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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然录 章节2

章节2

黄昏

在秋天最初的日子里,黑夜突然降临,似乎比平时来得早,有一种白天的时间不够工作的感觉,以至我们在白昼提前品尝到黑暗里无须劳作的愉快,因为黑暗意味着夜晚,而夜晚意味着睡觉、回家以及自由。当大办公室里移行的光线驱除黑暗的时候,当我们浑然不觉地从白昼滑入黄昏,我被一种令人欣慰的怪异感所袭。我在这种记忆中恍若非我。我感到就像自己写的那样,我入睡前正坐在床头读着自己。

我们全都是外部环境的奴隶:甚至在后街咖啡馆里的一张桌子前,一个晴天可以打开我们眼前广阔的视野;一片乡野阴云也可以引起我们内心的不寒而栗,让我们在某座废弃的旧屋里以求自己的惊魂稍定;而白日里黑暗的来临,可以像一片展开的扇面,展开我们需要休息的深度意识。

但是,工作不会慢下来,倒是变得更为活泼,因为我们不再在乎工作,能在自己所诅咒的劳动中自得其乐。我会计命运的巨大表格纸上,突然浮现了我大婶与世隔绝的房子,出现了那个睡前十点钟必有茶香飘溢的世界,那个我遥远童年中油灯仅仅圈照着桌布的世界。那个灯光射入黑暗的世界,无限遥远地离开了我,眼下只有M会计的形影被昏暗的电灯照亮。茶还是送来了,不过是女招待送来的,她甚至比我婶婶还要老,像特别老的侍者那样有倦懒之态,还有察颜观色之间尽力而为的温和——我越过自己全部消逝无痕的过去,正确无误地写下每一笔数字,或每一笔总数。

我再一次重新回味自己,在内心中失去自己,在那些遥远的、没有被职责和世界所污染的夜晚,在那些神秘和未来的童贞般的纯净里,忘却自己。

如此温柔的感觉,使我从借方和贷方的科目里解脱出来。有人向我提出一个问题的时候,我的回答同样温柔,如同我的存在已经空洞,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仅仅是我携带着的一台打字机,一本我自己打开的袋装圣经。这样来打断我的梦并不让人难受,它们如此温和,我甚至可以在说话、写作、答问以及进行交谈的同时继续做梦。最后,往日的饮茶时间已近结束,办公室要下班了。我缓缓地合上账本,抬起眼睛,泪水盈目,疲倦不堪,所有混杂的情感在心头涌起。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只感觉到一种悲凉,因为下班意味我梦想的结束,合上账本的动作意味跨越自己不可修复的过去。我将进入生命的睡眠,不是带着丝丝疲倦,而是带着孤单和困境。我陷入混乱意识的潮涨潮落,陷入夜晚黑暗的浪谷,陷入怀旧和孤寂的另一个有限之界。

一句祝愿

今天,我那积久日深和不时闹腾的焦虑感,几乎成了一种生理疾病。在负责延续生命的二楼餐厅里,我既没怎么吃好,也没有畅饮如常。我离开的时候,侍者注意到酒杯里还有个半满,转而对我说:“晚安,索阿雷斯先生,但愿你明天喝得更好一些。”

如一阵风突然驱散了弥漫天空的乱云,这句简单短语如嘹亮和雄壮的号角,振奋我的灵魂。我体会到自己从来不曾充分认识的什么:有一种自发的、自然的同情,关联到咖啡馆和餐馆里的侍者,还有理发师和街头干着杂役的小伙子。我不能不坦率地说,我感到了对他们的“亲密”关系,如果“亲密”这个词也算合适的话……

兄弟情谊是一种非常细微的东西。

一些人统治世界,另一些人组成了世界。一个在英国和瑞士有百万财富的美国阔佬,与一个村庄的社会主义领主之间,并没有质的不同,只有量的差别。在这种统治之下[……]对于我们来说,便只剩下难以名状的芸芸众生,有天马行空的戏剧家W·莎士比亚,有学校教师J·密尔顿,有四处漂泊的但丁,有昨天替我跑过腿的小伙子,有总是给我讲故事的理发师,还有刚才这位侍者——他仅仅因为我没有把酒喝完,便献出了充满兄弟情谊的期望,祝我明天更好。

