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依旧是漫天无际的黑色火焰,在海水与火焰中翻滚的人们发出无声的嘶嚎。一场残忍的默剧在在地间上演。
蜿蜒游动的身影划破火海,晦涩的歌声打破世界的沉寂,在天地间飘荡。无法理解的语言流露出荒凉的意味。
那道身影似乎注意到了孟启生,折转方向向他游来,经过的地方,火势更加炽烈,挣扎的人化为灰烬。
身影越来越近,孟启生心头涌上一阵惊悸,想要躲避,却动弹不得。眼见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那是……湿蛟,却长着阿娣的脸!
孟启生猛的惊醒,浑身湿透,这,已经是第二次做这个梦了。
上一次是还在海上时,渔船和阿娣失踪之前。
想起阿娣,孟启生心头涌上一股难明的意味。
是解脱?是心痛?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孟启生弄不清。
他整了整心绪,四下里打量一番,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被隔离的那个房间。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摆着一根短短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小小的一块区域,火势飘飘摇摇,似是随时要熄灭。火势飘忽,宛若幽冥。
自己坐在坑坑洼洼的地面,背部靠在湿软的泥土上,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湿味和硝石呛鼻的气味,令人不适。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有人吗?”
三个字层层叠叠在这狭窄的黑暗空间震荡开来。没有回应,除了回声,便只剩下孟启生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来自幽冥的业鬼,影影绰绰,窃窃私语,似乎随时准备扑灭那颗蜡烛,侵蚀这片黑暗国度最后的光明。
有鬼伤人,先灭其灯。
他感到自己浑身上下疼的厉害,尤其是左手,一阵阵空虚的疼痛刺激着孟启生衰弱的神经。
“我的手指!”察觉到什么之后,孟启生悲嚎一声,惨叫声在这片黑暗的空间中显得沉闷,寂寥。
唯一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他颤抖着靠近那片小小的黄晕,终于看清了——他的左手只剩下大拇指和食指。
另外本应该生长着三根手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是被重物砸击而形成。
伤口已经止血,但还没结痂,显然,这是不久前形成的伤口。
孟启生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过了很久,他才悠悠转醒,重新站起身。
“要是这样永久的睡下去该多好,像阿娣一样。”他这么想着。
当他想通时,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仅仅剩下小小的一摊液态蜡,在那里垂死挣扎。
孟启生尽量将注意力从阵痛的左手上移开,开始借着烛光打量这片空间。
最引人注意的,是摆放蜡烛的那张红桌子——先前醒来时他只是瞟了一眼,并未仔细看,一直在潜意识里将它当做桌子。
当此刻认真打量它时,孟启生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一口棺材。
一口大红棺材。
正是先前阿娣病卧在床,家里二叔三叔为阿娣修建墓穴时,一同打造的棺材。
弄得举世皆知,当时全世界都知道孟家孙媳妇要死了。
既然此刻棺材都在这里了,那这里,就是阿娣的墓穴了吧,这口红棺里躺着的,应该就是阿娣了。
孟启生此刻,也是在阿娣的墓中。
想清楚自己处境的同时,孟启生心头涌起一阵滔天怒火。
二叔三叔为了排除他这个嫡长孙,竟到了如此灭绝人性的地步,竟然将一个未亡之人活活殉葬!
此刻墓穴应该还没封闭多久,因为那枚在闭墓时燃在墓室里给死者魂灵引路的蜡烛,还没有燃尽。
孟启生的二叔三叔一定是怕他中途醒来,便急急用火药炸塌了墓道,飞溅的碎石砸断了孟启生的手指。
他站在黑暗里,咬牙切齿的喃喃自语。
“他们对外的借口,一定是嫡孙和孙媳染病,双双病逝!”
孟启生的脸明明灭灭的火光中,看不清表情,低着头,若有所思。
“那,阿娣也在这里。”
他回过头,看向那口摆放了蜡烛的红棺。想起阿娣去世时的样子——状若妖魔。
现在,她在这红棺中,一定是睁着眼的吧。
要是她自己知道她竟然是以这样的模样去世,一定会哭的死去活来。
爱美的她曾经和孟启生开玩笑说,以后去世时一定要打扮的像个新娘子一样,然后和孟启生夫妻同穴,做一对鬼夫妻。
现在的确是夫妻同穴。
不过是一人未红妆,一人尚未亡罢了。
盛怒之下,人也烦躁,孟启生绕着红棺走了几圈,突然绝望了。
“出不去的……”他喃喃自语,“要不,就陪阿娣睡在这里吧。”
夫妻亡其一,封穴不封棺。待到共聚日,燃双烛,封穴封棺。
阿娣的红棺尚未封死,大红棺盖静静地合在棺身上,仿佛在等待着一个人将它推开。
内伏妖魔,蓄势待发。
和结发妻子,同穴同棺,倒也不错。
孟启生深吸一口气,不敢想像棺中是何等的不堪入目。
但随即又放下心来——蜡烛早已熄灭,棺中何等的龌龊不堪都不会被他自己看到了。
手抵住未被钉死的棺尾,凝神屏息,乍然发力。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这片狭小又黑暗的空间中回荡着沉闷的声响。却更显死寂,令人毛骨悚然。
他能够感觉到,在黑暗中,棺身与棺盖缓慢分离。
一股淡淡的腥臭弥漫开来,与原本就浑浊的空气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更加不堪,倒是与海边儿退潮后,死鱼和烂泥相混合的气息。
这又令孟启生想起了在海上捕捉湿蛟的那些天。
有时他也会后悔,如果没有接下那笔生意,他自己也不会陷入如此绝望的境地——
在一个封死的墓穴中,等待死亡。
棺中,孟启生弯下腰摸了摸,那是一匹鼓起的大红锻被,细细密密的针脚在他完好的右手指尖划过。
那上面,也许绣着鸳鸯,也许是白面佛陀,但最有可能的,是绣着一朵双面彼岸花。
彼岸之花,花开彼岸。
长于幽冥,放于黄泉。
花面猩红似血,花枝交错妖娆。
红面似含笑,状若妖邪身。
那锻被鼓起的形状,死扭曲的臃肿人形,孟启生知道,阿娣就在下面,是闭着眼,亦或是……睁着眼?
