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唱小戏的时候,瓷行几个老板联合起来请徐稚柳喝年酒,知他马上要回乡,生怕他年后更忙没有时间,连哄带骗将他捉到了馆子里,作陪的还有其他几个民窑的东家和管事。
都是同行熟脸,徐稚柳一一点头示意。
临近开席,小二问能否上菜,一名老板瞅着徐稚柳,吞吞吐吐道:“我刚到景德镇不久,不懂你们的规矩,只听说湖田窑和安庆窑名声最响,想着既是摆酒请同行们多多照顾,就一起请了。”请完才发现,同是名声最响亮的两大民窑,自然也是不能坐一张板凳的冤家。
景德镇当地有许多民窑,有的窑制瓷不烧瓷,有的窑烧瓷不制瓷,有的窑烧制两做,这种一般都是大窑厂。御窑厂自清代以来已开始实行官搭民烧的制度,凡超过工部颁布的烧制额度,其余“钦限”皆会找民间的窑厂来完成。烧御用瓷看似风光,可要求也高,非包青窑不敢一试,因此以湖田窑和安庆窑为首的两大包青窑就成了御窑厂的不二之选。
所谓包青窑,盖凡搭坯入其窑,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则另偿包烧者。说白了就是包烧好,不烧好不仅不要钱,还管赔偿,口气大,风险也大,但同时机遇并存。
湖田窑这些年有徐稚柳坐镇,犹如帐中添了一员中郎将,运筹帷幄八十行当不在话下。安庆窑被湖田窑压着一头,一直处于万年老二的位置,直到前两年异军突起另一名少年郎。
这人的名字,对在座列位来说并不陌生,包括徐稚柳。
“抱歉,我来晚了。”说话间,包间的帘子被打开,一名身穿月牙白夹棉长袍的少年疾步走来。他满身都是风雪,夹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可不知一路怎么来的竟是满头大汗。他一边屈身向诸位致歉,一边悄摸摸四处张望。
待看见窗边凛凛然端坐的身影,他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旁边几个管事见是他替大东家来赴宴,齐齐笑道:“看来王瑜那老家伙又耍滑偷懒了。”
“佩秋过了年才十五吧?他个老酸菜梆子怎么净不干人事。来,叔给你斟酒。”
“瞧你那点心思,全都摆在脸上了!嘴上骂王瑜,心里这会正偷着乐吧?我听说你年前去挖人墙角,被王瑜打出来了?”
“良辰美景说那扫兴事干嘛?佩秋呀,有时间要不去我的窑厂给掌掌眼?”
这话一起头,几家窑户纷纷抛出橄榄枝,要知道景德镇上下几百年,如梁佩秋一般有神赋的把庄头,那是独一份,从来没有出现过。而且把庄师傅是可以同时在几家干活的,未必个个都跟徐稚柳似的,只卖身给一家窑厂。这明晃晃撬墙角的机会就搁眼前,咋能不珍惜呢?
瓷行的老板眼见着小少年一来,包厢里突然热浪翻滚,也不禁好奇问道:“怎么个意思呀?把庄师傅是干啥的?”
“说你是外行你还真是外行,好好听着,今儿个就给你上一课。”
“这把庄师傅呀,说得简单点,就是烧窑的一把手。俗话说瓷之好坏,十之八九在于窑内。”
“拉坯、利坯、画坯,这些前道的工序都属于制瓷行当,靠手艺是可控的,一个坯拉得好不好,修得薄不薄,青花手艺如何,行家一眼就能看穿,可你说咱建了一个窑,里头的火候、气氛、湿度、窑位和地势,这些怎么看穿?烧多久,烧到什么时候,摆在哪个方位的火势更好,甚至下雨天和晴天窑内的气候都不一样,怎么办?只能凭经验。”
绝大多数窑厂的把庄,都是在这一行深耕十数年、经验老道的师傅,朝窑里头看一眼,亦或钩一块瓷片出来,吐口浓痰观其变化,就能估算窑温,判断陶瓷烧熟与否,是否需要调整窑位等。可即便如此,也常有失手的时候。
当代人的智慧只能到这儿了,没有测量工具和科学仪器,经验便显得格外重要。尤其陶瓷一行,坯再完美无瑕,烧残了,那就是一堆无用的垃圾,要么说一件瓷器的好坏十之八九都在窑内呢?
