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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尖叫 冬奇

张玉清

冬奇是十二岁那年脑子出了毛病的。那年冬奇上小学四年级,有一天下课,冬奇从老师办公室门口过,门开着,冬奇往里面张了一眼,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画,冬奇说了句:“真没劲,拿一把破伞!”

冬奇的意思是想说要是拿一杆枪才威风,拿一把伞,显然算不得是武器。我们都知道小孩子对武器都是比较推崇的,冬奇对画面上的人只拿了一把伞而没有带枪感到遗憾。他看看左右没人,就溜进办公室去,拿起老师桌上的钢笔,在那只握伞的手上画上了一支手枪。

但冬奇扔下笔刚要跑出去,却让一位正走到门口的老师撞到了,这个老师警惕地望着冬奇紧张的脸,又看了看墙上被涂改的画面,脸色霎时严峻,他一把捉住冬奇的肩膀:“你干什么了?快说!”

冬奇一回头发现了背后的老师,他看到这是教五年级的高老师,此时高老师脸上神色古怪,似哭似笑,颧骨上的肌肉因为绷得太紧反而在一下一下地抽动。冬奇吓坏了,但想溜走已不可能。

冬奇张惶地说:“我,我画了一把枪。”

高老师的身体抖动了一下,脸上颜色铁青,用沉默有力的右手把冬奇囫囵着推进了办公室,说:“你胆大包天了,竟敢涂改领袖的画像!”说完就匆匆走了出去,冬奇腿抖抖的,小肚子一坠一坠很想撒尿。

这个事件接下来的发展过程是高老师去报告了校长,校长骑上车子去报告了公社,半个小时之后,公社派来了五六个穿蓝制服的干部,由校长引路,自行车蹬得疾快,劈开黄昏时分灰扑扑的空气冲进了学校。

车子径直骑到办公室门前,停车,下车,支车,场面显得乱纷纷,但他们一言不发。校长脸上很紧张,不敢怠慢地马上领着他们进了办公室。师生们望着几个蓝制服挨挨挤挤走进办公室的背影,知道问题严重。果然经过简单讯问之后,他们就把冬奇带走了。

冬奇被带走了三天,放回来时脑子就出了毛病。当然如果不是冬奇脑子出了毛病,也不会这么简单就放他回来。

冬奇的家里很庆幸,不但庆幸冬奇放回来,也庆幸冬奇脑子出了毛病。如果他不出毛病的话,他就成为小反革命了,而他脑子出了毛病上级就不再追究,虽然他从此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但他家还有春奇夏奇秋奇可以过正常的生活。

因此冬奇一家对于冬奇的脑子出了毛病这件事情殊无怨言。爹娘对此也无怨言,孩子的脑子出了毛病他家还是贫下中农,在村里的地位不变;可假如别的方面出了事,那就非同小可了。

冬奇病犯得轻时类似于傻,犯得重时多是发呆。冬奇发呆的时候,其实脑子里是在想心事。

冬奇脑子出了毛病就不上学了。把他放回家里后的一段时间里,公社曾经两次派了干部去过冬奇家,不是慰问,是考察冬奇的脑子出毛病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以防止出现冬奇装病蒙混过关的情形,要是那样性质就更严重了。

两个身穿蓝制服的干部走进冬奇家。那时候干部大多身穿蓝色的有四个兜口的“制服”,而当地百姓是不穿制服的,那种蓝色的斜纹布料老百姓买不起,老百姓一般只能穿用便宜的平纹白布染黑后做的对襟褂子大裆裤。

里里外外找冬奇,却怎么也找不见,原来冬奇吓得钻进了柴禾垛里,要不是冬奇在柴垛里仍然止不住地发抖,他们还不会发现他。但冬奇抖得厉害,以至他身上起隐蔽作用的乱柴被他抖得沙沙响,冬奇妈走过去把柴扒开,就露出了冬奇。

冬奇象个小动物似地扎在柴堆里,脑袋朝里屁股朝外,哆嗦得象秋风中的黄叶。冬奇妈把冬奇拽起来,想把他拉到干部面前,冬奇满头的柴叶子,鼻涕蹭得满脸全是,不敢看眼前的公社干部,不敢哭也不敢流眼泪,只拼命挣脱了母亲拽住他的手,又扑向柴垛脑袋朝里屁股朝外钻进去……

冬奇妈满脸凄惶地望了干部一眼,又要去拽冬奇,两个干部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此后他们又来了一次,冬奇还是钻柴垛,干部就没有再来。

