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商讨是先打辽,还是先打汉?石彦超与高怀德提出了两种不同见解。石主张先打辽,灭了辽,汉将不战自降;高却主张“善用兵者,须避其锐气,击其惰归”,他认为先消灭汉是可行的,也是必须的。
他说:“辽人近年来觊觎中原,野心狂妄,广征兵马,整备刀枪,已成为我之强敌。先征辽,若一战不能取胜,则会丧士气,散军心,再衰三竭,乘兴去,败兴归,空自欢喜;而汉则相反,他是弹丸之地,又属国弱兵疲,如大军讨伐,必似摧枯拉朽!何况先皇太祖三年前曾与太原订有和约,言明了互不侵犯,只怕他一点防范之心都不会有……孙子曰:‘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失传也。’夺取太原如探囊取物,再征北辽又占尽地利天时,何乐不为?请陛下三思。”
高怀德这番话说的很有道理!赵普一听当即表示赞同,石彦超也迅速转过了弯子,潘仁美见风使舵,很想说几句有影响的话以博太宗欢心,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高招:“高王爷这个先攻汉后伐辽的主意非常好!这样做,我们还可以顺便解决另一个大问题!”
大家一听“大问题”,齐把眼光射向了他。
太宗也捋着胡须问:“什么大问题?”
潘仁美带着几分得意,不紧不慢地表态:“太原一破,还可以乘势到五台山进香,为太后还愿,为大宋祈祷,岂不一举两得?”
太宗笑了,大家也都笑了,都认为是个好主意。
其实,这主意说起来毫无价值!赵匡胤立国十六年,未必就真的忙到去五台山为太后还愿也没有工夫?谅来是没有把它当回事罢了!但出于对母亲的孝道,赵匡胤又不能不把它做为三件遗愿提出来,而赵光义也不能不把它作为一个大问题来处理!
至于潘仁美能想起此事,倒不奇怪。他好的就是这口!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太宗当即将国事托于赵普,又御封潘仁美为天下都招讨征北大元帅,高怀德为正印先锋,调齐十万精兵良将及五百车粮草,三日后亲自带着八大王离开汴梁过黄河经太行山向太原进军。
丰盈轻巧的雪花像扯碎的羊毛,倾洒的棉絮,晃晃悠悠地飘着。
冬季作战是一桩苦差事,不是万不得已人们都会选在春秋季作战。这一点,太宗作为打过江山的所谓马上皇帝,心里是很清楚的。
但他更清楚自己强大的宋国难,那小小的汉国就更难。战争本身就是一件苦事,何况,经过这番辛苦,燕云十六州大片土地能够统一在大宋版图下,自己能永享太平年华,永为创业明主,又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此,他仿佛真地站在了临潢府辽上京的大殿上,那个契丹族天庆王耶律贤正在必恭必敬地向他献上十六州的地图,统一大业完成,一番炳标千秋的丰功伟绩在自己的手里奇迹般地实现了……想着想着,太宗捋着三缕美髯,一首七言绝句冲口而出:
“旗拂寒雪剑吐虹,兵随将令草由风,
自古山河归真主,只待赵氏动刀兵。”
“好诗!”中军元帅潘仁美恰好跨马赶来,他由衷不由衷地赞叹道:“陛下不仅是个能征善战的马上皇帝,还是个出口成章的大诗人,了不起!了不起!真是数千年的历代君王所非能比呀!”
太宗被夸得晕乎乎的:“哪里哪里!论做诗还是德芳贤侄……”
潘仁美折回头来,又将两只大眼瞧向赵德芳:“哦,既如此,八千岁为何不吟诗一首,也来壮壮我三军的行色?”
