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站立在墙头,带着斗笠的剑客轻飘飘落在小院里,此时天阴已有小雨,还没有归鞘的长剑上有已经凝结,雨水也化不去的浓重血迹。
汉子偏头看了一眼老道人,以带血长剑尖直刺道人那深深凹陷的眼眶。
道人恍若无物。
终于确定了老道人是个瞎子的汉子,不在意地抹去剑身上的血渍,雨点由小转大,大雨砸在他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响。
当雨水洗去那剑身上最后一丝血水,剑客随手一挽剑花,长剑重新变得锋寒幽冷。
“噌”,剑归鞘。
此时缓缓走出门的丁前溪已然收敛了表情,只是双袖间犹带泪痕潮湿。
猛地将长剑归鞘的男人,灿烂笑道:“好歹让你死个明白,崔老员外那最疼爱的儿子死在了这里,事后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能找到,这件事总该有个交待吧?来这里之前,他老人家特意交待,怎么都不能让你舒服的死去,我到小镇上见一片张灯结彩,好巧不巧…小媳妇很嫩,就是很可惜啊,死了…怎么?看你现在这副窝囊样子,一点男人的血性都没有?可怜的小婆娘,怎么就跟了你这种人?”
自称杀人如杀鸡的男人,收回一半放在道人身上的心神,随手扔出手中带鞘的长剑,眼神轻挑,“来啊,杀我啊。”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五步之隔,刚刚开窍窥径的少年,身形猛然由静转动发力前冲,仅仅一个呼吸间,便来到汉子身前,两人几乎面面相视,少年脸上带着狰狞,愤怒跟怒发冲冠的仇恨,于半空中抬手出拳此时一击直中汉子额头。
汉子面容古井无波,抬手握住那只击中自己额头的手腕,猛然发力,一股大力带着身形前冲的丁前溪,将他整个人撞向小院木门对面的墙壁。
少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颅被人一把按住,整个头颅跟后背就要直嵌入那堵墙壁之时,他才用出了自己的认为的杀手锏。
当丁前溪出门时,右手的袖口里藏着一根那个屋内已死之人生前最喜欢戴着的珠钗,那根珠钗直直捅向汉子的心窝。
那尖刺就要刺穿汉子心口的时候,暴起杀人的少年脸上绽放着快意至极的神色。
但是下一瞬,少年的神色变为惊愕,他早知道山上人的境界划分,只想着这位远跨千里来杀自己的,小小下三境修士足以。
那柄珠钗就像刺中了铁板,汉子以手挥开少年的右拳,借着少年不解的疑惑,反客为主,手臂直直向前,一把掐住少年的脖子。
如同水墨泼画般轻描淡写,汉子将少年整个人提起,骤然发力,将那个不知死活还敢偷袭的人抛在空中,随后整个高高跃起,以腿做棍,狠狠踢在少年腰间,将整个人击飞的更高。
中年汉子面色阴沉,以肘击中少年还在上升的额头,势大力沉,撞得丁前溪整个人重重下坠,摔落在院内唯一一块青石板石面上。
石面应声而碎,溅起一片水花。
挣扎了两次仍旧无法起身的少年,嘴角渗出血丝,面色惨淡。
中年汉子此时重新负手而立,不忘整理已经歪掉的斗笠,他不明白,为什么十息之内没能杀掉这只让他已经开始讨厌的蝼蚁。
蝼蚁,凡夫俗子皆为蝼蚁,一只手便可打杀了。
丁前溪用胳膊撑着地面,忍住胸腔不知断裂了多少根骨头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扶着砖墙,终于是重新站了起来。
重新扶好斗笠的男人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那种老鹰捉鼠的心态,淡淡道:“说了让你死个明白。”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是不是惊愕那东西为什么没能刺进去?”
