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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 儿子,抽他耳光!

我总是认为父亲的那句话对于我是一笔非同一般的财富,一生都这样认为,不论是我当乞丐还是做将军的时候。

那句话是——儿子,抽他耳光!

父亲说这话时瘦骨嶙峋形容枯槁,那是在他的生命已是日落西山的日子里。那时父亲被创伤和病魔折腾得已由一个龙神虎貌的汉子而蜕变成一个用皮包裹着的骷髅,那形象连刽子手看了都会以为可怜。父亲就是在这日子里,在那一家喧闹的小酒馆,一手揪住了一个横行乡里的恶棍的后颈,对我说:“儿子,抽他耳光!”

那时我十一岁,是我父亲惟一的儿子。

那天父亲让我去给他打酒,我拎着空酒壶走在街上,心里忧虑父亲的身子是否还能承受得住一壶烈酒,但我就是有再大的忧虑却也不会违背父亲的意志。父亲在我十岁的时候归家,我以一个十岁的少年的眼睛一眼就看出我将永远也不会违背这个父亲的意志。

父亲归家时身上带着十八处创伤和一个缠身不去的病魔。他由他的战友扶下车扶进院扶进屋,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在院里迎接,妈妈一见父亲的样子眼中跳动的火苗瞬间熄灭,她紧紧牵住妹妹的手。我的心里却涌起阵阵不可名状的激动和豪迈。父亲离家时我三岁妹妹才两岁,父亲对于我是一个仿佛远古的记忆,我相信父亲在妹妹心里根本没有记忆。

妈妈对我们讲过很多次:父亲当年在我三岁妹妹两岁时出走是为了到外面发财,盼着父亲归来我们就再不会贫穷。妈妈没有想到父亲在离家两年后刚刚有希望挣大钱时却去当了兵,从此行伍五年只带了十八处的创伤和一个缠身不去的病魔归家。我相信妹妹也没有想到。只有我,看到归来的父亲不是一个富翁而是一个雄伟的病驼却在心里莫名地兴奋。

我的妹妹那时是一个无比美丽的九岁的少女,看得出她将来的美丽会超过妈妈。她以一种黯然的眼神望着那猛然闯进家里来的病驼,她两岁时对这个人的记忆早已在她心里消失。她拽着妈妈的衣襟,头上的蝴蝶结在父亲慈爱的目光里轻快地晃动。她尽管神色黯然那形象却仍不失为一个小天使。

父亲看我的眼神却不是慈爱而是一种严厉的审视。我在他的眼神下有一种或浓或淡的恐惧。我听见父亲被人架着走过我的身边时很轻很重地一声低语:“儿子!”

父亲回到家里的很长一段日子,我和他的交往仅仅是他让我给他打酒我去给他打酒。我拎酒走在街上常被酒壶里冲撞而出的辛辣的酒气呛得头昏脑涨。看着父亲嘴对着壶嘴喝水一样喝烈酒,我有一种难言的羞惭。

妹妹在父亲喝酒时总是躲躲闪闪的。父亲慈爱地拍她的小脑袋瓜时她一脸黯然。而我却对那酒越来越有一种既悲哀又喜欢的兴奋。妹妹一脸黯然却仍掩不住她的美丽,她的美丽也掩不住她的一脸黯然。我总认为不久以后妈妈背离父亲出走妹妹也多少要对此负一点责任。

我妈妈是在父亲归家后不久就带着妹妹走的。妈妈向父亲请示时妹妹紧紧拽着她的衣襟。父亲说本来也没有正式的婚姻你要走就走吧这是你的自由。我惊讶父亲这样的人也会给人自由。然后父亲问我愿意跟妈妈还是跟父亲。我说跟父亲。父亲没有问妹妹,一句也没有问。妈妈便带着妹妹走了,没有对谁说去哪里,但父亲知道妈妈会去哪里。

妈妈走后开始我和父亲生活。父亲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我直到长大以后回想那一段日子才知道妈妈的出走确实是加速了父亲的死亡。