单调产生的快乐

大多数人以其愚笨生活在他们的生活之中,而这一回,愚笨中的智慧更使我惊讶。

显而易见,普通生活的单调是极其可怕的。我在这个普通的餐馆吃中饭,看见柜台后面的厨师,还有右边的老侍者,正在像对待这里所有的客人一样为我服务,我相信,他这样做已经三十年了。这些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即便过上四十年,那个厨师差不多还是在厨房里度过每一天,有一点点休息,相对来说少了点睡眠,有时候去他的村子打一转,回来时拖沓了一点,但无须愧疚。他慢慢积攒自己慢慢赚来的钱,不打算花掉的钱。他将要落下病痛,并且不得不放弃(永远地)他的厨房,进入他在G省买下的墓地。他在里斯本活了四十年,但他从没有去过R区,没有去过戏院,只去过一次C区(那里的马戏小丑嵌入他生活的深处历久弥新)。他结婚了,为什么结婚?怎样结的婚?我一无所知。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当他冲着我的餐桌把身子斜靠在柜台,他的微笑传达了一种伟大、庄重、充实的快乐。他并没有装模作样,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他之所以显得快乐,是因为他确实快乐。

那个刚刚给我上了咖啡的老侍者,又怎么样呢?在他的一生中,他数以万次地这样上咖啡,活得与厨师无异,唯一的区别是,他干活的餐厅与其他人干活的厨房有四五码之遥。这样说,当然撇开了另一些小差异,诸如他有两个小孩而不是五个,他更经常地去G市,他比厨师更了解里斯本(如同更了解O市,他在那里呆过四年),他同样是充实的。

我带着真正的惊骇,再一次观看那些生类的全景,几乎为他们感到恐惧、悲伤以及惊乱。我发现那些没有感到恐惧、悲伤以及惊乱的人,正好是生活在他们生活中并且最有权利这样做的人。文学想象的核心错误,就是这样的观念:别人都像我们,并且必定像我们一样感受。人类的幸运在于,每一个人都是他们自己,只有天才才被赋予成为别人的能力。

一切事物最终来说都是相对的。街头一个小小的事故,把餐馆厨师吸引到门口,此时的他,比我寻思一个最具原创性的念头,比我阅读一本最好的书,或欣悦于一些无用之梦,有更多的娱乐。而且,如果生活本质上是单调的,那么真理就是:他比我更容易、也更好地逃出了单调。真理不属于任何人,因此他并不比我更多地拥有真理,但他拥有快乐。

聪明人把自己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伟大意义。任何一位历险的猎手在打了三只狮子以后,都会丧失猎狮的兴致,而在我单调的厨师那里,他目击的所有街头斗殴都能令他赏心悦目,并从中获益。对于从未离开过里斯本的人来说,乘坐电车去一趟B区,就像无终无止的远游,如果有一天让他探访了S市,他也许会觉得自己去了火星。在另一方面,遍游全球的旅行者,走出方圆五千英里以外,就再也不能发现什么新鲜事。他总是看见新的东西。但哪里有新奇,哪里就有见多不怪的厌倦,而后者总是毁灭前者。这样,真正的聪明人能从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无须同任何人说话,无须了解任何阅世之法,他仅仅需要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五种感官,还有一颗灵魂里纯粹的悲哀。

一个人为了摆脱单调,必须使存在单调化。一个人必须使每一天都如此平常不觉,那么在最微小的事故中,才有欢娱可供探测。在我日复一日的工作当中,充满了乏味、重复、不得要领的琐事,但幻象使我神不守舍:遥远海岛的残梦,在另一个时代的花园大道上举行的种种聚会,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感觉,另一个不同的我。但是,平心而论,我意识到,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得到了那一切,它们就会无一例外地不再是我的了。

事实是,V先生的比任何梦中国王更有价值;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办公室比所有虚构花园里的宽广大道更有价值。因为正是V先生,才使我能够享乐于国王梦;正是因为道拉多雷斯大街,才使我能够享乐于内心中种种不可能存在的山光水色。如果梦中的国王属于我,我还有何可梦?如果我拥有那些绝无可能的山光水色,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可为幻影?

