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中气十足的吼声，仿佛一道平地惊雷，瞬间压制全场。
众人循音望去，只见一名身材消瘦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卷旧书，眉宇间透着一抹浩然之气，挺身而出，来到周毅身旁。
“刘先生！你终于来了。贵客，他就是您刚才要找的刘先生。科举之后，刘先生就暂居坊市里，给咱们写状纸，上衙门。是大才，也是大善人啊！”
阿姝见到年轻人，一扫方才的惊惧，望向年轻人的目光满是崇拜与温柔。
林绾绾瞥见阿姝的目光，仿佛发现了什么，偷偷抿嘴一笑。
而周毅见到年轻人，目光一闪，反而将王道燕放在一旁，莞尔一笑道：
“刘先生，在下只是一介平民，而这位王大人是身居官身的东林党门人，更孝敬了许杰五万两银子，身居官身的新科进士。
你确定要为我打抱不平，上京兆府衙门应诉吗？”
周毅正打算借机考验刘伯温，试探他的成色。
面对双方悬殊的地位和身份，刘伯温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神情整肃，双眼一眯，紧盯着王道燕，厉声道：
“不论你是谁，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刘某饱读诗书二十年，孔孟之道铭记五内。
刘某不信，这个世道没有一处说理的地方，京兆府衙门没有公道，那就去大理寺，大理寺没有公道就去告御状！
天子犯法，庶民同罪。
区区一个新科进士，还能大得过王法不成？”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气势磅礴，犹如罡风临身。
“不错！阿姝本来就是苦命人，他还要盘剥，简直不是人！”
“就是啊，这位小哥出头帮忙也是不得已之举，天子脚下还能让你逞凶不成！”
“走！咱们告御状去！皇帝他老人家刚斩了贪腐的六部尚书，英明着呢！”
老百姓的思想是朴素的，是非观也很直接。
再加上刘伯温带头，激愤的百姓们很快就聚集了起来，纷纷声讨王道燕，齐呼【告御状】。
王道燕见此情形，立马慌了。
京兆府衙门他可以借着东林党门人的身份上下运作，可是一旦闹上了御前，以小皇帝当朝斩杀六部尚书的铁血劲头，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告了！我不告了还不行吗？”
王道燕高举双手，满脸愁苦，他哪里想得到平时软弱可欺的蚁民，此刻竟如此凶悍！
“告与不告不是你说了算的！既然大家伙都觉得告御状更好，那咱们就告到御前去！”
“告御状！”
“告御状！”
“……”
刘伯温意气风发，振臂一呼，百姓们纷纷响应。
王道燕见群情激愤，局面竟一发不可收拾，双腿一软，满脸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周毅看着刘伯温的模样，微微点头。
不顾个人安危，为民请命，有一代贤良宰辅的性子。
恰似那句：但将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莫一兮，把王道燕带上，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周毅淡然道。
“是，公子！”
莫一兮剑眉倒竖，恭敬领命后，就像抓小鸡一样，捏住王道燕的后颈，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这位兄台，你……”刘伯温见情况有变，上前询问。
“刘先生，不必担心。这里太吵，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如何？”
“换个地方说话？”
刘伯温一脸懵逼，不自觉地跟着周毅朝着人群外走去。
林绾绾则一脸姨母笑地拉住阿姝，一起跟了上去。
片刻后，临安城望江楼。
周毅一行人不分尊卑，围桌而坐，王道燕则被莫一兮丢在一旁。
“你们简直大胆，我告诉你们许首辅乃是我的老师，你们这样对待新科进士，是重罪！许首辅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王道燕见众人没有了百姓支持，立马神气起来。
天晴了，雨停了，他觉得自己又行了。
然而，周毅并未理会，而是轻声道：
“许首辅？好呀，那我帮你把许首辅请来就是。莫一兮，还不快去！”
“是！俺这就去。”
莫一兮冷然地瞥了王道燕一眼，领命出门。
周毅这副做派，不仅是王道燕，就连刘伯温都是微微一愣。
震慑住了王道燕，周毅转过头来，微笑为刘伯温斟上一杯酒。
“刘先生，东洲浩渺广大，人族历经千年，兴亡起伏足有十五朝。你觉得，主宰王朝兴替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王朝兴替的原因？”
刘伯温根本没想到这位古怪的公子哥，会问这种问题，结合当前朝局，刘伯温思忖再三后，冷静答道：
“党同伐异，架空皇权。”
周毅微笑摇头：“非也”
“权贵世家，架空朝廷，兼并田地，横征暴敛，致使逼民造反。才会有十五朝兴替。”
刘伯温认真思量，再次答道。
“还是不对。”周毅依旧摇头。
刘伯温见状眉头深锁，再三思索后，郑重答道：
“田地私有，自由买卖？”
“对，也不对。在下觉得，乃是天下为私！”
天下为私？
刘伯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古至今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简而言之，皇帝坐拥天下，天下便是皇帝一人私有。
可是，此人竟然口出狂言，说王朝兴替是因为天下为私？
这等大逆不道之语，等同造反啊！
刘伯温心头一颤，拉起阿姝的手就要起身逃离，可是他突然想起一件小事，一件自己差点忽略的事情。
此人，之前说过他的名字叫做：弈舟！
这姓氏怎地如此古怪。
等等……
弈舟……弈舟……
倒过来岂不是——周毅！
这可是陛下的名讳，就算他是皇族中人也应该避讳，否则视同欺君。
而他竟然直接将皇帝的名字倒了过来。
天下真有这等巧合之事？
难道……他是……当今圣上！
想到这里，刘伯温身子一僵，重新坐回位子上。
一旁的王道燕反而兴奋了起来：
“无知小儿，你这是造反，造反！你死定了！我定要禀报许首辅，诛你九族！”
王道燕疯狂叫嚣，可是下一秒他就彻底哑火了。
因为，周毅接下来的话更加大逆不道。
周毅玩味地望着刘伯温，见他不准备走了，继续说道：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并非皇帝一人的天下！
皇帝的权柄来源于天下黎民的信任。
百姓信任皇帝，等于是与皇帝签订了一个无形的契约，将自己的权力让渡给了皇帝，让皇帝代为行使百姓们的权力。
有一天，天下黎民不再相信皇帝了，契约失效，便不能再当皇帝。
到那时，恰是天下易主之时。
换句话说，天下黎民每一个人都是皇帝。只要能够取得天下人的信任，你可以是皇帝，他也可以是皇帝。
这便是……
朕即天下，人人如龙！”
此言一出，即便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刘伯温也是心头大震，瞳孔一缩。
朕即天下，人人如龙？
这句话已经不是造反了，而是从根本上推翻了千年来人类王朝执政法统——君权神授！
天子即上天之子。
乃是上天派遣到人间，代天巡狩天下黎民百姓的存在。
如果人人都是“天子”，人人都能成为“天子”，那天下岂不是……
想到这里，刘伯温只觉得头皮发麻，脖子僵直地转过来望向周毅，盯着对方清澈的眼睛。
这一刻，他的内心深处封建礼教的世界，濒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