在那些贫困的日子里,父亲开始给我讲故事。

父亲身上的每一处创伤都是一个故事,但父亲只给我讲了那十八个故事中的一个。那是父亲左大腿上的一处,他说那是一次最惨烈的战斗,一次肉搏战。那是父亲生平最淋漓的一次搏斗,他遇到了一个和他一样的汉子。父亲说他和那个人各自挺着刺刀出现在对方面前时两人都是不由得一愣,他们的目光啪地相撞时都感到了对方的分量,随之两人内心都涌起那种难言的兴奋,好像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正要饱饮世上罕见的千年美酒一样。当他们第一下将枪撞在一起时,啪!雄浑的声音在枪尖上炸起,他们都各自为对方暗暗喝一声彩!谁都难以相信他俩的肉搏竟能进行到那样一种情形,那不但惨烈而且高傲,他们都满身是血却谁也没有倒下,他们的衣服都被对方的刀尖划成一条条,血就从这条条里渗出来。那一次战斗父亲这一方失败了,对方的人数占压倒优势。父亲这一方死的死逃的逃被俘的被俘,当战场上静下来时,对方人马围住了父亲。父亲侧眼看了看已不复存在的自己这一方人马和已围上来的敌人的人马,手不抖枪尖不颤,啪啪!两杆枪相撞的声音依然雄浑。四周是围了一圈的对着父亲挺起的刺刀。

那个时候,战场从震天的拼杀中寂静下来,一圈挺起的雪亮刺刀衬托出父亲的孤单,太阳强劲的光芒正照在浴血的父亲的身上。我想,那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是父亲的对手喝住了己方的人马,他嘶喊着谁要帮他就跟谁拼命。父亲就是在这一刻想,如果是自己也会这样做,而后那些围住父亲的刺刀垂下来,人们像看风景一样看着两个疯子红着眼睛拼杀。

父亲此时已经有把握杀他,但他已经决定不杀。父亲打定主意之后便使出了他的绝招,卖了个破绽,将大腿亮给对方,对方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电光石火间刺刀已将父亲的大腿刺个对穿,父亲庞大的身躯倒下去,就在那倒下的瞬间父亲的刺刀挑向对手的小腹。父亲本来可以挑向对手的心脏但父亲不想杀他。

对手绝没有想到父亲会使出这样的诡计,他大叫一声:“你好……”躲闪已来不及,他的刺刀还穿在父亲的大腿上,他在危急中将刺刀胡乱地一扯,父亲在他的扯动下刺刀的准头稍偏没有刺中对手的小腹却挑掉了他的睾丸。当那两个红色的椭圆形的肉球连同半块阴囊飞向空中时,父亲立刻懊悔不已。他在倒地的那一刻还在向也在倒下的对手说:“老兄,我可没想挑掉你的卵蛋!你有儿子吗?”

对手已经昏了过去,他的长官上前来对父亲说:“你真是条好汉!我不让你做俘虏,你走吧。”

父亲挣扎起来撕下一条衣服将洞穿的大腿绑好,有人寻了一根木棍给他,父亲拄着木棍离去。

就在父亲走出不过百十米,那个长官上了马,那匹马越来越快向父亲驰来,还有二三十米,长官手起一枪将父亲拄地的木棍击飞,父亲倒在地上。不待父亲挣扎,那匹雄健的骏马已从父亲的身上践踏而过!

父亲没有死。当那匹奔马雪亮的四蹄在父亲的血肉之躯上交替踏过之后,谁都以为父亲必死无疑。敌人走时理也没理父亲,他们要让这个挑掉了他们一个弟兄的卵蛋的好汉暴尸荒野。

如果没有那一场雨的话父亲是死定了。那一场突然降临的大雨在冲刷尽父亲身上的血污和尘埃的同时也将父亲那昏死的神经冲醒。

父亲一旦醒过来便不会轻易死去,他咬着牙显示着他坚韧的生命力。父亲在雨中一寸一寸地爬,空中的霹雳和迅猛扑击下来的暴雨不断地给父亲以激励,没法计算父亲爬了多远,后来霹雳和暴雨骤停,父亲脱逃下来的战友救起他,将他送回了家。

父亲活了过来,但他的肉体残废得其实已和死人差不多。以父亲这样的汉子这样活着其实是比死更为残酷的事。我直到长大以后才想到,父亲坚持着活或许只是为了给我讲故事和后来对我说那句话:儿子,抽他耳光!

父亲说这句话是在一个喧闹的小酒馆里,那时他揪住了一个横行乡里的恶棍的后颈,恶棍的后颈在父亲的提揪下显得很长,像一只令人厌恶的鸭子。

那天父亲让我去给他打酒,我拎着空酒壶走在街上,心里忧虑父亲的身子是否还能承受得住一壶烈酒。我走进那家喧闹的小酒馆,里面的空气异常浑浊,小酒馆里塞满了酒气塞满了人,酒气的中心是一个我平时一直有些惧怕的人们称为刘八爷的人物。我忧虑而踌躇地在酒气里穿过走到柜台前,递上钱心情沉重地从伙计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酒壶。

我捧着酒壶正要走出酒馆,背后一个对着我喊的声音响起来:

“这个小八愣站住!”