我一直被这种单调护佑。一样的日子乏味雷同,我不可区分的今天和昨天,使我得以开心地享乐于迷人的时间飞逝,还有眼前人世间任意的流变,还有大街下面什么地方源源送来的笑浪,夜间办公室关闭时巨大的自由感,我余生岁月的无穷无尽。

因为我是无,我才能够想象我自己是一切。如果我是某个人,我就不能够进入想象中的这个人。一个会计助理可以把自己想象成罗马国王,但英国国王不能,因为英国国王已经失去了把自己梦想成另一个国王的能力。他的现实限制了他的感觉。

童心不再

清晨向城市敞开胸怀,处于一片街市的光亮和暗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同光线强度)之间。因为光亮来自城市的墙垣和房顶(不是源于它们的物体,而是源于它们存在于那里这样一个简单事实),所以,早晨似乎不是来自太阳,而是来自城市本身。

我感受这一点的时候,我满怀希望,而且在这一刻认识到希望是一种纯粹自由的感觉。明天、春天以及希望,统统是与情感诗意相联的词语,与心灵中的情感记忆相随。不过,如果我像观察城市这样近切地观察自己,我便明白自己一切希望所系的今天,就像其他每一天一样也会要完蛋。以理智的态度看待朝霞,那么在似乎永远存在的朝霞那里,我可以看见自己一直寄予其中的希望,并不属于我。它属于那样一些人,他们为打发时光而生活,他们的思想方式,在眼下的片刻令我若有所悟。希望?我为什么而希望?白天给我的唯一许诺,是这一天在固定不变的运行,在终结中成为另外的一天。阳光使我兴奋,却不能改变我。一如我来到这里,我也将要离去——在阳光中衰老,在新的感觉中高兴,却在思想中悲伤。无论什么时候有什么新的东西诞生,人们很容易关注它诞生的事实,想象它无可避免的死亡却也不困难。现在,强烈而富足的阳光之下,城市的景象如一片房屋的海洋——宽阔,自在而且整齐。但是,我目睹这一切的时候,我能否真正忘却自己的存在?

对这座城市的深层意识,其实就是关于我自己的意识。

我突然记起了后来再没有见到过的情景,即儿时所见的城市破晓。当时的太阳不是为我而升起,因为我(一直无所意识)是生命,太阳是为所有的生命而升起。当时的我看见了早晨,于是快乐;今天的我也看见了早晨,我先是快乐,却转而悲伤。我内在的童心依旧,却已经陷入沉默。我见到了自己的曾经所见,心中的另一对眼睛,却使我看见了自己事实上的所见:太阳是黑暗的,绿树是沉闷的,鲜花甚至在它们开放之前便已经枯萎。是的,我曾经住在这里,今天无论怎样新异的景观向我展现,在我全部的所见所闻面前,最初的视象都会使我转而成为一个外来者,一个访问者,一个新奇者,一个陌生者。我已经垂垂衰老。

我早已看见了一切,包括看见过那些我从未看见以及无意看见的一切。即便未来景观的无聊感已渗入自己的血液,即便我痛苦地明白这一点,我还是不得不再一次怀着预先已有的乏味感,把目光投向我早已相逢的景观。

依凭阳台,欣悦于日照,我看见整个城市的千姿百态,唯有一种想法涌上心头——任何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将死亡,都将消失,都不能再见到阳光倾洒街市,不能思考和感觉,都将把我遗忘,就像对待废弃的包装纸,来对待太阳的运行以及它的整个白日。它们在生命的偶尔努力中不辞而去,像一个人将沉甸甸的外衣脱在床前。

主观的座椅

以一种巨大的努力,我从座椅里站起来,居然发现这张椅子似乎还沉沉地挂在我腰身。只有在这个时候,它更重了一些,因为它已成为自己主观感觉的座椅。

梦的外形

在悠长的夏日黄昏里,我喜爱这一片城市商业区的宁静,与充斥于白日的嘈杂忙乱作一种对比,这种宁静更让人动心。阿尔赛纳尔大街,阿尔范德加大街,幽暗的道路直达东边阿尔范德加大街的终端,还有静静的码头那边漫长而孤独的岸线:当我分担它们一份孤独的时候,它们在这些黄昏里以幽暗抚慰我。我被送回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远离自己真实所处的现在。我乐于想象自己是一个现代的C·韦尔德,在内心中感觉自己。我不是他曾经写下的诗,而是他诗的本质。

夜幕降临之前,我的生活与街市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这里的白天充满毫无意义的喧闹,到了夜晚,这里的喧闹停息同样毫无意义。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到了夜晚,我才成为我自己。在我与阿尔范德加大街之间没有什么差别——除了它们是街道,而我有一颗人的心灵,而这一点较之于所有事物本质的时候,也可以说微不足道。人与物件分享一个共同而抽象的命运:在生命之谜的代数学里,成为同样毫无意义的值。