一个好的把庄头更是万金难求。
譬若梁佩秋,除了白白净净长得秀气点,搁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家伙,谁能想到他居然对那一座说不清道不明的窑拥有神赋?怎么满窑,怎么烧,烧到什么时候停火,这些经验之谈,在他小小的脑瓜里只有两个字——感觉。
这就叫做老天爷赏饭吃,谁也羡慕不来。
说起来挺玄乎的,一开始谁也不信这个邪,直到检验出真章。眼看安庆窑“包烧青”越来越稳,王瑜那老家伙口气也越来越大,废厂残次品眼见地少了,订单量逐年激增,安庆窑终于咸鱼翻身,和湖田窑叫上板了。
湖田窑有一个徐稚柳,那是刘备帐下的诸葛亮,闭着眼睛也游刃有余。
而安庆窑有一个梁佩秋,则是烧红的破铁,百炼成钢。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作为包青窑的两大魁首,一个是身世坎坷的麒麟才子,一个是后来居上的天赋小神爷,到底谁会成为景德镇瓷业的第一人?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捋着胡须拉长声音道:未可知也。
而当事人之一徐稚柳,面对传说中的劲敌却没有丝毫反应。一整晚他都心神不宁望着窗外,回想白日里安十九那句话,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戏班子唱到了楼下,京腔一起,满大街咿咿呀呀的哼唱,瓷行几位老板也跟着扑到窗边去看戏,一边看还一边夸他今年选的班子好,瞧那一个个的身段,多风流呐!《打渔杀家》的剧目也极为应景,水浒梁山,那叫一个豪气干云!
“稚柳你就是梁山里隐居的谋士吧?”有人笑着调侃。
徐稚柳淡而一笑,伸手去拿桌上的茶,不想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茶、茶凉了,我再给你倒杯新的。”那少年低垂着脑袋,似乎有些羞赧,嗡嗡小声,“喝凉茶会肚子疼。”
徐稚柳显然心不在焉,否则绝无可能手上被塞了杯热茶,整个人才反应过来。他讷讷半晌,道了声谢。
“不、不用谢,大龙缸很难烧,你一次就成了,真厉害!”
“侥幸而已。”
正如刚才管事说的,一件瓷器好不好,关键在于窑内。他没有神赋,仰赖的不过是前序工程的精密安排和近乎严苛的工艺要求,加之几个业内首屈一指把庄师傅日夜不休的监测,即便如此,也砸了不少次品,甚至在满窑前还请人夜观天象。
不比他,一眼就知道好坏。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直道两人水火不容。可事实上,今夜才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徐稚柳抬头看去,那少年双手置在膝上,脊背挺直,像被老师训话般坐姿局促。似察觉他的目光,少年掀起眼角飞快地觑了他一眼。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徐稚柳忽而道。
少年随即吐露出来:“见、见过,在香舍茶馆。”似怕他记不起来,少年比划了一个方向,“在二楼厢房外,小二撞了你,你回头的时候,我、我正好在对面。”
哦,想起来了。
那少年在对面回廊朝他笑了一下,当时厢房前后门洞开,廊下铜铃叮叮作响,堂下看客满座,讲得还是两人的故事。
惊鸿一瞥,印象深刻。徐稚柳说:“我记得。”
那少年一听,果然笑了起来。他小心翼翼绷着脸的时候,着实没什么起眼之处,可一笑起来整个人都活泛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又大又亮,十分的灵动。
那可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徐稚柳说:“我们应当见过不止一次?”
“啊,你记得?”
“应该是你。”
他这回不再是疑惑的口吻,似乎鼓励了少年。少年道:“我、我知道你每逢三更必会巡夜,湖田窑窑厂的下弄和安庆窑窑厂上弄,隔着一座小山头,爬到树上可以看到你。”
嗯,难怪每每夜巡至狮子弄,总感觉身后有双眼睛,只没有什么敌意,加之夜色浓稠,他并未放在心上,只偶然一次听到一声痛呼,似曾撞进过一双眼眸,但转瞬就不见了,大概是从树上掉下去了吧?
只是,三更天了,他为什么不睡觉要爬到树上去……看他?
少年似猜到他的想法,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我很仰慕你。一直一直仰慕你。”他说完抱起脑袋往胸前一埋,后背接连几个大起伏,末了又在手臂缝里偷看他。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忽闪忽闪,带着些许的胆怯和红晕。
这……
徐稚柳不自觉放下茶盏,那少年似惊了一下,飞也似地拨开凳子逃之夭夭。几个管事听完戏回头一看,座上宾居然走了?!再看徐稚柳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一个个霜打的茄子,面上不敢表露,心里敲锣打鼓把他骂了个底朝天。
阴谋!绝对是徐稚柳的阴谋!擒杀渔霸这般精彩的戏目也是他的帮凶!