像是解释些什么,整个天空原本应该落在斗笠上的雨珠纷纷向上飘去,汉子本来已经湿透的衣衫也开始无风鼔荡。
像是有些陶醉这样的场景,汉子语调变得有些欢快。
也是,这样的场景就代表了强大。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能死在我的手下,你不委屈。”
本来已经站稳的丁前溪,重新倒在水洼里,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无助跟迷茫。
斗笠汉子收回脚掌,看着重新飞起然后落在老道人面前的丁前溪,神色平淡,对他来说,杀这种人,哪怕多费了些功夫。
可那也只是稍稍大一些的蝼蚁罢了。
终归逃不过。
一死。
一生只会算命的道人,感受到了躺在脚边少年的痛苦,场间发生的打斗,实际发生的极快,从少年含怒出手到第二次被击倒在道人身前,即使少年用上了他认为可能奏效的偷袭,也只让这场战斗的时间,将将出了十息而已。
年迈道人听着耳中不断传来的喘气声,手指微微颤抖,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跟眼前似曾相识的画面。
只不过那幅画面里躺在地上的是还没学了无上道法的自己。
道人俗家名字叫任礼同。
年轻那会的任礼同生得也是极为俊俏,可惜光有一副好相貌,脑袋却不怎么灵光。
倒不是说痴傻,只是做事笨手笨脚,还特别认死理,那些年只是在一家饭馆里擦了五六年桌子的小厮,跟他一起进门的同龄小厮,此时一月便可以领上三五吊钱,只因那人嘴甜,会阿谀奉承,而那个眼睛小小的管事,却偏偏就吃这一套。
官事的对于那个同龄人偷懒耍滑的样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做没看见。
对于自己则过分呵求,最后来那同龄小厮的活计也都推到自己这边来。
任礼同最后实在是忍耐不住,在一个黄昏天偷偷拉住神色不悦的管事,偷偷塞了两吊钱,那可是他两个月的俸钱…
眼睛本就小的管事微眯着双眼,居高临下审视着他,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微笑,哼了声,“你小子早这么上道的话,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头了。”
隔天任礼同终于只做了一人份的活计,可没过多久,手上的活计又重新变为两人的了,甚至隐有加重,比那三人还要做的活计只少上一丝。
当少年拖着沉重的步伐,不堪重负的双腿早已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挪到那间如狗窝一般的柴房,还不敢倒头便睡,他不断地按摩酸疼的肌肉,这是长年累月揣摩出来的小心思。
如果现在不将那份酸疼揉开,那么第二天这双腿将迈不开步子,这对胳膊也将沉重如铁,酸涩无比。
就这样揉上大半夜的可怜小厮,最后也没能将那份酸疼完全揉开,只是最后实在是撑不开眼皮了,躺下的话又浑身酸痛,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任礼同,趴在俾草堆上,极为不安稳地睡了小半夜。
第二天仍是三人活计。
第三天…
当双眼无神,面色暗淡的任礼同第四天出现在众小厮面前时,无数怜悯地眼神落在他的身上,有人实在看不下去,私下偷偷告诉他实情。
说是那同龄小厮重新做了活计的第二天清晨,有人便看见他满脸堆笑着从管事那里倒退着走了出来,弯腰带上门后。
神情瞬间变得满脸讥讽。
这种人不可能闷声打人脸,事后他向那群同样是小厮出身的一群人炫耀:“他出两吊钱,那我便出十吊,跟我比阔绰?老子巴结人的本事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这件事最后的结局是,同龄小厮趾高气昂地拍拍任礼同的本就有些浮肿的脸颊,什么话都没有说。
那巴掌拍在脸上,其实一点都不痛的,可为什么如此的…屈辱!
后来京城来了一帮贵客,其中有娇俏美妇人,管事的不是听受了什么耳边风,指名道姓让任礼同上前端茶送水。
还让少年换了一身透新衣裳,洗了头,修了面。
那美妇见了任礼同,忍不住称赞其,“好一个俊俏少年。”
任礼同少年气性,听到夸赞轻微抬头暼了一眼那美妇,就是这一眼,让他失去了双眼。
“夫人的容貌,岂是一小小贱佣可看得?”
先剐其眼后眼其命。
要不是那位路过的剑仙拔剑相助,自己怎么也见不得修行六楼高的风景。
道人终于回过神来,往事涌上心头,年轻的任礼同虽然被驱逐出饭馆酒楼。
可那同龄小厮最后还是死了,在一个夜里,有人听到他所居住的房里有一阵极为漫长的“呼喝”声,像是某种东西漏了气。
有人颈断,有刀带血。
目盲老道人叹息了一声,弯曲手指,叩在丁前溪的腰腹间小丹田紫府,接着便沿着如人体大龙的脊椎一路向上点去,紫府的元气不断翻腾,沿着道人重重叩击过的窍穴一路奔流入海。
之后便在少年心口处连点三下,紫府元气奔流到此,顺着那三处窍穴流转不停。
目盲道人最后吃力得点在少年眉心处,用道家神秘神通直入他心神,道人嘴角不停开合,声音却直接出现在少年心湖上,此时少年体内的元气开始逆流,由天门海倒流而上,本就喘息不停的丁前溪,更加弯曲着身子。
“记住这股气机流转,记住所有窍穴,所停之处几息,多少,须一点不差,否则多一丝便是水满堤溃之险,之后一泻千里,后果就是,人…会死!”