但是,还有别的一些东西……在那些缓慢而空虚的时光里,一种有关所有存在的悲伤之感在我心头升起,进入我的大脑。更为苦涩的感觉,是任何事物在被我感知的同时又外在于我,我无力改变这一点。有多少次,我看见自己的梦想获得物体的外形——以一列街道尽头调头电车的形象袭击我,或者成为夜里一个街头摊贩的声音(天知道卖的什么),唱着阿拉伯歌曲,以突如其来的强音打破黄昏的单调——它们不是为我提供一种现实的替代品,而是宣示它们自己确实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去教堂

星期天的早晨我迟迟还在写作。这是充满和煦阳光的一天,城市参差不齐的屋顶之上,是新鲜的蓝天,是人们遗忘中锁定了疏星的神秘存在……

这是我心中的星期天……

我的心披上了一件儿童的丝绒衬衫,去它并不知道的一所教堂,在敞开的白色衣领之上,它面带微笑,为最初激动的印象而泛出红光,眼中没有任何一丝悲伤。

纸牌游戏

我嫉妒那些能够写入传记或者写入自传的人——虽然我不能肯定“嫉妒”是一个合适的词。通过慎重写下这些不连贯的印象,我成了自己自传的冷漠叙述者。这是一本没有事件的自传,没有生活的历史。这些是我的自供。如果我这里面什么也没有说,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

任何人的自供都值得珍视?或者能服务于什么有用的目的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会发生在所有人的身上?还是单单落在我们头上?如果是前一种情况,那么就没有任何新奇的价值;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任何自供都不可能被理解。我写下这一切,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感觉退退烧。我自供的东西无足轻重,因为本来就没有任何东西说得上重要。我绘出自己感觉的一些图景。我给自己一个感觉的假日。我理解那些绣出了和编织出哀伤的女人,因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我的老婶婶靠着玩单人纸牌,度过一个个无限漫长的夜晚,而我感觉的供示,就是我的单人纸牌游戏。我不会以纸牌预测未来的方式去解释它们。我也不会去细究它们,因为在单人纸牌游戏里,纸牌本身并无价值。我展开自己,就像展开一段多彩的毛线,开始挑绷子的游戏,缠在孩子们挺直的指头上,让他们从一根挑到另一根。我小心自己的大拇指不要滑落了最要紧的一圈,以便自己可以翻示出一个不同的花样来。然后,我再一次开始。

生活就像根据他人的设计来编织出各种图样。但是,当一个人编织的时候,思想是自由的,随着象牙钩针在羊毛线里上下翻挑,被妖法镇住的王子总是会自由地从公园里踱步而来。这些编织的事物……一个停顿……或一片虚无。

至于其他,我能对自己的品质抱有何种期待?我期待一种对感觉极度敏感的感觉,一种对感受特别深入的意识……一种自我拆解的锐利智慧,一种用梦幻娱悦自己的非凡才具……一种业已不存的意志,一种如同孩子挑绷子般的反思精神……一句话,一种编织能力……

亦同亦异

一天过去以后,留下的东西还是昨天留下的东西,也是明天将会留下的东西:我有永不满足的、不可估量的渴望,即渴望成为自己的一个同者又是一个异者。

暴风雨

积云低压,蓝色的天空被若明若暗的云团玷污了。

当邮差的小伙子站在办公室那一头,在他永远被邮包所束缚着的命运里喘了一口气……“你们听[……]”他兴致勃勃地察觉到什么。

一阵寂静。从街头车站有一阵巨响劈面而来。它似乎带来了这个时代的惶惶临夜之感,带来了整个宇宙的屏息一刻。整个世界都凝固不动了。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黑云在静寂中越来越暗。

接着,一道刀刃般明亮的闪光突然爆发。

电车的咣当当金属之声是何等的富有人味!从地狱涌来的倾盆大雨,使街头景观何等地令人欣喜!

哦,里斯本,我的家园!

