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雨在学校附近的里弄,租了一间二楼的房子,价钱各方面都谈妥之后,从念珠家结束了“做客”搬了过去。
这间弄堂里住了四户。除了房东老太太外,其他的都是学生。租金也不算贵,这是急雨定下这里的原因。
她所住的二楼,其实就是顶楼,晾晒衣服用的是竹竿。
其实这在苏州,已经算是翻新过的老房子了,只不过也有十来年的历史了。
老房子湿气重,盛产蟑螂,每天拉开抽屉,都会有惊喜。
盛夏之时,又湿又热,更是蚊虫鼠蚁肆虐的时候。因为儿时在千灯镇的成长经历,急雨应对起来颇有经验,她买来粘鼠板和蟑螂药,安放在它们容易出没的地方。
即便是住在二楼,房间地面一样很潮湿,急雨在衣柜里铺了旧报纸,挂上了除湿包,墙角各处也细细地撒上一层石灰粉。
另外置办了电饭锅和一副碗筷,每天煮一些薏米汤祛湿解暑。
偶尔也会张罗一锅酸梅汤解暑,只是没有冰箱,不易保存,她便慷慨分给房东老太太。
据房东老太说,除了她,租客还有两个,一男一女,同为九中的学生。但是暑假期间,他们都回家去了。
“你怎么这个时间出来租房子?”房东老太太道,“二楼的那间屋子还没有安装空调,不过平时学生们为了省电,他们房间虽然有,也很少开。”
“我没关系的。”急雨说。
在千灯镇时,也没有空调。那时候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夏天,不都过来了?
房东老太回房,送了她一把闲置很久的蒲扇。急雨见了,不由道:“这可是个老物件了。过去夏天没有它可不行。”
房东老太有点意外,夸道:“蛮灵光格。(聪明伶俐)”
急雨莞尔一笑:“谢谢阿婆。”
急雨的生活比较有规律。早上起来洗漱之后,把准备好的食材倒进电饭煲,接着就可以趁着晨间凉爽,把衣物洗了在窗口的竹竿上晾好。急雨还是买了一个小台扇,她怕费电,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并不怎么用。
衣服晾好之后,她就盘腿坐在凉席上,书本摊在靠床的黑漆桌子上,一面摇着蒲扇,一面按部就班地预习。
书,还是暑假开始之初问翟逸借的。
跟之前截然不同的是,书页里做满了笔记。翟逸那些笔记的详尽程度,堪比一本完备的参考书。
傍晚过后,天气不再似中午那么炎热,急雨往往会选这个时候开始誊抄那些笔记。
她在此处安置妥当后,念珠提出要过来看看。
“我这边是老房子,非常非常地热。”
“我家也是老房子呀。我都习惯了。”
反正离得也不远,急雨想,念珠想过来,就让她过来吧。
结果念珠来了看完之后,便哭了。
“换个地方吧。”念珠道,“要么住我家去。”
“我感觉,这里也没有那么地差呀。”急雨帮她擦眼泪,打开风扇推到她一个人面前给她吹风,“你看你,汗都流到眼睛里了。”
念珠瞪着她。“你这房子,我敢说你会遇到老鼠的。”
“嗯,不光老鼠,还有蟑螂呢。”急雨笑着跟她道,“提及老鼠,我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前两天我买的红薯准备第二天煮粥的,结果第二天被啃了一半。但放在红薯边的泡面,它就没有动。”她皱了皱鼻子,骂道:“——小赤佬,还挺懂养生的呢。”
念珠被她逗笑了。然后笑着笑着,心里又觉得酸。急雨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似的,她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丧气话。
晚上她坐在电脑前,感受着卧室里十足的冷气,她忍不住跟翟逸发了qq消息:“去看过急雨住的地方了。她安之若素,我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四个字——孤苦伶仃。”
那边的翟逸不知道没有看见还是不知道如何回复,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若非金智杰选择暑假这个时间去做既蠢且坏的事,急雨兴许没有这么充分的耐心去跟他们打这场战役。话说回来,若是平日里,急雨对他能避则避,他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们选择妥协,跟金智杰经受不住拘留所过夜的折磨,脱不开关系。
八月中旬,两起案件都迎来了最后的结果。
“遗弃案”胜诉,与金智杰私下调解达成协议。两案一起,获得赔付共17万。
在郑律师及相关机构运作下,居委会代为保管。急雨不再回家,但依据法律,金铭海在她成年之前,还必须支付给她学费和生活费。
“我们家哪里还有钱?!”听到居委会这么说,刘阿姨哭哭啼啼,瞥向急雨时眼中满是怨毒。
金铭海同样脸色阴森。
急雨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即使她按规定留下了银行卡号,也没有指望金铭海真的会按月打钱。
若是给,她记着这情分;他不给,她也不会再回来要。
亏欠她的,她已经讨回来了。有些伤害是双向的,在彼在此,都无法磨灭。
金铭海弃养她十二年是事实,但认领回身边这三年,对她不错,也是事实。
她自己的那个“小金库”里,也是金铭海平时给她零花钱时出手比较大方,她才省下来的。前前后后加起来,有近三万的积蓄。
两年的学费生活费都靠它了。急雨想,省着点用,一定可以坚持到高考结束。
而上了大学之后,她可以去勤工俭学。如果顺利的话,在大学二年级,她就成年了。赔付款也可以取出。
一切只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至于那个家,她是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急雨走到金铭海面前,嘴唇翕翕,但最终还是道:“爸,法律上说‘父母子女永远断不了关联’,感情上又何尝不是呢?但我真的,不想再回那个家。您今后保重,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等您老了,如果您需要我,我会来照看您的晚年……”
金铭海眼眶红了,泛有泪意,正要开口,却被刘阿姨抢过话头,“谁要你照看?你这个扫把星,最好一辈子不要再出现。你爸爸的晚年,才能安生!”