“八愣”在我们这里是个很污辱人的称谓,与“赖货”、“混蛋”属相同词性。我站住,转回身,是刘八。他是个四十来岁的壮汉,胸膛长着密丛丛的黑毛,硕大丑陋的脸盘,大眼、横肉、黄牙,两排坚硬的黄牙中有两颗闪闪发光的金牙。

“大伙儿看看,就是这个小八愣,他妈做了西王庄马大财主二小子的填房!”刘八说。也许他们刚才就在议论我的妈妈。

“那小娘们儿确实娇俏。”是别人的声音。

“爷们儿还没死就改了嫁,这女人也真够黑心。”是别人的声音。

“你这小八愣快去找你妈吧,再认个财主后爸,你就享福了!”刘八的声音。

我呆了,我直到这时才从刘八的嘴里知道了妈妈的去向。我嗫嚅着:“不,我妈没有……”

“哈,这小子说他妈没有,他妈都睡到别人炕上了他还说没有!要不要八爷带你去看看?”刘八说。

“哄——”小酒馆差点被这群笑声拱塌。

我低着头逃出了酒馆。回到家里,我对父亲说:“我知道我妈妈做了人家的填房。”

“谁说的?”父亲很平静。

“刘八。”

“刘八怎么说?”

“他说要我去认后爸,还要带我去看。”我将酒馆的话学了一遍。

父亲说:“他说的是实话,但他污辱了你妈妈,懂吗?他说的是实话,但他是在对你污辱你妈妈!”父亲说这句话时语气很平静,但我明白了他说的意思。

父亲接着说:“你是我的儿子,我不能让别人污辱我儿子的妈妈。跟我走!”

我不知道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的父亲怎么能够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走向酒馆。父亲走起路来一点也不蹒跚,但父亲走到酒馆时耗尽了力气。他扶住门框,让自己不致倒下去。

父亲扶住小酒馆的门框,往里看,酒馆的人都看见了父亲,喧闹的酒馆立刻沉寂,浑浊的空气从酒馆的门和窗子拼命往外跑。

父亲一眼看见了刘八。刘八也看见了父亲。父亲说:“你污辱了我儿子的妈妈。”父亲摇摇晃晃地走向刘八,父亲的眼里全是轻蔑。刘八没有跑,也没有躲,也没有反抗,他好像已不会动弹。我惊讶这个人人惧怕的乡里一霸怎么会如此老实。

我看了看父亲,父亲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我一直过了很多年都在品味的令人慑服的神光,这神光罩住了刘八。刘八没有感到恐惧,只感到自己骄横的意志已跑得无影无踪。

父亲伸手揪住了刘八的后颈,那只手全无一点儿力气。此时刘八只要一掌就可以将日落西山的父亲推倒,而父亲一旦倒下便肯定再也站不起来。但刘八却身子向下一滑,无力站立似的蜷缩着,他的颈子在父亲的提揪下丑陋地拉长。

父亲对我说——

“儿子,抽他耳光!”

我看一眼父亲,在父亲眼里的神光的笼罩下,我仿佛觉得自己就是父亲,我扬起手,在那个我从小就一直很惧怕的恶棍的脸上,用力抽下去。

“啪!”左边。

“啪!”右边。

我在那个人的脸上响亮地抽了两个耳光!

父亲撒开手,扔下刘八,刘八萎顿在酒馆的椅子上。父亲说:“你说的是事实,你可以随便怎么说我的女人,但不许你对着我的儿子污辱他的妈妈!”

父亲说完牵起我的手,拉着我,不,是我扶着父亲,走出了酒馆。父亲被我扶着,父亲耗尽了精力,行步艰难,但父亲的脚步一点也不蹒跚。

三天以后父亲就去世了。酒馆的一场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生命的能量,加速了他的死亡。我在一个邻居的帮助下变卖所有家产安葬了父亲。

安葬那天,刘八来了,他来报复。他赶到时,父亲的棺木正下葬,那装着父亲雄伟躯体的薄薄的棺木正徐徐落进那个简陋的坑穴。我正视着刘八,耳边响起父亲的病沉沉而苍老雄劲的声音:“儿子,抽他耳光!”