街头歌手

他正在遥远之地最温柔之声唱着一支歌。乐曲使陌生的歌词变得似乎熟悉起来。它听起来像一曲为灵魂谱写的FADO(葡萄牙民间音乐的一种——译者注),虽然它实际上与FADO毫无共同之处。

通过它隐秘的歌词和它动人的韵律,歌声诉说每一颗心中都存在的事情,也是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似乎正站在街头如痴如醉地倾心而歌,甚至唱得旁若无人。

人群聚集,倾听他的歌唱,没有丝毫嘲弄的迹象。歌声属于我们所有的人,有时候直接对我们诉说出某些失落民族的神奇秘密。如果我们留心于这一切,城市的噪音行将隐而莫闻,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小汽车也无法扰动耳鼓。但我只是感觉到它,并不能听到它。陌生人的歌唱中有一种强烈情感,在滋养我内心的梦想,或者在滋养我内心中不能梦想的部分。

对于我们来说,虽然这只是街头可以看看的什么玩意,但我们全都注意到警察在慢慢地绕过街角,走了过来。他仍以慢腾腾的步子走向我们,停了停,在卖伞的小伙子后面,像一个只是随意看看的闲人。在这一刻,歌手停止了歌声。没有人说一句话。

然后,警察走进了人群。

抵达生活的旅游者

仲春季节,清晨的薄雾里,贝克萨区(里斯本的商业区,亦即作者笔下索阿雷斯就职的地方——译者注)懒洋洋地苏醒过来,连太阳也爬升得慢慢腾腾。清凉空气中充满一种静静的欢欣,一阵微风轻柔的呼吸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生命在寒气中轻轻地哆嗦,但此时微风已过。生命与其说是在寒冷中哆嗦,不如说是在对于寒冷的记忆中哆嗦;与其说是哆嗦于现场的天气,不如说是哆嗦于这种天气与即将到来的夏天的对比。

除了咖啡馆和奶品房,其他店铺都还没开门。但这种寂静不是星期天早晨的那种疏懒性的安定,而是纯粹的寂静。空中有一圈淡黄色晨光,透过薄雾的蓝天微微发红。少许路人显现出街头生活开始时匆忙不宁,在一家不常打开但碰巧一早就显露人面的窗子前,热闹更多了几分。电车在雾气中沿着一线节节编号的黄色车辙,一节节驶过去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消逝,街上开始有了更多的人影和人气。

我没有任何思想和情绪,只是在自己的感觉中漂流。我早早就醒来了,出门后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我审视这一切,用思想来观看这一切。奇怪的是,一片情绪的薄雾在我心中升起。外部世界浮游的雾流,似乎慢慢渗入了我的体内。

我不无震惊地意识到,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生活。我不曾知道自己是什么,这居然是真的。我想,我只是在看着和听着,在无所事事的闲逛中我什么也不是,不过是一个接受影像的镜子,是一块现实物件在上面投注光彩以取代暗影的白色屏幕。但是,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甚至比这种情况更糟糕。我一直在心灵中自我否定,我自己关于街道的玄想式观察就是对街道的一种否定。

当雾气升高的时候,雾流多少有些混浊,披上乳白色的光泽。我突然注意到,眼前有了更多的喧闹,来自更多的人。很多路人的步态看上去少了一些匆促。与其他所有人悠闲步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卖鱼女人的快步,还有面包师们提着古怪篮子的大步,给街市另添新的景观。兜售其他货品的贩子们也形色各异,货篮里的花色比内容更加多样,企图在此起彼伏的叫卖中能胜人一筹。一些送奶人的金属罐子,在曲曲折折的营销路线上发出混杂的咔咔声,好像他们是一串发出怪异声响的破琴键。警察则呆呆地立在交叉路口,对难以察觉的一天来临,代表着文明统一的否定。

我现在感到,如果我仅仅是一个能够看见这一切的人,除了观赏以外与周围的一切毫无关系,如果我细察这一切,恰如一个成年旅游者今天刚刚抵达生活的表层,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生来一直疏于学习,不曾把诸多学舌而得的意义强加万物,他只能看到各种事物内在的意义,不在乎人们凭空外加的意义,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仅仅能够知道卖鱼女人的人性现实,无须去给她一个卖鱼妇的标签,无须知道她的存在和卖鱼的事实,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仅仅能够以上帝之眼来打量眼前的警察,那该多么好。如果一个人能够弃绝神学式的深研细究,只是像初次相逢时那样来注意一切事物,把它们视为神秘的显现,而且视之为现实之花的直接开放,那该多么好。

我听到钟楼或者时钟敲击钟点的声音——虽然我没有计数,但可以肯定是八点钟了。时间存在的乏味事实,将社会生活强加于持续时间的种种界定——一片抽象思考的边地,一种确定未知事物的限界——将我的思绪引回自己。

