家庭来开拓他的所谓人生的路。可是,当他玩弄了那姑娘的感情,达到了目的之后,竟是这样的无情!
我一步一步地踱到他跟前,强压住内心的厌恶,从牙缝里进出两个字来:
“出去!”
第二天,医院专门为他开了欢送会。他在医院里人缘好,是大家公认的“老实人”。门诊主任对他的评价更高,一再地表示惋惜。会上,只有“济公”和我没有发言(我把这一切告诉了老人),当他走到“济公”面前和他握手告别的时候,老人意味深长地说:“小伙子,你要珍惜人生。”
临行前,很多人依依惜别,反复嘱咐他务必来玩。他又是十二万分诚恳地向人们点头致意……
他走了,临出大门又回头看了两眼,一咬牙,上了等在门外的那辆吉普车——他还看什么呢?
妈妈,现在,我不能不承认他曾经给我一些好的印象;也不得不承认曾经真心实意地把他当作“弟弟”看待。就在今天,我仍然觉得他的确还有值得同情之处。但愿他能遇上一些正直的好人,但愿他的“开拓”,他的“第二步,第三步”与国与民无害。然而,这仅仅是良好的祝愿吧!
女儿鸥
十七
妈妈:
我有了一个!
不必惊慌,妈妈。我说有了一个,不是男朋友,那是飞起来之后的事,现在还顾不上呢。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早上,我在诊室里扫了地,擦了桌,去后边倒垃圾了。“济公”年岁大了,我把这些小活儿都接了过来。再说,这也是应当的。
这天“济公”恰恰也来得很早。他刚进屋坐下,后边跟着进来一位抱小孩儿的女人,她探探头,四下瞅瞅,却又缩回去了(这都是“济公”后来告诉我的。)
“看病吗?前边挂号。”“济公”没在意,又是端坐在那儿,捋捋胡子说。
妈妈,你猜,你猜:这位小母亲是怎么说的?
“我,我找刘大夫。她没来吗?”
“济公”眨眨眼,一时没弄明白:“找谁?”
“那女的,刘大夫,不上班吗?”
“济公”愣了……
这时,我刚好从后边走过来。妈妈呀,她指名找我,还称刘大夫呢!我一时也怔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那女人又喊了一声“刘大夫”,我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小母亲原是顶顶不相信人的一个,她的孩子也顶顶娇贵,那次她孩子发高烧,我曾经到她家去过六次……
这一刻,我把什么都忘了,小跑进了诊室……
中午,“济公”第一次没有傲然的离去。十二点了,所有的病号都走光了,他还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两眼平视,手一下一下地捋胡子,捋着,捋着,他的手停住了,没头没尾地说:“想不到,想不到……”
这是什么意思呢?妈妈。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到我跟前,两眼望着我,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目光是那样的和蔼,慈祥。好久,好久,他才断断续续地说:“我原以为……唉,不说了,不说了,原谅我没有好好帮助你。不过,这样更好,更好。”
我也激动地望着老人:“我知道,济大夫,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脾气有点怪,是吧?”
“不。”
“怪,是怪,你得原谅我。”他的眼睛湿润了,“中国缺少真正的人材,但不乏歪才,还有许多人只讲才,不讲德,这也是要吃大苦头的……”临出门,他又回过头来,郑重地说:“刘大夫,三十年前,我和你一样;现在我老了,你,还年轻……”
我明白了……
妈妈,您知道我的心是多么不平静。我终于有了一个信任我的病人!那么,我坚信,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在洒满阳光的砖甬小道上,我是一蹦一跳地回到宿舍给您写这封信的。我真高兴!
妈妈,等着吧,女儿会飞起来的。我要在蓝天里抖一个漂亮的孤儿,给祖国,给人民,给爸爸、妈妈看看!
路还长着呢,我得一步一步地走。妈妈,祝福您的女儿吧!
女儿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