我轻蔑地撇了撇嘴,看也不看刘八,转回身专注地盯着徐徐下降的父亲。

我专注地看着父亲的棺木降到坑底,摆正、停稳,专注地指挥人们填土,专注地看着第一把黄土落在父亲的棺木上,专注地看着纷纷不断的黄土掩埋父亲的棺木,一个黄土的坟包渐渐凸起。等到那个土包凸起到高过我的头顶,我说:“停止吧,二十年后我来给父亲立碑。”

我转回身,刘八还站在我身后,一脸凶相,我斜他一眼,顾自走了。他没有拦我。

我在流浪之前先去见我的妈妈。

我是在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妈妈的故事的。如果愿意深刻地分析,妈妈的故事比父亲的故事更富于人生感慨。

妈妈十六岁时嫁给父亲,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在我们家乡,那个时代没有正式仪式的婚姻不是正式的婚姻,只能算是“私奔”。妈妈十六岁时是方圆百里闻名的美女,那时候方圆百里最有希望娶妈妈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西王庄的马大财主家的二少爷。那时候父亲是一个穷光蛋,但人们仍然把他列为最有希望娶妈妈的两个青年之一。那个夜晚妈妈跟父亲私奔之后,人们谁也没有感到愕然。连马家的二少爷也没有气愤,他只在三个月后父亲和妈妈归来时衣装鲜亮地去见妈妈,对她说:“我等着你,我很有信心地等着你。”

马二少爷说这话时父亲就在妈妈身边,父亲也像马二少爷一样没有气愤,平静地看着衣装鲜亮的马二少爷对妈妈说那些话。但马二少爷走了以后,父亲却被这句话折磨了整整三年,三年之后父亲终于被这句话折磨得离家出走去外面发财。而妈妈自父亲出走那一天起就开始翘首企盼。

但是多么遗憾,父亲在就要挣大钱就要发财时却当了兵,他想去当个将军结果只挣到了十八处创伤回家。当妈妈拉着我抱着妹妹怀着对贫穷的切肤之痛向着“在远方发财”的父亲翘首企盼时,父亲却正在他的战场上制造着死亡制造着创伤挑掉对手的卵蛋!所以我说妈妈的故事比父亲的故事更富于人生感慨。

在那个贫穷的日子里,当我的相貌越长越像我的父亲妹妹越长越出乎寻常地美丽时,妈妈体会到了不是妈妈的人或许永远也无法体会的“对贫穷的切肤之痛”。

妈妈在妹妹十岁这年计算着,再有六年妹妹将成为十六岁的闻名百里的比她当年更为出色的美女。就在这一年父亲带着十八处的创伤和一个缠身不去的病魔归家。我说过妈妈的故事比父亲的故事更富于人生感慨。西王庄马大财主家的二少爷听到父亲归家的消息立刻将他的结发妻子休掉,我不知道这个消息传到父亲和妈妈那里时他们俩谁心中的感慨更大?

不久以后妈妈请示了父亲得到准许带着妹妹背离父亲而去,马二少爷在万贯家财的家里等着她,实践着当年他对妈妈说的话。妈妈那时才二十七岁仍如一朵春花方圆百里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比得上她的美丽。

我在流浪之前先去见妈妈。

在一个宽阔的大厅里我见到妈妈,妈妈穿着阔气仪态高贵,仿佛她从小就一直生长在这样宽阔富有的大厅里,其实她是从小生长在低矮的草棚里长大后嫁给父亲仍然在低矮的草棚里。

我告诉妈妈父亲已死。妈妈说她走的时候就知道父亲活不长,她本来应该等父亲死了以后再来马家,但却在父亲没死的时候来找马二少爷;她不想让马二少爷在父亲死了以后才等到她,妈妈说她想这样做但说不出理由,妈妈不是为了给马二少爷面子。

在父亲和马二少爷之间,谁是胜利者呢?如果当初妈妈等一下,等父亲死去之后才去马二少爷家,那么无疑父亲是胜利者。但是当初妈妈真的没有那么做,妈妈的理由只有一个:不想。

而马二少爷也不是胜利者,绝对不是,因为他在我妈妈十六岁那一年就失败了。

那么,在妈妈面前没有胜利者。

我看着妈妈,妈妈美丽得放出一种光彩,这一刻我为父亲感到自豪也感到悲哀。

妈妈让我留下,我说我不留下我去流浪。妈妈听后便不再说什么,妈妈知道我越长越像父亲。

我的妹妹依偎在妈妈身旁,衣装鲜亮脸蛋更是美丽。她怯怯地叫:“哥哥,我很想你。”我说:“哥哥要去流浪!”