我看看周围的一切,眼下充满活气和普通人性的一切,除了天空中一部分残缺不全的蓝色碎片依然朦胧若现,我看见天上的大雾正完全散去,正在渗入我的心灵和人间一切,正在渗入万物中能够令我心动的部分。我失去了我目睹的视界。我被眼前的所见遮蔽如盲。我现在的感觉属于知识的乏味王国。这不再是现实:仅仅只是生活。

……是的,我所从属的生活也从属于我,这不是仅仅从属于上帝或者从属于现实本身的现实,既不包含神秘也不包含真理,却给我一种真实之感,或者打扮出可能为真的模样。它以一种固定的形式存在于什么地方,超越了昙花一现或者永垂不朽的需要,给我一种绝对的图像,还有使一颗心灵得以显现形貌的理想形式。

我慢慢地(虽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慢)择路返回,意欲重返我楼上的房间。但是,我没有走进大门,犹疑着继续走下去。街市被各形各色的货物所充斥,挤满了顾客和行人,一眼看去全是各类小贩。我缓缓前行,如一个死人,一个视而不见的人,一个眼下什么也不是的人:他不过是一个人形动物,继承着希腊文化、罗马法规、基督教道德以及所有其他幻象,那些足以制造出我正在生活其中和感受其中的文明。

而生活将会是什么模样?

太阳为谁而升

我持久的偏执之一,就是力图理解其他人的存在方式,以及他们的灵魂是如何不同于我,他们似乎独一无二的意识如何不同于我。我完全理解,前人说出我熟悉的词语,做出我做过的或能够做出的相同手势,与我同类的方式无异。还有我梦中幻境里的人,我在小说里读到的人,那些在台上通过代表他们的演员来说出台词的剧中人,也仍然使我感到雷同。

我猜测,没有人会真正接纳他人的存在。一个人可以承认,其他人也是生类,也能够像他一样思考和感觉,但总有一点不同的因素吧,总有一点可以感觉得到但又没法明确指出的差别吧。时光流逝,一些猎奇志怪的书籍,留下了一些人物,似乎比同类骨肉所制作出来的人更让我们感到真实。这些用同类骨肉制作出来的人,正在酒吧里隔着柜台对我们说话,或在电车里引我们注目,或在大街上萍水相逢地擦肩而过。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他人只不过是景观的一部分,通常是熟悉大街上隐匿莫见的景观。

也许,我更为感到紧密相联和息息相关的人,是我从书本里读来的,是我在雕刻作品中看到的,而不是现实中的人,不是“血肉之躯”这种形而上意义上的荒诞所指。据实而论,用“血肉之躯”来描述他们其实不错:他们像屠夫石头案板上的肉堆,虽然还像活物一样流血,却已是死去的造物,是命运的肉排和肉片。

我知道,所有人都是这样感觉的,所以我不会为这种感觉方式羞愧。人际之间尊重的缺乏,还有冷漠,使他们互相残杀而无须内疚(如凶手所为),无须对残杀有所思考(如战士所为)。这一切都源于这样一件事实,人们从未关注过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深奥道理:其他人也有灵魂。

在某些日子,在某些时刻,莫名的感觉之风向我袭来,神秘之门向我洞开,我突然意识到墙角里的杂货商也是一个精神的生命,在门口弯腰跨过一袋土豆的他那个帮手,也是一颗确凿无疑能够受到伤害的灵魂。

昨天,他们告诉我,烟草店的帮手自杀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可怜的小伙子,这么说他也是存在过的!我们,我们所有的人已经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对他的了解,同那些完全不了解他的人的了解,竟然相差无几。我们明天会更加容易地忘记他。但确定无疑的一点,是他有一颗灵魂,一颗足以结束自己生命的灵魂。激情?忧伤?当然如此。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所有还活着的人类来说,他留下的一切,是人们记忆中他那傻乎乎的微笑,还有下面一件不合身和脏兮兮的毛皮茄克。这就是一个人给我留下的一切,而这个人内心如此之深,以致足以结束自己,毕竟没有其他理由足以使一个人这样做……我回想到有一次,我从他那里买烟,发现他可能要过早地秃顶。事到如今,他根本还来不及秃顶。然而,这就是我对他的记忆。如果我的记忆并非事实而是我的玄想,那么他可曾留给我其他记忆?