“这是吾友身故之时剑修不传秘法,名字叫做巍巍高楼十二停,人体窍穴一十二处,如同堤坝蓄水,水越高则威力越大,剑仙那等无视仙人一剑,便是由此而出。”
“且记,修炼十二停,每一停都要打下坚实基础,哪怕前面花上十年,百年,万不可贪功冒进。”
“不然…也会死。”
“吾这好友揣摩出这一剑,着实将剑道高度拔高了许多,因此也招来祸害,在这一剑未成之时,有人强行将之…逼了出来。”
“修行此剑你便是他的传人,老道这辈子只会摸骨算命,所修道术也只稀松平常,但是…”
“小子,老道代友收徒,总不能不给见面礼,那样会显得吾友太过…小气。”
“你且看好…巍巍高楼十二停的广阔风景。”
目盲道人直起身子,仿佛生出了不少少年时曾有的意气,朗声开口…
道人刚开口,半只脚迈入坐照境界的七楼武夫浑身汗毛直立,他二话不说,转身便开始逃。
满天雨水受莫名气机牵引齐齐指向那不停在屋檐上奔跑之人。
廊桥边竹筒瞬间炸裂,剑仙之剑受到那熟悉的气机牵引,猛然出鞘,化作一尾耀眼流光,向目盲道人飞来。
广陵郡练剑之人各式千柄配剑颤鸣不已。
瞬间出鞘。
一抹白流光。
千柄寒光剑。
浩浩荡荡飞向渭南镇小院。
道人开口却是自嘲,“贫道修行百十年,不曾飞剑取人头…”
语气自嘲,神色却莫名向往。
“吾有一剑,学自幕北山剑修王不胜,在此请大汉,赴死!”
仓皇而逃身影起先被一剑穿心,紧接着又是一剑穿肺,一剑又一剑…
千柄剑透骨而出。
道人强行逆转气机,使出这一式以后他便不再去看,因为他很清楚,那身影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道人只是无力的跌坐在地,宽慰至极,哪怕身体道基已毁,哪怕很快便要死去。
可百年修道,从未有过如此…
快哉!
…
…
桃雨初歇,几只小黄雀在林间雀跃。
渭北那块溪边其实有很多桃树,只是本就已经到了花落的时节,此时树上又刚刚经历一场风雨。
便仅剩新抽开嫩绿的枝叶跟小小的桃子了。
丁前溪面色惨白,很费力气得立起一面墓碑,上面写着那个俏皮少女的名字。
此时清明时节已过,丁前溪屁股跪坐脚跟上,他以手画圈,将纸钱圈在里面,这是小镇人人都知道的办法,这样做可以让已故之人在阴间完整的收到“心意”。
不然这纸钱可能会被“旁人”半路劫去大半,黄纸堆升起缕缕轻烟,很快燃尽,少年磕了三个头。
又拿出一摞符纸。
少年很小的时候便在宫中见过多场道士祈福的法事,知晓那些黄纸符文,可以为死去的至亲之人祁福,更可为其积攒阴德,所写符纸凭借道人能耐高低,高的甚至能让已故之人下辈子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低的少说也得多出几分福报。
可目盲老道自称摸骨术巅峰至及,这种通灵法术他只是略懂,先不说管不管用,就是管用了,恐怕也只能为已死之人多出一两分福报。
丁前溪执意央求,道人只好写了一张,可少年又从身后掏出一张,道人再写…少年再掏…
道人只好叹气,让他不要再藏着掖着,一口气把剩余的都拿出来。
于是就有了那一摞百余张符纸。
朴素的丁前溪只是觉得,一张多出一分福意,那就多写几张好了。
少年一张张烧着符纸,神色诚恳,直到最后一张,他念念有词,以面伏地久久不愿起身。
“老天保佑,一定要她有来世…如果有来世的话,一定不要让她遇见我了…”
“更不要做我的媳妇了…”
丁前溪觉察到不妥,慌乱着解释道:“不,我是说,我很喜欢她…很喜欢的!”
少年最后低头垂在膝盖上,肩膀颤抖,呜咽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