急雨最后看了看金铭海,转身离去,没有挥手作别。
听见楼道里传来动静,翟逸迅速拉开门。
只看见了金智杰一家三口。
翟逸舒了口气的同时,眼中又难掩失落。原本他是多么庆幸自己可以和急雨比邻,眼下也是由衷地希望她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矛盾又难解的心绪,他知道,没有人能懂。包括他自己。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金智杰一个箭步就要冲上来,却被母亲眼疾手快地拉住。在继父不悦的目光下,他又恢复到刚才垂头丧气的乖觉样子。
年少时的翟逸认为,正义永不必畏惧邪恶。
他曾一遍遍地去看,急雨事发前在qq上的留言、那没有被接起的视频通话纪录。懊恨得不能自已。念珠那四个字也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孤、苦、伶、仃。
没有做错事的人,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运?这些无时不刻不在剜着翟逸的心。
如果……如果念珠打来的电话,他她没有及时接到,那么急雨会怎么样?
一想到这里,他根本不能原谅自己。
“怎么,不敢过来了?”一向不爱惹事的翟逸却在此时扬起下巴,眼神挑畔,“人渣,今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金智杰耐不住要发作。
话音未落,翟母闻声过来。她平静而冷冰地扫视了金铭海一家三口,强行将儿子拖拽进屋,“呯”地一声关上了门。
“你不要再惹事。”翟母直呼儿子的大名语带警告,“翟逸,私闯他人住宅持械斗殴,我们帮你把影响减到最小,并不代表在法律上你没有过错。只不过鉴于事件的起因,我们谅解你,不做追究。但是你,不要再故意滋事,不然轮不到你爸出手,我就会收拾你。”
母亲一改往日的和蔼亲切,展露的威严令他不敢造次。
“可是我一想到……急雨她是我的朋友,住了三年一同上下学的邻居,她……已经无家可归了,而我却做不了任何事……”
儿子还只有16岁,正是富有正义感和少年气的时候。急雨又是他特别在意的朋友,比邻而居住了三年,出了这样的事,他会自责至此也不足为奇。
翟母叹了一口气,“急雨这个女孩子,和你不是一类人。翟逸,不是所有人,都能出生在一个幸福平等的家庭中……世上人的苦难多得去了,只是你不曾看见。
急雨最终争取到的,于她,已算是不错的结局。我相信,这一点,她自己也非常清楚。你太单纯,又没怎么经过磋磨,才会觉得良心受到折磨……”她拍拍儿子的背,语重心长地道:“翟逸,你已经尽到了朋友之义。”
是日夜晚,翟母跟翟父商量:“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事,儿子却自责痛苦难以自拔。或许,我们应该搬家换个环境……”
翟父这些天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听见妻子的想法跟自己不谋而合,不由点头沉声道:“应该搬。尽快搬!如果当年,我能让……早点离开那个环境,也就不会……”
翟母知道丈夫在说什么,但因为知道是他的心结,所以只是轻轻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没有接过这个话题。
第二天就开始联系中介看房子,并且着手收拾起家里的东西。翟逸被父母告知了搬家的决定,他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再无其他的表示。
“你要不要干脆去h市玩两天?”翟母一面叠衣服,一面对躺在沙发上发呆的儿子道,“暑假都快过完了。你不是一直想去世博会看看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盛事。”
“还有十来天就开学了,算了吧。”翟逸打不起精神。
“如果不是我们要忙着搬家,就一家三口一起去看!”翟母推了他一把,“我们给你钱,你和朋友一起去!”
朋友?之前是想约急雨和念珠一起去来着。现在……
“还是算了吧。”翟逸说,“马上都开学了,该去的都去过了。杨文冬打电话跟我说,拍了一大堆照片,开学后带给我看。”
“那念珠呢?”翟母说,“你可以和她,还有她那个表弟,跟你同级的那个陆简,一起去啊?”
翟逸看了他老妈一眼,“连陆简是念珠的表弟,你都知道。”
“还不是你说给我知道的。”翟母说。
“我有说起过吗?”翟逸一点也想不起来。
“说回正题”,翟母道,“去吧?当散散心也好。”
“那我想要……多一点零花钱。”翟逸说,“酒店我想住得舒适点的,估计因为世博会,酒店会很难订——”
“我早就联系好了你方叔叔,就是在h市时经常来家里找你爸爸要画的那个。”翟逸点点头,表示记起,翟母接着说,“他有一间房子空着,离世博会展馆也近。你去了,就住那儿。”
“我不要。”翟逸一口回绝。
“你也说了,酒店肯定不好订。”
“那你们多给我一些经费呗,不然,我就不去了。”
还有十天,就要开学了。
念珠突然打来电话,“急雨,你想不想一起去世博会……我请你一起去啊。”
“我就不去了。”急雨的话跟回答翟逸的时候一模一样,“祝你玩得开心。”
“你不去,我爸妈根本不会放我去的。”念珠说。
“陆简呢?”急雨说,“还有翟逸。”
“陆简早就去过了。”念珠说,“翟逸……你不去,他怎么会去?”
急雨不知道说什么,一再表示,自己不会去,更何况,没几天就要开学了。
“世博会啊!不知道下次再在中国办是什么时候!”念珠说,“奥运会我没去成,就够我后悔一辈子了。”
“算了算了,我找司……我找他,帮我想想办法吧。”念珠准备收线。
他?急雨反应过来了,念珠口中的人,指的是谁。
“算了,我陪你去吧。”急雨说,“但是,只能是我们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