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神所言不假,嗜杀成性,终会付出代价。即使所杀并非纯善之辈,精怪也好,怨灵也好,妖魔也好,天道公正,他们存在于忘川,受除人族恶魂之任,便不可随意杀戮。
神族只是六界的强者,而并非六界的主宰者。六界生灵,各执其法,存于天地。神族帝君,只因一己之情,荡平忘川生灵,已是滔天的罪孽。
当年江岄违背天道,强行庇护本该灭族的邀月,与人皇为敌,便受天道惩罚,失去了满身的修为,最后身死于乱箭之下,何不凄惨。
浮黎,如何能承受忘川数以千万计亡灵的反噬与天劫呢?江岄不敢想象。他们为神,纵使高高在上掌控无穷的神力,却并非百无禁忌,他们生来便应有神性,正义、慈爱、纯净,一切美好的词语都是沉重的枷锁。一旦背离,便会被天道净化,或者堕魔,或者直接消散。几千几万年的修炼,一为飞升,一为定心。
神不能残暴,不能嗜杀,无论是用“人杀”、“灾杀”,都是错。即便所杀之辈本来就是该杀之命,也仅能予以劝告、警戒、管教、以致于刑罚。对于生死,他们没有执行权,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从神族彻底获得人族信仰之力开始,仰仗着、依靠着人族的福报那日起,他们已经失去了执行权。
人魂,也同样。更何况,是忘川中执行选择的怨魂,浮黎干预了人族的轮回。
江岄看向浮黎,见他面上隐忍,一把按住浮黎欲将拔剑的手,承影剑光微微出鞘,带着凌乱的杀意。浮黎自从昆仑镜出来之后,江岄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担忧之下,他暗自决定,定要找个机会,再单独进昆仑镜内查看一番。
孟婆察觉到空气中毫不掩饰的杀机,顿时惊慌不已,嘭的一声,跪了下来,扯着尖细的嗓子大声求饶,一点没了刚刚嚣张的样子。
“帝君饶命!帝君饶命!我什么都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了!”哭的撕心裂肺。
江岄耳朵被刺的一阵疼痛,皱了皱眉头,心道这女人真是个没骨气的,哎,就只对着他发火。他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
突然,一道巨大的光柱从桥下的忘川冲出来,一飞而起窜出十几丈高,周围四溢的星辉灵气漂浮着聚集了过去,光柱瞬间更刺眼了一些,照的忘川亮如白昼。
江岄的双眼一阵刺痛,他松开浮黎,用手捂住眼睛,面露痛苦之色。
浮黎也微微眯起眼,承影剑身全数出鞘,将江岄护在身后。
有浮黎在身前挡着,江岄感觉好了很多。一睁眼,瞬间那光柱如同一条腾空而起的巨龙,越过浮黎,一把卷住了江岄。
承影凌厉的剑光立时密集的划下,却被光柱全部融了进去,不能伤及分毫。
江岄被巨大的灵气包裹着,却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平静感,仿佛神魂,与这光柱灵脉相通。他如一片枯叶般,从这光柱中缓缓落下。
光柱之外,是浮黎如雨一般的剑光与灵力。
江岄落入忘川轻柔又不可抗拒的水流中,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白,他侧眼遥望,仿佛一世界只有纯白,那白的边际,密密麻麻的,似乎有很多很多的黑斑,正像毒素蔓延过来,行进着、蚕食着,速度极慢。
他想抬起身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却半分动弹不得,只好息了心思。
顷刻间,光柱与江岄一齐消失,白昼遁去,黑暗重新取得忘川的统治权,周围星辉重新四散开来。
恍恍惚惚中,江岄似是探到浮黎面上冰冷的神情崩塌,害怕与担忧明明白白的袒露出来,那双深邃的黑眸隐隐透出红光,眼尾也似这忘川的彼岸花一般,火红如血。江岄不禁想起了那个梦,那年邀月琴川之上,浮黎一剑刺穿他的胸口,他捂着血窟窿,笑着跌入汹涌的江水中。