他在黑暗中接着向下摸索。
在棺尾,是一套皮革套袋的刀具。
这是阿娣除了孟启生之外,唯一的陪葬品,也是阿娣生前最喜爱的一套物件。
那还是孟启生上门结亲的时候,刚刚经商归来,手边也没什么合适的见面礼,便带了如此一套西洋刀具送去。
哪有见未婚妻送刀具的,但阿娣很喜欢,成亲之后也每日带在身边,不让旁人碰,自己亲自擦拭保养。
还曾经开玩笑说,死了之后不要孟家其他的陪葬,只要这套刀具。
惹得当时年少意气风华的孟启生一通笑骂,说我孟启生怎会无能到让媳妇儿只剩下刀具陪葬。
到了此刻,却是成了真。
抽出其中的一把刀,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能够感受到那把刀在阿娣的保养下韩凉似水,刀锋冷厉。
“孟启生,你真的已经无能到……陪葬品都如此寒酸了……”
他对着手中那把举起的刀,喃喃自语。
“你现在竟成了这般模样,家里那两个老不死的,一定在庆祝他们该死碍事的侄儿终于不在了吧!”
孟启生猛的将刀插入地面,过大的动作将左手的伤口撕裂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他还不能就这么死去。
“我要出去!不能让那两个老匹夫得意!”
他怒吼:“我要出去!”
幽暗的空间中,孟启生时哭时笑,宛若癫狂。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歇下来,在黑暗之中,大声的喘气。
孟启生开始挖掘墓道。他要挖出去。
挖掘了很久,他手持刀剑,却不是天宫中的神将,而是一个要从地狱逃出的恶魔。
他神色麻木,行动机械,他疯狂的挖掘着泥土。墓道才被炸塌不久,泥土还很松软。
“我还能够出去!我一定能够出去!”
孟启生疯狂的重复着这句话,他害怕他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丧失坚持下去的动力。
幽冥之中,只剩下孟启生神神道道的喃喃自语证明他还活着,而不是一个行尸走肉的恶鬼。
不知挖掘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或许更久。
一块松动的土石掉落,砸在孟启生头上。终于,他昏了过去。
剧烈的头疼很快又将他唤醒。
随之而来的是左手伤口在挖掘时重新裂开带来的疼痛。
还有一阵铺天盖地的饥饿感丝丝缕缕的侵蚀着孟启生的神经。
孟启生知道,他必须进食,否则,他不可能活着出去。
手中的刀剑已经遍布缺口,浑身上下一片酸痛,孟启生侧身靠在泥壁上,右手在刚刚挖掘出来的新泥堆中探索。
蚯蚓。
蚯蚓,引渡死者魂灵的轮回之虫,上食人间死者埃土,下饮无尽幽冥黄泉。
当然,也是此刻绝佳的充饥之物。
终于,一条蚯蚓被孟启生从泥土中翻出,在他颤抖的手中蠕动,湿腥之气之间,带着一丝泥土的气味。
在饥饿者闻来,这是多么令人沉醉的气味。
轻轻的在手中抚去泥土,恍若珍宝。放入口中,一股腥味涌入口腔,却更使孟启生兴奋。
食指大动,口舌生津。
口感很似孟启生和阿娣在街头吃过的空心粉。
在唇齿之间,挤压,厮磨。
将它咬成一节一节,浊液涌出,腥咸满口。
孟启生感受着蚯蚓在他的口齿之间蠕动。舌尖搅动,咽入腹中。泥牛入海,回味无穷。
但,这还不够,孟启生还需要更多的食物。
在黑暗中,他又摸索到十数条蚯蚓,在将它们磨碎入腹之后,孟启生在一个角落的尖锐碎石之下,摸到了其他的东西。
那是,孟启生被砸断的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