这一夜,管事们一个个酩酊大醉,徐稚柳燥郁了整晚的心,却奇异地宁静下来。
耳边皆是人声,他侧目朝外看去,仿佛看到一只跳脚的兔子。雪白的毛发,乌黑的睫毛,一双滴溜溜转的红眼睛。
煞是可爱。
时年送走诸位管事和瓷行老板,回到厢房一看,见公子半支手臂,眼神迷离,嘴角微抿,噙一抹浅笑。窗边冷月倒挂,雪花簌簌。长帔开氅,戏腔婉转,有人滴酒未沾,有人樱桃浓醉。
是夜,有人却在乌衣巷大开杀戮。
半月余,徐稚柳从浮梁县回到景德镇,一到窑厂就诸事缠身。问起徐忠何在,管事觑他一眼,小声道:“刘家弄里打麻将。”
见怪不怪。
正经的大东家似富贵闲人,他一个寄人篱下的倒庸庸碌碌脚不沾地。徐稚柳忙到半夜,在时年几次催促下用了晚食,又给商户们一一写好拜年帖,临到歇息时,一个在窑厂帮忙的打杂工摸着墙角寻过来。
时年迷糊中一惊而起,压着声音道:“你吓死我了,这么晚过来干什么?”
那小工什么话也不肯说,只抱头呜咽。时年怕惊扰到徐稚柳,一耽搁恐怕今夜又睡不了了,只想赶人走。
“你别哭,甭管什么事明天再来行吗?今儿个已经很晚了,公子连夜赶路,几宿没合眼。再说大过年的你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多晦气呀。”
那小工哑了一阵,继续哭。时年急了,抬手就要搡他,这时门从后面打开。徐稚柳披着单薄的衣裳站在冬夜里,声音清凉却带着暖意:“外面冷,进来说吧。”
那小工看见他,二话不说双膝一跪,嚎啕大哭。
“小东家,黑子被人打死了!”
“二、二麻子傻了。”
“三狗疯了,昨儿夜里自个跳进河里,也淹死了。”
小工每说一句话,时年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他们几个都是徐稚柳从乞丐窝里带回来的。黑子是个才十三岁的半大少年,皮肤黝黑,却有一口大白牙,一张嘴就让人想笑。
“麻子说,是那个死太监,一定是他。暖神窑那天他肯定听见黑子的话了,当晚就弄死了黑子。”只是他们这些人,习惯了无枝可依,加上彻夜唱大戏,几天不见踪影算什么?
等发现的时候,徐稚柳已经回乡了。这种事说给徐忠听根本没用!大东家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只有小东家会管。
这个世上,只有徐稚柳会在意他们的贱命。
“管事的说,这事坏在黑子的臭嘴上,别说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也不能拿死太监怎么样,还会给小东家惹来麻烦,可我就是……”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望着天哇哇地喘。
“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呀?他凭什么!”
一个半大孩子的狂言,竟要赔上两条半的性命。
凭什么?
三更天,徐稚柳照例去巡视窑厂。
这一片连绵的山头都是窑户窑厂,夜里景德镇的上空仍旧窑火旺盛,偶尔红光乍泄,犹如神明降世。然而神明只在佛龛里,世道里没有神明。
时年也是因天灾而流落到景德镇的小乞丐,识得几个大字,侥幸跟了徐稚柳当书童,还有个体面的名字,不像黑子、二麻和三狗,说出去泯然于众,不过一个记号,然这些死了连个声都没有的贱民,却是他幼年的同伴。
他们曾经为了一个馒头大打出手,也曾为守护地盘被外来者打得满地找牙,可自从徐稚柳把他们带回窑厂,那样的日子已经非常久远了。
这些年他沾了主子的光,过得很好,从里到外都风光起来。有时候在窑厂碰见黑子几个,他会假装不认识他们。黑子笑他变了,他张不开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直到今夜,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变。
事实上,他想要自己变了。他偏袒公子,想要公子远离那些污糟的人和事,想要他年年岁岁更胜今朝,可他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他走在公子前头,打着灯笼,听那打更的梆子声由近而远,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忽而公子在身后道:“时年。”
“诶。”他慌忙拿袖口擦眼睛。
“你看今晚的月亮。”
时年抬头。
哪有月亮啊。
“是不是又大又圆?”
梆子声彻底远去了,三更一过夜色愈深。狮子弄清凉寂静,冷风刺骨。这时,不知从哪冒出颗脑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哎呀,好大的月亮呀!”
这谁呀,睁着眼睛说瞎话,吓人一跳。时年跺跺脚,提起灯笼朝他看去。
少年脸红仆仆的,说:“真是又大又圆。”
徐稚柳抿嘴一笑。
时年的心蓦的被熨帖了。
公子是在哄他吗?难得还有个睁眼瞎配合。他没有看到那晚酒楼里的情形,自也不知少年的来历,只觉莫名,又觉心安。
直到很多年后,当他跟在少年身后一步步重新丈量这条路时,他才明白为何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
原来这世间圆满,永在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