冬奇脑子出了毛病以后最怕干部,只要看见干部模样的人,冬奇就会远远地躲开。冬奇脑子出了毛病以后对世事分析得不大透彻,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错误概念认为凡是穿蓝制服的人都是干部,于是推而广之冬奇见到穿蓝制服的人就怕,只要远远的看见穿蓝制服的人冬奇就会不顾一切落荒而逃。那时候全村里只有老支书有一件蓝制服,老支书披了蓝制服在村里走动,是冬奇最感恐惧的情形,他只要一见披着蓝制服的支书过来了,就会立刻溜掉。有时候溜不掉,冬奇就紧张得双腿发软顺着墙根蹲下去,脑袋耷拉到裤裆里,耳朵里听着支书有力的脚步从他身边迈过去,要是支书这时故意咳嗽一声,他就会吓得尿出一点尿来。

但冬奇的脑子并没有坏到生活不能自理,还能够听从人的指令,还能干一些简单的活计,比如放羊喂猪撵鸡打狗,随着年龄的增长,冬奇的脑子也一点点变得更清楚了些,也比一般的精神病患者更有自制力,那时候还有生产队,稍大一点冬奇就到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了,因为不怕脏不怕累不偷机取巧,冬奇干一些起猪圈掏厕所之类的脏活累活比正常人还好使。冬奇除了前途很令爹娘担忧之外,其它方面也没有十分拖累爹娘。

冬奇也没有成为一个人人可以欺负的窝囊废,他除了怕干部,别的人并不怕。他脑子坏了,可也在一天天长大,且体质发育良好,十五六岁已经长得象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粗大有力。因为蛮,发生冲突时冬奇不会跟人讲道理,只愿意动武,他力气大,动武占上风。村里就有一个小伙子因一件小事惹恼了冬奇,被冬奇抄起半块砖拍在腰上,躺了一个月才起炕。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再惹他,全村的人冬奇只怕支书,别的人都反过来怕冬奇。

冬奇十七岁那年,冬奇妈又生了一个丫头。

就这样有了冬奇的妹妹冬雪。冬雪一出生就跟哥哥冬奇感情很好,从来也不歧视他。冬奇脑子有毛病,除了冬雪没有人不歧视他。

冬雪从小就是个心地善良性情温顺的女孩,她长得粉团一样可爱,对谁都友好,尤其是对脑子有毛病的哥哥冬奇更加慈悯友爱。还不会说话时,她就最喜欢让冬奇抱她,让冬奇有力的大手把她举到空中咯咯笑,冬奇也乐意这样哄她玩,虽然大人见了不放心,但从没出过事。

四五岁的时候,冬雪因为是小孩子,偶尔能得到一个桃子或是一把枣子,冬雪每每在吃得高高兴兴的时候,要是看到了冬奇,她就会把正吃着的半个桃子或几个枣子塞给冬奇。冬奇大冬雪十几岁,憨憨地笑着接过来就吃。那时家里条件差,这样的好东西是不容易吃到口的,一旁的妈妈看见了,就会说冬雪:“你自己吃,给他干啥?”但冬雪下次还是要给。

冬雪长大一点了。家里吃饭时有一个规矩,是大家先吃,冬奇后吃,这倒也不全是因为歧视冬奇,而是因为冬奇的饭量太大,吃饭的动作又飞快,要是让他跟大家同时吃,造成的结果是别人刚吃了半饱,饭菜就已经被冬奇抢光了。于是只能让他最后吃,等别人都吃好了,爹负责叫一声:“冬奇!”冬奇正在院子里看树梢,听到叫就匆匆奔上饭桌,将桌上余下的所有食物一扫而光。但冬奇仍不饱,吧哒着嘴瞅爹娘眼色,爹娘烦燥地说:“去去去,没啦,无底洞你!”冬雪长大一点后,有了些心计,每每在饭桌上,她会偷偷地藏起一块饼子或是别的什么吃的,在没人的时候再偷偷地塞给冬奇。

冬奇虽然脑子有毛病,但他能体会到冬雪的关爱,因此冬奇对冬雪也最有感情,在冬奇的心里冬雪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冬奇对冬雪最忠心。有一次冬雪犯了什么错儿挨娘打,从来不敢违拗爹娘的冬奇竟上前夺下了娘手里打冬雪的炕条帚,夺下后又赶快还给娘,只是用自己身体挡住了冬雪,嘴里说:“打我!打我!”