我从此就开始流浪生涯。我靠乞讨来解决吃靠乞讨来解决穿靠破庙、大树下和没狗人家的屋檐来解决住,在乞讨中生存了几年,渐渐长大起来。

我十五岁那年,有一天饥肠辘辘,我来到一处村庄,坐在村头的一棵大柳树下埋着头想歇一歇然后再挣扎进村里乞讨,忽见眼前有人递过来一块精美的糕点,我感激地抬起头来却愣住了,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妹妹,妹妹也愣住了,美丽无比的妹妹扁着小嘴要掉下泪来,颤着声音说:

“哥哥你快接过吃吧。”

哥哥没有接,哥哥好好打量着衣装鲜亮的妹妹,说:“妹妹你比小时候漂亮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这个村子离西王庄有四里路,我流浪乞讨几年来从未踏上西王庄半步。

妹妹说:“我上学堂。”

哥哥这才看见妹妹背后背着的书包。哥哥问:“妹妹你书读得好吗?先生喜欢你吗?”

妹妹说:“很好,都很好,先生也喜欢。”

哥哥笑了笑,很放心。

妹妹又说:“哥哥你快接过糕去吃吧,哥哥你饿。”

哥哥不接,哥哥说:“我很好。”

妹妹说她每次看见乞讨的男孩儿都要上前去给他一点什么。

哥哥笑一笑,很爱地看着妹妹。

哥哥临走想摸一下妹妹的小脑袋瓜,发觉自己的手很脏而妹妹那么洁净,举到半空的手又放下,说:“我一切都很好,我走了。”

哥哥撇下妹妹大步走,褴褛的衣衫衣袂飘飘。妹妹追上来说一句:“哥哥,妈妈很想你,但她说不拦你。”哥哥停住,听妹妹讲完,点一点头,继续走,褴褛的衣衫衣袂飘飘。

我就那样撇下妹妹继续流浪。流浪到城里,很快便找到了苦工干,我暂时结束了我五年的流浪生涯。这五年的流浪中我惟一的收获是终于学会了像父亲那样地喝烈酒。不要以为我在说谎,虽然我乞讨为食但有时候有人愿意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像大人一样地喝烈酒,他们愿意给他提供酒因为他们愿意看一个少年像大人一样地喝!

到了十八岁那年我的苦工已经干得很出色,我已成长为一个龙神虎貌的汉子和父亲当年相去不远。

后来,我扔下了苦工离了这座城继续我中断了两年的流浪。在流浪途中我当了兵。

当我平生头一次将一枝枪握在手里的那一刻,我豁然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什么在将挣大钱将要发财时却去当了兵。那从被我握在手里的冰凉铁硬的物体上传导过来的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是那样地令我兴奋和不安,我仿佛不是握着一件冰冷的武器而是握着一个生命体,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刚刚入伍就听说我们的上司没有卵蛋!

不久,上司检阅我们的队伍,我看到了这个没有卵蛋的上司,那是一条雄伟的大汉,一个地地道道的赳赳武夫,从外表看他绝不像是没有卵蛋,他的眼睛里那种出奇的凶狠和凌厉让我离很远便不由得心里一惊。

那天我正好站在队伍的最前排,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我内心坪坪地跳动,那雄伟的身躯和那一身威武庄严的将军服饰让我想起我的父亲。

他走到我的面前时突地停住,我看出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后他的凌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全场寂然。我挺着胸,迎住他凌厉的眼睛,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他开口问:

“你父亲呢?”

“死了。”我说。

陪同的官员和受阅的士兵都被我们的对话弄得莫名惊诧,上司瞪着眼睛又盯我一下便什么也不再说,脸色异常严峻地继续检阅。

那天检阅过后上司将我传去,在戒备森严的司令部里,他屏退左右,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对面而立。

他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一点也不差地像你父亲!”

我说:“我知道我父亲当年挑掉了你的卵蛋!”

他说:“你父亲并不想挑掉我的卵蛋!”

后来,我就是在他的手下从一个士兵成长起来,直至成为将军……

我做了将军,实现我二十多年前的夙愿,去给父亲立碑。

我带着我的全体部下浩浩荡荡开到家乡,在离父亲的坟还有五里远的地方我下了马,命令我的全体部下以最严整的队列正步行进,我正步走在这庞大队伍的前面。

庞大的队伍整齐庄严地立于父亲的坟前,黑压压铺天盖地,气势无边。我走向父亲的坟头。

二十年了,父亲简陋的坟头荒芜而苍老。我不用任何人动手,自己亲手给父亲的坟除去荒草培上新土,亲手给父亲将碑立起来。

我对我的全体部下说:

“二十年前,这个人一手揪住了一个横行乡里的恶棍的后颈,对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说―儿子,抽他耳光!”

然后,我命令我的全体部下,以军中最庄严隆重的仪式,向天鸣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