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清
简直很难令人相信这一番激烈的对话是在学生和老师之间进行的。
“石华,耳环不要戴。”
“为什么?”
“不应该戴!”
“为什么?”
“作为一个小学生,不应该戴耳环。”
“为什么?”
“因为……不要问了,必须摘掉!”
作为一名教师,他本可以找出一千个理由来回答她,但他被她的连续几个“为什么”问得有些恼火,不再解释,强硬地命令道。
“哼!”她哼一声,脸偏向一旁,耳垂上那一对漂亮的银耳环随着动荡起来。她听出了他的语气的严厉,却并没有害怕,反而被激发了斗志一般梗起了脖子。
他愈发怒往上涌:“石华,我们今天是去游我们民族引为骄傲的长城,是一次庄重严肃的活动,我不允许你做出出格的事情。听着,我命令你马上摘下耳环!”
声音极为严厉,谁都听得出来那里面隐含着极大的压力,周围的学生鸦雀无声。
石华身子微微挺了挺,眼睛盯着窗外,头执拗地昂起。这一个出奇倔强的孩子,她的血液里天生流动着一种桀骜因子。刚才,如果不是他的语气里明显地拒绝解释,如果不是他强硬地命令她“必须摘下”,如果他不是在这么多的同学面前向她施加压力,她也许会很痛快地摘下耳环。而此刻,她说:
“我不!”
他气愤已极,这算什么学生!他向前倾着身子,好像要将浑身的怒气通过这个动作向她压过去,一字一顿地说:
“如果你一定要戴,那么,我取消你参加这次活动的资格!”
石华猛地转回脸,望着他,她没有料到他给她的会是这样的惩罚,他做她的老师一年来,从没有这么严厉过。一刹那,他看见她的眼睛里居然有泪光一闪,但随后又是决不屈服的神色。她狠狠地盯一盯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倔强。他想叫住她,但没有开口。这一番激烈的对话是在全体同学面前进行的,如果他妥协了,将会影响他在学生面前的威信。
这时等在操场上的出租车已在鸣着喇叭催促了,他只好望着她的背影对学生说:“出发。”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他组织学生游长城,他们要在长城上举行题为“我们民族的骄傲”的诗歌演唱会。
今天同学们格外漂亮。他们都在自己的节日里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特别是女生,一个个花枝招展。当石华走进教室的时候,大家顿 觉得眼睛一亮:她的耳朵上赫然戴着一对银耳环!
那是用来夹卡在耳垂上的那一种耳环,银白色的,晶莹闪亮。这种耳环不需要在耳垂上穿眼儿,是节日里临时戴一戴的。
应该承认那对耳环确实漂亮,当石华戴着它英气袭人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有同学不禁小声地喊出声来:“真棒!”
但是他却皱了皱眉头。
他望着那对耳环,很反感。哼,成什么样子!不等石华走到座位上,他便将她叫到面前说:“耳环不要戴!”
也许确实是作为一个小学生不应该戴耳环,而他认为毫无疑义地是这样,所以他毫不掩饰地对着略有得意之色的石华皱了皱眉头,表示自己的反感。而正是因为他的皱眉头,石华才在他说“耳环不要戴”时非要问他“为什么”。她是一个桀骜的孩子。
于是,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坐在汽车上,冷静下来,他有些后悔。他本来只是想用那句话压一压她,没想到她会真的转身离去。看来,他还没有完全了解自己的学生。他知道她是个倔强的孩子,她平时常做些“并不听话的事情”,他有时候还姑息过她。但他没有想到她竟会桀骜至此。
他们要去的长城正在本县境内,县城离长不到一百里路。汽车开到长城脚下时是上午九点,太阳明媚地挂在天空,巍峨的长城横亘眼前,向无际的远方绵延。
正是旅游季节,游人众多,城上城下很热闹。孩子们欢呼雀跃,恨不得立刻跑上城去。但他却没有让学生上城,而是带他们撇开旅游点向远处走,那里是真正的古长城。这是他事先确定好的路线,为确定这路线,他上星期日一个人在长城脚下走了整整一天,才选择了那一段有一定攀爬难度又不致有危险的古长城。他要让他的学生领略真正的长城,领略我们伟大民族的骄傲。
他们从新修的长城脚下走过,长城上的人奇怪地看着这支队伍。当他们终于把旅游点甩在了身后,古长城就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这才是真正的长城。多少年的岁月已经使它变得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多少年的风剥雨蚀使它的面貌斑驳苍老,但它仍显示着巍峨的雄姿!他有些激动,抬起手指着说:
“同学们,这才是真正的长城!”