冬雪渐渐长成一个小姑娘,冬奇也已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冬雪长得瘦弱纤秀,但从来没有谁敢欺负冬雪,都怕会招来冬奇狂暴的复仇。冬雪十一岁那年,一个很霸道的男孩因为冬雪指责他欺负小同学而打了冬雪,冬雪没敢让冬奇知道,是别的小孩透露给了冬奇,冬奇于是满庄子到处搜找这个男孩,终于让他给逮到了。

冬奇象头豹子一样冲到那男孩子面前,吼道:“你敢打冬雪?”

男孩子被冬奇脸上的凶暴样子吓坏了,结巴着说不出话:“我,我……”

冬奇不容他分辩,一巴掌把他扇了个跟头,又上前狠踏两脚,踏得这男孩直翻白眼。冬奇还不饶,一哈腰嘿地一声用力,竟把那男孩举过了头顶,嘴里大喝一声:“我扔你井里去!”举着男孩就往村口大树下的水井那里走。

这还了得,要出人命了!当时围了好多人,也有不少大人,人们试图拦住冬奇,可冬奇不讲道理,只嘴里反复诉说:“他打了冬雪,他打了冬雪!”掐着那倒霉的男孩就是不放,硬要挤开人群往井口冲。

幸亏老支书及时赶到,眼一瞪,只说了一声:“冬奇,放下!”

冬奇就乖乖地放下了男孩,低着头蔫蔫地走掉了。

冬奇怕老支书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怕干部,在冬奇的心里知道老支书是干部。其实这时候老支书早已不当支书了,但冬奇仍然怕。

近几年冬奇终于有了更大的用场,土地承包了,冬奇家在南河套里种了几亩瓜。冬奇家自从种了瓜,每年的收入都不错。这首先归功于冬奇爹种瓜技术好,其次归功于冬奇看瓜看得好。自从种了瓜,看瓜的任务就归了冬奇,瓜地里搭了个窝棚,冬奇就白天黑夜住在瓜地里,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吃饭。

不管谁家种瓜没有不丢瓜的,“偷瓜摸枣不算贼”,乡下孩子结伙偷瓜是很平常的事,看瓜人防不胜防,也不能认真对待,即使捉住偷瓜的孩子也只是吓唬几句虚打几下,既不能真打,也不能去找家长索赔。所以偷瓜的事是禁绝不了的。

但冬奇家的瓜地却例外,他家从来没有丢过瓜,这是因为冬奇对偷瓜的大小孩子有威慑力,只要冬奇在瓜地里,即使他躺在窝棚里睡大觉,也决没有哪个想偷瓜的人敢走近他家的瓜地。谁都知道冬奇脑子有毛病没理智,要是偷他家的瓜被他捉住他会把你揍死,或是眼也不眨就把你扔进河里。

每年从瓜秧上刚刚长出核桃大小的幼瓜开始,冬奇就搬到瓜地里去住了,白天黑夜地守着,只有吃饭时才回家。当瓜成熟前后,冬奇便连吃饭也不回家了,一分一秒也不离开瓜地,饭由爹给他送来。

脑子有毛病的冬奇居然能够有这样的自制力,一天到晚不离瓜地半步,这很令人感到惊奇。外人不知道,其秘密在于每年他搬来瓜地之前,娘都会这样嘱咐他:“冬奇,好好看瓜,你妹妹上学的钱就指望咱们的瓜呢。”

冬奇就知道了他的职责有多么重要,为了妹妹他不敢有半点马虎。

冬雪十七岁了,正上初中三年级,她一天天地变得比小时更好看了,苗条的身材,清丽的脸庞,明澈的眼睛,尤其皮肤细致白净,真的象雪花一样。冬奇一见妹妹就打心眼里感到快乐和亲近,在他的心眼里妹妹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这一天,晌午到了,冬奇爹正要去给冬奇送饭,妹妹冬雪说我去吧。今天是星期天,冬雪不上学,冬雪是心疼爹,也是想去看看哥哥,冬雪三个星期才休一天,她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哥哥了。

这是一个白亮亮的中午,太阳十分热烈。铝饭盒挂在车把上,冬雪把车子骑得飞快,心情有一点兴奋,骑在车子上的姿势看上去又轻盈又青春。

天气热,车子骑出村口冬雪就出了汗,上身的素花衬衫几乎湿透,浑身散发出迷人的汗香。瓜地离村子四里路,冬雪骑着车子上了河堤,下河堤进了河套就全是田间小路了。正是晌午,小路上寂静得很,小路两旁庄稼伸展过来的叶子不时拂着冬雪扶车把的手臂,蝉在河堤上的两排高大的柳树上高声地叫。

突然,一个埋伏在小路边的人忽地窜了出来,他从侧面向冬雪的车子接近,在冬雪发现了他却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一把拽住了冬雪的车子,又一伸手臂就把冬雪从车子上抱住了。冬雪和车子同时跌倒,她“啊”地尖叫了一声摔下来,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那人扑上来按在了地上。

冬雪摔得发懵,胳膊肘磕在地上钻心地疼,冬雪抬眼恐怖地望着这个按住了她的陌生人,她知道遇上了坏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人低低地威胁一声:“不许叫!”