我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幻象:他的尸体,装载他的棺木,人们最终将把他送达的那个生冷洞穴。我的目光完全剥除他那件茄克,于是我看见那位裸身的烟草店帮手代表了所有人类。

幻象仅仅只是一瞬间。今天,当然啦,身为凡胎,我只能想到他死了。如此而已。

不,他人并不存在……太阳扬起沉重的光翼,泛出刺目而斑斓的色彩,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升起。太阳下面光波闪闪的江流,尽管在我的视野之外,也只是为了我一个人而涌动。让人们得以放目江河滚滚波涛的空阔广场,也是为我一个人而建立。烟草店的帮手葬入一个普普通通的墓穴,不就是在今天吗?今天的太阳,不是为他而升起的。然而,不论自己如何不愿意,我也不得不突然想到:太阳同样不是为我升起的……

(1932.1.26)

思想比生存更好

这座明亮城市中熠熠闪光的海关对面,是连绵不断的一排排房子,空旷的场地,道路和高楼群若断若续的轮廓。从一大早开始,这一切就被裹在一片淡淡的雾中。太阳慢慢地变成金色。早晨过后,微风轻拂,柔和的雾罩才开始散开,如同轻纱被丝丝缕缕地挑去,直到最后消逝。到了上午十点钟,流散一尽的大雾,仅仅在蓝天里残留一片踌躇不定的游云。

雾纱旁落的时候,城市里的活物便重新诞生了。已经破晓的白天,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子,再一次迎来了破晓。街头的各种声响纷杂有别,如同刚刚涌现。一种青色悄悄弥漫,甚至潜入了鹅卵石以及行人们混杂的气味中。骄阳似火,但散发出一种潮润的热,似乎已经被刚才消散了的大雾所浸透。

我总是发现,无论雾大雾小,一个城市的苏醒比乡村里的日出更令人感动。一种重新再生的强烈感觉,越往下看就会越强烈。与田野渐入亮色的情形不同,这太阳,树的背影,还有树叶展开过程中最初的暗色,接下来光的流移,一直到最后的金光闪耀,一切动人的变化叠印在窗子里,投照在墙壁和房顶上……在乡村里观看破晓,总给我好的感觉,而在城市里观看破晓,对于我来说既好也不好,因此使我感到更好。如同所有的希望,一种更大的希望给我带来遥不可及的非现实的怀乡余味。乡村里的破晓只不过是存在的事实,而城市中的破晓则充满许诺。前者使你生存,后者则使你思想。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这是我的不幸,与其他所有的大不幸随行。

(1931.9.10)

我已经身分两处

今天,我们称之为办公室小伙计的那个人走了,人们说,他返回农村,再也不会来了。今天,这个被我视为人类群体中一部分的人,进而成为我和我整个世界的一部分的人,走了。那天在走道上偶然相遇,我没法不对我们的分手吃惊。他不无羞怯地与我拥抱。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发酸,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热,借助足够的自制力,我才没有哭出来。

所有一切都是我们的,这纯粹是因为:它们曾经一度是我们的,与我们偶然地生活在一起,或者在日常生活中曾经目光相接,便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今天,不是一个办公室的小伙子,而是一个生命体,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我生命物质中千真万确的一部分,离开了我们,去了G省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今天,我已经身分两处,再也不可能复原。今天,办公室的小伙子走了。

所有发生在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里的一切,也发生于我们的内心。所有消亡于我们所环视的世界里的一切,也消亡于我们的内心。假定我们能够留意,一切事物便得以存在于那里,它们一旦失去,便是从我们心头撕走。今天,办公室的小伙子走了。

当我坐入高高的椅子,重新返回昨天的账本,我感到沉重,衰老,还有意志的虚弱。但是,今天这场难以明言的悲剧带给我沉思,一种我必须奋力压抑的沉思,已经打断了整理账目的机械性程式。如果我还得用心工作,我只有靠一种惯性的动作,把自己强制性地拉回来就范。今天,办公室小伙子走了。

是的,明天或者以后的哪一天,生离死别的钟声在幽静中响起,不再在这里的人将是我,一本陈旧的抄本被整理好以后束之高阁。是的,明天,或者以后的哪一天,命运判决的时候,我也许将要死去。我也会返回故乡的小村庄吗?天知道我将归宿何处。今天,仅仅因为离别还能引起人的感触,一种缺席者的悲剧才变得历历在目真切可触。

呵,办公室的小伙子今天走了。

(1931.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