这一次,同学们没有欢呼,他们默默凝望着眼前这古老的长城,小小的心灵里隐隐感受到一种深刻的沧桑,寂静中,一股肃敬升上他们心头。
他们从一处坍塌的地方爬上去。这里没有游人,寂静而荒芜,城面上、垛口上的砖缝里长满了隔年的枯草,中间夹杂着新长出的小草,点缀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花。路面凹凸不平,走过很长一段,前面出现了一座山峰,长城像一条巨龙直爬入峰顶,峰顶上是一座古老的烽火台,那是他们今天的目的地,他们就是要在那上面举行诗歌演唱会。
这一段路很陡,越往上越不好走,有时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他们都有些累了,但没有一个人肯歇一歇,连最小的女同学也不肯落后,他们手拉着手,互相帮助。他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帮一帮紧跟随在他身后的班长李雪。越是爬得艰难,他们越感到祖先的伟大。他们爬的这个地段的难度在整个万里长城中是微不足道的,他们知道还有远比这里更陡更难一千倍的地方,那么,我们的祖先是怎样一块砖一块砖一步一步地垒上去的呢?
他们全体肃然。
终于爬上了峰顶,顾不得喘一口气,他迫不及待带领学生登上烽火台。等到最后一个同学也上来,他说:
“让我们致以队礼!”
他严肃庄重地举起手臂:“同学们,让我们向祖先智慧和力量的结晶,向我们伟大民族的骄傲,致以我们崇高的敬礼!”
明媚的阳光下,四五十只手臂高高地举起,肃立在巍峨的长城上。
忽然,一个矫健的小身影跃上烽火台,站到队伍后面,也庄严地举起手臂。
是石华!
他猛地很激动,为她那举起的手臂,也为她的勇气,他望着她。她额上挂着汗珠,小胸脯还在一起一伏地喘着气,可见她是一路急赶追来的。他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和毅力。
礼毕。他几步急走到她面前,掩不住内心的关切,急急地问道:“你怎么来的?”
“我坐公共汽车。”
“你怎么知道追到这里?”
“下了车,我问一个卖冷饮的老伯,他指给我那一队学生的方向。我追过来,你们往上爬,我看到了。其实,你们回头看就能看见我,可是一个回头看一看的也没有,你们没有谁想我会追来……”
他松了口气,他承认确实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他早晨对她的火气一下子消除殆尽,他简直有些喜欢她了。他以达成谅解的语气对她说:“跟大家一起活动吧。”
“那耳环呢?”
“哦,”他沉吟了一下,“摘下。”
“我不。”
“和大家一起参加活动,就得摘下耳环。”他想在这个问题上可不能妥协,否则以后就管不了她了,他的口气强硬起来,“必须摘下!”
石华脸上是一种不仅仅用“失望”所能表达的神色,一声不吭,走向烽火台边,背过身望着远处。
他知道她是宁可不参加活动也不摘耳环了。他现在说不出自己应该是喜欢她还是应该生气了,而确实是第一次有一种无奈的感觉。他向班长李雪挥一挥手,示意她组织同学坐好,诗歌演唱会开始。
第一个节目是李雪的诗朗诵:长城,我们民族的骄傲!这是李雪一路上自己写的诗。出发前,他对大家提了要求,朗诵的诗最好是自己写的。
接下来同学们都踊跃出着节目,有诗朗诵,有独唱,有合唱……诗歌演唱会活泼愉快地进行。
他看看石华,见她已转过身来,羡慕地看着同学们。同学们朗诵的诗大都是自己写的,他见石华手里握着一张纸,不时地还改一改,那大概也是她自己写的诗。
石华发现他在看好,立刻又执拗地昂志头,转过脸看着远处。
这一次他禁不住轻轻笑了笑:这个孩子,明明那么希望和大家一起……却又硬撑着……真是出奇地倔强呢!他预感到最后妥协的会是自己这一方。
他认真地想了想,决定在诗歌演唱会将结束时,叫石华朗诵她的诗,不提耳环。
时间已近中午,他正要让同学们暂停,准备午餐,午餐之后再继续。这时,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干部模样的青年人上了烽火台。
青年招呼道:“好热闹啊!”
他站起来,礼貌地点点头:“我们在搞活动。”
青年走到他面前,看见他胸前的标徽问:
“城关小学的?”
“嗯。”
“哦,那好办了,我是县政府办公室的。是这样,下面有几位外商想上来玩一玩。”
“那欢迎啊,这上面还有地方。”他爽快地说。
“不,我说的是这个意思:你看你们是不是下去,让他们上来……”
“不必吧?都上来也玩得下,这地方完全够用,咱们还可以联欢。”
“可是,外商嫌乱!他们要在这烽火台上举行午餐,不希望有外人在场。”
“什么?”他像被马蜂蜇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要我们走开?要我和我的学生走开!这……不好吧?同学们玩得正高兴,我们是在举行中队活动。”
“政府办公室主任和外事办主任陪外商等在下面……”青年沉下了脸,他认为已经说得很明白,没有必要再解释。
他觉得有一团愤怒潜塞在心底,他提高了声音:“不,我们不能下去。你们可以上来,我保证我的学生有礼貌!”