这一声却提醒了冬雪,她想也不想就凄厉地叫了出来:“救命啊——!”

那人神色大变,慌慌地伸手捂住了冬雪的嘴。冬雪就只叫出了这一声,嘴便被严严实实地捂住,再也发不出声来。冬雪口鼻被汗湿的大手死死捂住,不能呼吸,她被憋得胸脯都要炸开了,脑袋胀得嗡嗡地响,她又急又怕,终于全身一软昏了过去。

在冬雪坠车发出那一声尖叫的时候,冬奇正躺在瓜地的窝棚里等饭,他迷迷糊糊地,仿佛在梦中听到了“啊”地一声尖叫,他一激灵爬起来,回味着那叫声,那是一种很牵动他心的声音,冬奇脑子有毛病,能有什么东西牵动他的心是一件少见的事,冬奇自己也觉得奇怪。

就在这时,冬奇又听到了一声尖叫:“救命!”冬奇并没有听清,那声音来得遥远,但他几乎同时就确定了那是妹妹冬雪的声音。冬奇的脑袋哄地大了,觉得天地都在摇动,他象被钢针在背后猛刺了一下,光着脚窜出窝棚,往妹妹来时的小路上飞奔。

冬奇在小路上拼命地奔跑着,光脚板狠劲地踩向地面,他急得眼冒金星,恨不得飞到妹妹身边去解救她。冬奇知道妹妹遇到了危险,但他并不知道妹妹遇到了什么,他一边猛跑一边在脑子里想象着,他想妹妹也许是遇上了野狗,或者是蛇,这两样都是妹妹平时最怕的东西,冬奇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对妹妹说着“冬雪,不要怕,不要怕,我来了!”在冬奇心里,野狗和蛇根本不算个东西,他只要赶到妹妹身边,就可以一脚把野狗踢死,一掌把蛇劈作两段。

冬奇还想也许妹妹是遇到了老虎,或者是狗熊,当地没有这两样动物,冬奇没有真的见过它们,但他在电视里见过,那动物很凶猛,要是跟它们打,冬奇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取胜,但冬奇此时心里一点也不怕,他仍然把脚步跑得快得不能再快,他打定了主意为了救妹妹,他要跟老虎和狗熊拼命!

冬奇飞奔着,终于赶到了冬雪出事的地点,他最先看到了冬雪倒在地上的车子,他停住了脚步,可是不见妹妹,也听不到声音,但他以他有毛病的脑子也能判断出妹妹就在附近,他沿着小路一侧被撞歪踩倒的庄稼找过去。

冬奇找出去几十步远,出了玉米地是一片谷子地,在茂密的谷子地里,冬奇看到了妹妹冬雪和那个劫持了她的人。

冬奇的脑袋又一次大了,他没有想到的是,冬雪遇到的危险来自人。原来不是野狗,也不是蛇,也不是老虎狗熊,而是人。冬奇懵了!本来是人是鬼冬奇都是不怕的,他轻而易举就能象掐小鸡子一样掐住他,举起来扔进河里。

可是现在冬奇却懵了,原因是——那人穿着一件蓝制服。

这是一个以收破烂为生的人,因为耳朵不好使,人们都叫他李三聋。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在一次收破烂时人家当作破烂卖给他的衣服,他当时见它式样虽旧质量仍然完好就没有把它与其它破烂一起卖掉,而是留下来自己穿了,这是一身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时兴的蓝色制服,涤卡布料,十分结实,那时只有干部才配得上穿它。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中国人的日子渐渐好过,服饰文化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渐渐地干部们没有谁再穿这样的制服,都穿西服了,当地老百姓也极少有人穿它,这种衣服早已在十年前就被淘汰了。

但现在,这件蓝制服却成了震慑冬奇的魔鬼。

没有人能知道冬奇这时候的内心里是怎样的情形:他想冲过去解救冬雪,可是他的身体里却没有一点勇气,童年里形成的那种怕溶化在血液里,他的腿在发软,手在发软,整个身体都在发软,软得就像被强烈的日光溶化得淋淋漓漓的雪人,他没有了任何力量。

冬奇感到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他背转身蹲在地上,向着地面蜷缩下去,手哆嗦着捂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