赵德芳也不推辞,只见他两腿夹紧马肚,纵马奔上另一座小山坡,面
对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举起双臂,放声吟道:
“万马南来势气雄,旌旗闪烁蔽长空,
干戈一指风云变,河东俯首顷刻中。”
诗吟完,他也不回头看看众人,竟自飞马向前驰骋而去。
潘仁美眼珠子望着太宗,骨碌碌转动了几下,不凉不酸地叹道:“八千岁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雄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宋太宗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也许听清了但却无心接这个不愿涉猎的话题,他只是挥起马鞭猛抽了一下胯下的战马——“啪!”马鞭的鞭梢子把半空中飞舞的几片雪花劈成了两半。待那太宗的赤龙驹跑的无影无踪了,几只半拉子的雪片还没有落到地面上。
中午时分,天色放晴了。太阳露了出来,它缓缓地现出柔柔的略带耀眼的光芒,洒向连绵的太行山,满山的积雪也随之反射出了一闪一闪的带有绚丽色彩的无数颗奇异的小金星。
正印先锋高怀德率领的先锋营来到了一处号称“黑虎口”的地方。正行走间,突然从空旷的雪野中“生”出百十号人马,他们个个反穿着棉袄,披着白色的斗篷,持刀拿枪,迎头拦住了高先锋。
一个黑脸大汉跨马挺枪从山中得得地跑来,嘴里高叫着: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地过,留下买路财。对面的将军请转告宋王,我乃太行山黑虎口山寨的大寨主呼延赞是也!只求宋王留下衣甲三千副,弓弩三千张,便放汝等车驾过去!”
高怀德见状大怒,欲待上前厮杀一番,太宗和八王飞马赶到了。
太宗上上下下打量着呼延赞:只见他有三十五六年岁,豹头环眼,络腮胡须,胯下乌雅马,手中镔铁枪,戴一顶乌金撒缨的头盔,穿一领皂染白边的战袍,从上到下一色乌黑,更兼有一身黑色的皮肤,一副黑色的脸膛,远看像是煞神,近看却是金刚,再从他那黝黑脸膛中透出的一片红光来看,这汉子定而无疑地是一个落难的英雄!
这边厢呼延赞也把宋太宗好一阵观赏:见那太宗年纪在四旬开外,生的身材高大,仪表堂堂,龙眉凤目,鼻直口方,颏下三缕胡须飘飘,尽显其儒君雅士风气;再看他头戴一顶双龙升天黄金盔,身穿一领二龙戏珠锦绣袍,腰缠八宝玉带,足登薄底快靴,跨下一匹腾云驾雾赤龙驹,马后一柄七椽御用黄罗伞,端的皇家气派,果然真龙天子!
呼延赞心中大为折服,他在马上恭恭敬敬地打了一躬,开口问道:“对面赤龙驹上所乘者可是当今的大宋天子?”
宋太宗当然也清楚自己目前正在网罗人才之际,而这壮汉正是一员理想的虎将!他答道:“正是寡人!壮士拦阻朕的车驾,意欲何为?”
“不敢!小人闻听皇上要征伐河东,特意等候在此。汉王刘继元、汉相赵遂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愿借衣甲三千副,弓弩三千张,装备本部,充作先行,泄私愤于河东,建功绩于中华,岂不胜于落草为寇?”
太宗正要回答,忽见潘仁美策马跑来:“大胆匹夫,竟敢口出狂言!中华多少英雄,要你这无名草寇献能?还不速速与我退去!”
呼延赞闻听此言,黝黑的脸膛变成了酱紫色:“汝是何人?”
潘仁美傲然答道:“吾乃大宋韩国公,天下招讨大元帅潘仁美!”