“那怎么行?告诉你,这几个外商关系着咱们县的经济局面……得罪了外商,你一个小小的小学老师承担得起吗?!”
“当然承担不起,听说那个中外合资的有限公司一年就赔了三千万,占全县工业产值的五分之一,我只是听说,数字不一定准确。”他冷冷地说。
“你……”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学生们停止活动围上来。这时候,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和县办事办主任上来了。
“怎么回事?”一出声就带出某种威严。
“他们不下去。”
“唔?”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上下打量着他,“你是城小的老师?”
“是,他们是我的学生。”
“外商等在下面,他们要上来午餐,他们不希望有人打扰,你们先下去吧!”
“我们……”
“发扬风格嘛!”
“可是……”
“要考虑影响,人家是外国人。”
“可是……”
“哪儿来那么多‘可是’?你带学生下去,把烽火台让出来!”主任微愠了。
他感到心底那团潜塞的愤怒在向全身扩散,同时一股桀骜也在心头升起。他极力压抑着,为了避免失态,他低下头去。他真想冲口而出:“我不!”但他的仅存的一点理智在告诉他,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学老师”,在权势上对方只要稍稍动一动小指头他就会吃不消的。他有一个同学就是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主任大人而被调往全县最偏僻的设备最差的小学,以致使那同学的教学改革试验半途夭折了。说实话,他倒并不怕什么偏僻,但他舍不得手下的这群学生。他沉默着。
对方却已由微愠到恼怒:“我以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名义命令你……”
他猛地抬起头:“好吧,我们,下去!”
学生们早已明白了怎么回事,听他这样说,便都默默往下走。他跟在后面。
极沉重地,刚走下五六级台阶,忽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不!”
他回过头,看见原来是石华。她站在烽火台中央,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站在她面前,正在让她下去。她说:
“我不!”
他真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停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管。
主任恼怒了,伸手去扯石华,想硬拉她下去。
石华奋力一挣,甩开他的手,几步跨到台边,眼里射出一股桀骜:
“你敢拉我!”
主任一滞,他看看石华的脚已踏上烽火台的边缘,仿佛只要他来拉她她便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主任失去勇气了,但他并不罢休,他转身向他走来,对他说:“把你的学生带下去!你看你的学生成什么样子,你这个老师怎么当的!”
他极不情愿地回来,对石华说:“下去吧。”
“不,谁也管不到我站在这里。老师,今天我不是随队来参加活动的,您也管不到我!”她的声音响亮而坚定。
石华说着,眼睛看着主任,他知道她是有意说给主任听的。
他感到眼窝忽地一热,第一次为自己的学生而自豪!他将手抚在她的肩上,主任就在旁边,他没法说什么,只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她。
他转向主任:“是的,她虽然是我的学生,但她今天不是随队来的,我不管……”
他不待主任答话,快步走下烽火台。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做法对不对,“她不是随队来的我不管”,作为她的老师,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对不对,也许这要由教育家们去评判了。但他知道,无论怎样,不管对或不对,他此时都只能这样做,别无选择!
外商们上去了,他们在上面闹闹嚷嚷地准备午餐。石华站在他们旁边,像一株挺立的小白桦。
他陡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勇气,向准备下峰的学生叫道:
“停!整队!”
整好队伍,他带着一种愤懑也带着一种终于勃发的豪情,深沉而坚定地对他的学生说:“我来指挥,我们大家一起唱国歌!”
他缓缓地举起手臂,猛地一挥。同学们齐声唱道: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激昂雄壮的歌声回荡在古长城上,他用力挥动着手臂,在一种悲壮的情绪中抬眼望去。
他看到,石华像一株茁壮的小白桦挺立在烽火台上,挺立在闹哄哄的外商和主任之间。明媚的阳光照着她红扑扑的脸,耳垂上一对漂亮的银耳环晶莹闪亮。
她听到歌声了,转过身来。外商和主任也听到了歌声,向这边望过来,他们马上知道了他们在唱什么,他似乎看见主任的脸色正一红一白的。
猛地,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看见石华向台边走了两步,面对着他们庄严地举起了右手——她是在向《国歌》致以队礼!
白蒙蒙的泪光中,他看到一张桀骜而庄重的小脸,那上面一对银耳环出奇地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