无比疼痛。
不是因为那承影剑尖的寒芒,也并非承受不住极北之水的凉意,而是他在坠落琴川抬头的那一眼。浮黎那双,似乎永远清冷绝情、毫无波澜的眼睛,令他感到疼痛不已。以至于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这画面生生就缠着他,成为他的噩梦,即便身死,也不能释怀。
他忍不住想笑,明明不是矫情的人,却偏偏忘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岄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眼前依旧是刺目的光亮,他闭着眼,从衣衫撕下一块,作为白绫系在面上,遮挡双眼。适应了片刻后,他环顾一番,周围依旧是星河灵海,却不知是否还在忘川,或是身处幻境。
江岄抬眼向面前的光柱看去,一片白光中,有什么东西正飘浮其中。他不敢贸然动手,可是眼前的光过于明亮,即便他覆着白绫,也无法看清里面究竟是何物。只得用灵识探一探。他伸出手来咬破指尖,一滴血珠冒出来,而后化成一只红色的蝶,往光柱中飞去。
灵识进入了光亮之中,江岄定神望去,瞬间愣怔。
荣光之中,一把修长的冰晶之剑矗立着,剑身银光洗练,上刻“瑶光二字”,腾龙盘栖的剑鞘上嵌有金色琴弦。
这巨大的光亮,竟是此剑发出的剑道印记!
怪不得他冥冥中感到召唤之意,怪不得这星辉灵光能安抚他的神魂,怪不得,这忘川,再无半分怨灵能够存活。
这是,守约。这是瑶光剑神的佩剑,守约!
古邀月天历四百三十八年,外族入侵,剑指琴川,邀月无抵抗之力,千万子民于江边祭天,求神族庇佑。
大军兵临城池,神族却没有一丝回应,眼见敌军即将过境,提刀握剑就要杀来。
邀月国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愤然拔剑自刎,欲以己命换得神灵怜悯。可那时的神族,神性缺失,只为利益,怎么会因他一蝼蚁之人,耗费心力,救下邀月。他们都在天上等着,等着邀月被屠,等着新的人族占领这片土地,他们就可以想尽办法,获得人族的信仰,换取丰厚的功德,以成就更高的神阶。
这算盘打的极好,邀月本就不是人间自然产生的人族,他们自给自足,淡泊恬淡,比天上的神族还要无欲无求,神族根本不能从他们身上捞到任何好处。新生的人族可不一样,即便东皇钟三次灭世,人族被净化之后不再天性邪恶丑陋,但他们仍旧自私、虚伪、贪得无厌,七情六欲浸染一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们身上藏着无限的可能,只要他们有求于神族,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宝库。
这二者之间作何选择,根本不需要考虑。可惜,神族的愿望落空了。
万民祈愿中,琴川上空,突现霞光万丈,金龙腾云,那摆在天宫沉寂已久的东皇钟雷鸣不止。惊得满天神君慌乱不堪,纷纷前来。
一位白衣少年从天而降,落于琴川,这人黑发黑眸,俊逸非凡,大手一挥,强大的灵力扫去,将数以万计的敌军退于邀月百里之外,却并未伤害一兵一卒。而后抬眼看了看腾云而至的众神族,双眸比寒冰更为冷冽纯净,他指尖一点,禁制罩住了整个邀月国土。
众神瞬间退出几丈,一些灵力低微的神族,甚至被这禁制弹飞出去。
邀月子民站在琴川岸边看了半天,一阵傻眼,惊醒之后,便齐齐跪伏。
天宫玄机阁,一座神位压于帝君之上,排在创世神神位之下,上刻瑶光二字,熠熠生辉,与东皇钟一道,亮了三天三夜。
剑神瑶光,应劫而生,横空出世。
江岄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连真身都没有,虽身负剑神之名,却并无佩剑。他无名无姓,无父无母,在这天地之中,一片茫然,不知该去何处。是邀月接纳了他,以江山为姓,日月为名,赋予了他江岄这个名字。邀月百姓见他终日白衣素裹,两手空空,便想方设法为他寻求法器。