呼延赞手指着潘仁美骂道:“吾自与大宋天子在此叙话,凭你何德何能,也敢跳出来夹七夹八,嚼蛆生厌?你既自称元帅,可敢与我比一比枪棒武艺?我呼延赞不消三合,定能将你打下马来,擒与跨下……”
他的话音未落,潘仁美的两个儿子潘龙、潘虎已拍马冲上阵前,一使鸭嘴方天戟,一使金背大砍刀,分两个方向杀向呼延赞。
呼延赞急忙举枪抵住,三个人犹如走马灯一般厮杀起来。
这呼延赞还真不是捧着海螺乌嘟嘟地吹,刚刚战了不到十个回合,潘龙、潘虎左戟右刀来了个前后夹击,呼延赞则轻而易举地躲过,手中枪挑入潘龙的戟口处奋力一卷,将潘龙拖翻下马。潘虎则吓得回马便逃。
赵光义本来就喜爱呼延赞,只是为了观察呼延赞的武功才没有出面制止这场恶战,这会儿他亲眼见到了呼延赞的功夫绝技,心中大喜。
他和赵德芳耳语两句,正要停战,身后的偏将韩延徽却杀了出来。
原来这韩延徽也是个命蹇多乖之人。他祖上两代曾做过五代十国时期晋朝的大将。晋灭亡后,他随母亲逃难到了契丹苦寒之地,受尽了饥饿和劳碌,因人地两生,无以为存,最终把个病逝老母丢在了戈壁滩,他一个独身少年开始在雁南晋北四处流浪……
八年前,韩延徽转了好运。他在潞州拜了一位高人为师,而后学了个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去年汴京开科场,韩延徽骑马射箭独占鳌头被拔为头名武状元,本以为苦难到头了,可谁知这样一个三韬六略无所不精的栋梁之才,竟因为囊中羞涩,无钱贿赂兵部尚书刘文进,结果把个头名武状元给安置在潘仁美的手下做了个小小的偏将……
潘仁美对韩延徽倒是看得起的,曾多次勉励他尽职安命,日后到战场上再杀敌立功。方才,他看到潘龙、潘虎哥儿俩双双败阵,潘仁美又直对他使眼色,便拍马冲出,意欲在宋皇和八大王面前显显身手……
可惜,他的运气还是不行!别看他力大如牛,一杆托天叉使得风车一般,想战胜呼延赞却非容易。毕竟呼延赞未满四十,正当壮年,而韩延徽只有弱冠年纪,正所谓狼崽子遇到猛虎,占不得上风。两个人战到六十余合,兵士们嗓音喊哑了,鼓手们胳臂擂酸了,二人还是胜负难分。
太宗观战半天,见呼延赞、韩延徽二将武艺如此高强,喜不自胜。他命人鸣金收军,一提赤龙驹往前走了几步:“对面的壮士稍歇,方才你曾提到汉王刘继元、汉相赵遂乃是你杀父仇人,孤愿闻其详!”
宋太宗赵光义发兵征汉的消息传到太原,汉王刘继元丝毫也不敢怠慢,立命众文武大臣速到长乐宫纯阳殿来商议对策。
这时候,河东的气候已略为转暖。但平日里雍容华贵足不出门惯了的大臣们还是承受不了这室外的寒冷,他们眼看着狂风和飞沙铺天盖地袭入城内,刮得人睁不开眼睛,便撂下道貌岸然的面具粗野地骂起街来:
“这鬼天气!明明是与我们大汉国为难!”
“他妈的!就这天儿,赵光义龟儿子还来打仗?”
“可不是吗!赵光义谋害皇兄,篡上龙位,他当然要亲征亲战,立下点儿战功,要不然那些个臣民们能服气他吗?”
“汉宋和约这才过了几天,又要打仗,真他娘吃饱了撑的!”
