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百户!”朱纨的声音让胡可从遐想里惊醒了过来,他赶忙躬身道:“小人在!”
“稽查违禁之事乃是机密,今日在这堂上所说的话,你不得泄露于外人知晓,明白吗?”
“是,大人!”
“嗯,你退下吧,去司库那里领五十两银子。”
“多谢大人!”胡可闻言大喜,又磕了个头方才退下。朱纨走到门口,凝视着院子里那棵桑树,良久之后方才叹道:“项兄,方才胡百户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都听到了!”随着话语声,从屏风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原来方才胡可向朱纨禀告情报的时候,这个人便隐藏在屏风后面,却是朱纨的好友项高,此人与朱纨相交多年,足智多谋,昔日朱纨在四川兵备副使任上时,平定诸山蛮便颇得其力,在一起已经二十余年了,只见其生的一张圆脸,细目长眉,颔下微须,不笑也带着三分喜色,看上去倒是一个团团的富家翁,只是此时双眉紧锁,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
“那项兄你可有什么对策?”
“对策?”项高叹了口气道:“对策我是没有,自保之策倒是有一条,只怕你不想听!”
“自保之策?”朱纨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我身为朝廷大臣,受天子重托,委以东南之任,谋国尚且无暇,岂能想着自保?”
“好,好,好!”项高举起双手:“子纯呀,圣贤书我也是读过的,这些道理我也懂。只是你想过没有,像方才那胡百户说的,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这是几个人、几十个人、几百个人能做得出来的吗?”
“那又如何?”朱纨冷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闽浙两省奸民甚多,当初在四川、在广东、在赣南我也不是没有评定过盗匪、山蛮,不过只要诛其首恶,剩下的胁从自然散去,让其返乡自耕自食便是了。天子已经予我调动闽浙两省兵马的大权,那些奸民虽然勾结海外蛮夷,难道就能抵挡的住朝廷大军吗?”
“子纯呀,方才胡百户也说了。沿海百姓私造大船,与倭人、弗朗基诸国出入互市,双屿更是有夷商数千,船舶不计其数。这么大的局面,岂会没有当地缙绅的一份?这些缙绅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不是寻常百姓,可为何明知国法禁止却还参与其中?”
“哼,无非是一个利字罢了!”
“不错,就是一个利字!”项高叹道:“子纯,闽浙海禁之事非只一日,二省缙绅势家贪其重利,小民求一谋生之路,亡命之徒则啸聚海上,与诸国海商勾结。在这件事情上,这三者的利益是一致的,岂能简简单单以奸民二字就能说的尽的?你若是严加海禁,不但得罪了亡命之徒,还断了二省的小民、缙绅的生路、财路。你能诛杀海上的亡命之徒,难道能将二省的缙绅小民尽数诛杀?你既然杀不尽他们,却又为他们切齿痛恨,不亡何待?”
听了好友这一席话,朱纨神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虽然是进士出身,为人清正,但却不是那种中了进士便点了翰林,不出京师之门坐致公卿的清流。对于明代的基层政治他有着清醒的认识,如果说海上亡命之徒可以以大军征讨,小民百姓可以无视,而这两省的缙绅势家就绝不是前两者可以比拟得了。科举制度在为帝国从基层选拔人才,赢得地方势力支持的同时,也营造了一个强大的缙绅阶层,即便一个闲居乡里未曾出仕的举人,也可以通过同年、座师等密密麻麻的关系网将触角伸到朝堂之上。尤其是闽浙两省历来都是科考的高产地,名臣显宦辈出,即便朱纨身为朝廷重臣,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为敌,也只有死路一条。
“项兄。”良久之后,朱纨低声道:“那你觉得应当如何办?”
“子纯,以在下所见,要想把这件事情办成了,须得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
“不错,子纯你这次巡抚闽浙两省,乃是夏相力主的。夏相为何举荐你来处理此事?还不是当初争贡之役的事情,想要你替他了结了手尾。眼下内阁里夏相与严相表面和谐,实际却势如水火,正在紧要关头,若是因为你这边出了事情,牵连了夏相,岂不是因小失大?”
听了好友这番话,朱纨沉默不语,项高方才话中提到的夏相便是当时的首辅夏言,眼下正在和次辅的严嵩斗的火热。嘉靖二年(1523),两队日本贡使来到宁波,因为其分别代表细川与大内两家,以勘合真伪为由发生冲突,致使许多当地居民受害。当时身为给事中的夏言上书请废除闽浙两地的市舶司,断绝日中勘合贸易,根除倭患。可是断绝了官方允许的勘合贸易反而使得私下民间海贸大肆发展,海禁形同虚设。夏言这次力主派朱纨巡抚闽浙两省海防,无疑也是为了替当初自己的上书擦屁股,免得成为对手攻击的把柄。
“小心准备,不留话柄,见好就收!”项高见朱纨不说话,便继续说道:“你是来闽浙两地的使命是巡视海防,那好,你首先清点沿海卫所,建造战船,补足缺额,剔除老弱。这个没人能说你的不是,然后等待机会,擒拿数名贼首,将其斩杀,这样一来可以向朝廷交代,二来闽浙缙绅也无话可说。至于海贸那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数十万人的生计,岂是能随意动的?”
“哎!”朱纨听了好友这番话,长叹了一声:“山中之贼易去,心中之贼难去,海上之盗易平,衣冠之贼难平,诚哉斯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