这可是邀月唯一的神啊,邀月子民待他又恭敬又怜爱,既将他看做神祗,又视他为孩子。
琴川以北,极寒之地,有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上面藏有冰晶,传说那是创世之前、天地未分之时便存在于此的神物。
邀月子民从未去过琴川之外的地方,但为了他们至亲至重的剑神,便自发组成了一个小队,偷偷度过江水爬上雪山采集冰晶,想要打造一把足以配得剑神之名的绝世好剑。
察觉有人出了禁制,江岄立时便要去查看,偏偏天空云腾万里,他被浩浩荡荡的一众神族拦住,他们不问缘由,便斥他为邪神,要除魔卫道,将他铲除。
江岄刚登神位,神识不稳,虽灵力强大,却并不能完全操纵,被众神打的遍体鳞伤。他虽浑身浴血,神族却也没能真的杀死他,他心中担忧邀月百姓,设下禁制困住神族,不愿恋战,急忙往雪山赶去。
寻遍雪山,却也探不出人族踪影,他拖着一身伤,白衣被鲜血染污,在满天的风雪中,格外显眼。
终于,在一个小小的山洞中,他发现了邀月子民的尸体。冻僵了的尸体一具一具紧紧地挨着,每个人手中,都死死地抱着一块寒气肆意的冰晶,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江岄一个一个的探去,无人存活。
他摸了摸胸口,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痛苦。眼泪从心间涌上,透过眼眶流出来,他用指尖揉了揉,看着手上的水光,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伤心。
他将尸体与冰晶全数带了回去,试图聚集人族的灵魂,却探不出一丝魂魄,他心中疑惑,将尸体全数保存起来,之后几千年间不断地寻找聚魂之法。
可惜,江岄后来才知道,邀月子民并非真正的人族,根本就没有魂魄。
这些带回来的冰晶,未经锻造,一夜之间自成剑形。
江岄拿起这把用邀月百姓性命换来的剑,周身灵力畅通无阻,他心下悲愤,日夜苦练,不报此仇他不配为神。这剑光直扫天宫神府,扰的神族不得安宁。
很快,第一次围剿便来了,那一战,江岄杀了数百神族,将其神身剥皮削骨,送去雪山洞中,以剑身寒芒为禁制,让神魂永世禁锢于此,祭奠邀月为他而死之人。直到后来邀月灭族,瑶光陨落,也没人能破他的禁制,将神族尸体带走。
那冰晶之剑,江岄以守约命名,意指为守卫邀月而战,至死不休。上到神君,下到邪魔,六界内外,意图伤害邀月者,此剑得窥,必死无疑。
无数回忆涌上脑海,江岄甩了甩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周身清灵的守约剑,撤回神识,伸手往那光亮中一握。
握住剑柄的那一顿,他心中沉重无比,他对邀月许下的誓言历历在目,无论他轮回多少次,无论他究竟是谁,他永远都是古国邀月的将军。对那片土地的忠诚,胜过了其他所有,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灵魂中。
光亮与星辉全数收入剑身,江岄手握长剑,腰间剑鞘不知何处已然挂上,他笑了笑,整理了一下情绪,将守约收入剑鞘中,抚了抚剑柄上缠绕着的金色琴弦。而后他脚尖一点,回到了忘川之中,四周流淌的水流已不再灵光涌动。没了神剑的灵压,相信这忘川很快便能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江岄。”
听到这个名字,他回头看去,浮黎正往此处赶来,他面上脱去了冰冷的面具,带着明晃晃的慌意和欣喜,脚下极快,似是不知道可以用阵一般。
啧啧啧,他忍不住撇嘴,居然还有一日能得见帝君浮黎如此模样,江岄心想,他可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