当然,骂天的只是少数几个人,左丞相丁贵、太原刺使王怀、总兵杜威和吏部知事王辉都在沉默着。他们对抵抗宋军是有良策的,可惜近几年来,刘继元小朝廷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每次上朝议事,不管大家如何的众说纷纭,最终的各种见解都会被否定,就是刘继元本人说的话也不能算数。正而八经发号施令的却是那个站在栏杆外大柱边双手后背仰面朝天的国舅爷赵遂。
这赵遂有个表字赵文度,今年五十一岁,是后宫赵妃的堂兄。
别看妹妹当着汉王的嫔妃,是太原出了名的大美人,这赵遂却偏偏长着一副鹰鼻鼠眼,蛙嘴猴腮的尊容和猿臂兔腿,羊腰猪屁股的身材,要说他还有一点长处的话,那就是他算得上河东官场里第一有钱的户。因为他有钱,更因为他爱财如命,见利忘义,人们按相反的意思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金不换”——就是说无论托他干什么事情,非拿金子不换,有了金子,你要他的颈上人头他也是乐此不彼。
太原城有一个传说:说的是赵遂在未得志之前,曾四处钻营,乱找门路,日夜梦想着发迹。一次,他破天荒地封了五十两红包去给一家权贵拜寿,按照规矩他先在红包上边写了一溜蝇头小楷:
谨备薄礼五十两祝爷大寿,贺礼人赵文度顿首百拜。
谁知那家权贵也是个惯知内情的,平日里非常鄙视这个讨人嫌的“金不换”,他一方面收下了那个五十两银子的红包,一方面又回了一张奚落嘲笑的字条,上写着:
“百拜”可改为五十,银子请补足百两!
赵遂见那权贵如此嘲弄他,气得双脚直跳,立马又回了一贴:
赵文度情愿拜你一百五十,望退还前五十两。
这个传说曾传遍河东四府一十八县,太原的老辈人皆知此事,虽有憎恨他的文人编造之可能,但赵遂爱财如命,一毛不拔却是铁定无疑了。
这赵遂到了三十多岁,由于堂妹选入宫中做了刘继元的嫔妃后才开始逐渐发迹,最后竟也做到了右丞相一职。官做大了,钱赚多了,“金不换”的绰号也无人敢叫了,按说他应该改一改脾气,把那搜刮来的大量钱财拔出一毛来慷慨慷慨,潇洒潇洒?可是他不!他的这种德性并不因为在官场了,会有一丝一毫的更改。他把贪钱又升格为贪权,今天参这个,明天参那个,列入长乐宫朝班二十年,他就树了十几个仇家。
要说,中国历朝历代奸贼甚多,但这赵遂却是独一份。
别的奸贼,像赵高、王莽、董卓、曹孟德、司马懿、杨素、李林甫等等都知道在朝中拉拢一派人,打击一派人,结下一伙死党,围攻和陷害与自己作对的那些忠臣;但赵遂却与他们完全不一样,他只知结恨,不思拢人,处处精打细算,不舍小钱一文,这种冷漠、孤僻、杜绝朋友的铁公鸡性格也算是念天地之悠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正因为他这个性格,二十年来,他先是勾结枢密使欧阳方残害了呼延寿廷的全家;后又和欧阳方反目成仇,迫使欧阳方叛国投宋;接着又唆使刘继元赶走了大同军节度使黄柯环;贬去了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眼下,他正在考虑把杜威、王怀和王辉几个人排挤出朝,孤立同班的左丞相丁贵,这样,河东汉王国就可以成为他赵家自己的天下了!
他全神贯注地编织着自己理想的花环,直到刘继元升殿临朝,众文武列班叩拜,他还在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
然而,一个意料不到的打击惊扰了他的美梦。
刘继元向文武百官询问抵御宋军的良策,丁贵、王怀、杜威、王辉等齐声上本保奏,要召请应州火塘关的刘继业挂帅迎敌。
赵遂一听便慌了手脚,刘继业——这个人可是自己最大的仇家!他正直无私,文武全才且屡屡和自己作对。如果刘继元重用了刘继业,哪里还会有他赵文度弹压群臣,左右汉主的日子?说不定眼前的富贵也都会丢的光光!想到此,他急急忙忙地出班奏道:“陛下,此计万不可用!那刘继业素与宋军有勾结,三年前,他自作主张与赵匡胤订立和约,又有铜锤玉带、背汉降贼之嫌,不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