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生寒意了,是我们的肉体要求温暖的衣被的时候,也是我们的精神要求丰富的营养的时候。在我们生在温带的人,我觉得我们一年的活动,同自然界的生物是一样:春夏是向外发展,秋冬是向内收敛。更换一句话说,在我们从事文笔的人,春夏该是著述的时候,秋冬该是读书的时候。——我一个人是在这样想,这或者不能成为一定的原则。但如西谚所说“keine regel ohne aussatz”(“没有无例外的原则”),即使能成为原则,有人定要向我提出例外,我也并不惊奇,便是我自己怕也不时要制造出例外来的。
我这几天非常高兴,因为我读了我们国内最近出版的两本书:一本是鲁迅的《呐喊》[1],一本是周作人的《自己的园地》[2]。这两本书在我们很寥寂的文艺界,我觉得是值得欣赏的产物,尤其前者。关于前一种的赞词,近来在报章上,在朋友的谈话中,我们所得的见闻已不少。仿吾不久也将作文批评,我在此处暂不多说了。《自己的园地》大多是介绍和批评——虽然作者自己不承认是“批评”,但我在此苦无适当的名词,只得仍照一般惯例援用了。这些文字我们在报章上虽然多早已见过,但是这么裒集起来,便成了个整饬的花园。我们在此虽然看不见若何伟大的景物,但尽有优逸的草花,玲珑的喷泉,和些精巧的接骨木,足以使我们娱目畅怀。我读了作者自序中的一段话,使我对于“批评”的理论,加了一番考察和思索。
作者在自序中说道:
我这五十三篇小文,我要申明一句,并不是什么批评。我相信批评是主观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然而我对于前者实在没有这样自信,对于后者也还要有一点自尊;所以在真假的批评两方面都不能比附上去。……
作者的谦逊态度,在这几句话里面尽可以看出。作者不自承是“批评”,并预先申明,望读者不要误会。大约作者的文字,在一般俗见很容易误认为“批评”,所以他预先设此防线。据我读后的印象,集子里面尽有叙述主观欣赏的抒情论文,照作者对于“批评”的信念,似乎也尽可以称为“批评”了。
作者的谦逊,是我们可羡而却难于企及的。但我对于有关于批评的观念,则不免有点怀疑。作者的观念,可以不费力地得到一个简明的体系。
这个体系非常简明而划一。但是,事有过于简明而划一了,反而使人增进疑惑的时候。作者把批评分析为真假两种,我们可以无话可说。但他把主观和客观分析得那么严峻,把客观的检察完全剔出主观的欣赏以外,并且说欣赏便是真的批评,检察便是假的批评。这似乎有点失诸武断。
人类精神决没有离去客观世界而能断然自动的可能。文艺批评中的成分,客观的检察和主观的欣赏,原只是互相联贯的作用。文艺批评在我国的文学史中虽自有一定的系统和一定的方法,但我们所谓近代的文艺是近代世界潮流的派衍,因而所谓文艺批评也是同样。“批评”这个字是从critiism译来,而critiim是从希腊的kriueine演出的。语源的意义本是“分别而判断”,译成“批评”,可以说是恰如其义。
“批评”的历史在欧西古代,虽有亚里士多德的《诗论》和十七世纪之交法国波亚罗(boileau,1637—1711)[3]的形式批评,但所谓近代的文艺批评是从法国的申徒白吾(sainte beuve,1804—1869)开始的。申徒白吾的批评方法,着重“媒层”(milieu)的研究。他以为要研究一种作品当先研究作者的人格,作者的状态,作者的遗传,作者的境遇,作者的生涯等,然后再在作品中洞察其潜在的意义。他尊重他如此所得出的印象,如此所生出的感情,而破除旧有的形式批评论。他这种划时期的精神和态度,使英国的批评家阿诺德(matthew arnold)称之为“人类所能达到的最完全的批评家”。
他的批评方法和态度,但在他的后起者便分裂而不能复合了。泰奴(taine)[4]和安奈宽(hennequin)[5]的“科学批评”,便是承受他注重媒层研究的一个南极,幼尔·鲁美特尔(jules □)[6]和佛朗司(anatole france)[7]的“印象批评”,便是尊重印象和感情的一个北极。
泰奴在他的《英文学史》的绪言上把文艺的原动力归于人种、环境和时代的三项,他以为一国的文学只是国民状态的数学的总和,一人的文艺绝不是作家自主的产物,只是这三种外部因原的必然的成果。他把作家的个性抛弃了,把审美的情趣也抛弃了,只图在物质上冥收,而从事于科学的构成。他以为文艺研究和生物学的研究是一样。这是为之太过,逐流而忘返。英国的申池白里(saintsbury)批评他,说他在《英文学史》中所“散见的见解,并不是一个人的见解,而是从一个学说所生出的见解”。
但是佛朗司等的印象批评,也只有批评之名而无批评之实。佛朗司自己便是否定批评的人,他以为关于艺术的批评对于艺术的创作不唯无益并且有害。他们彻底的怀疑,彻底的享乐,他们以为学说、主义、好尚等均是一时的流行,个人的感想是孤独的梦想。艺术批评家只须在别人作品之前保持着微妙的感受性,如实地谈说他所得的印象。艺术的批评不在乎忠实地理解别人的作品,倒在乎以作品为媒介所生出的感想的艺术表现。他们受动的情思,有如小小的灯蛾,在灯前栩栩飞舞。这怕就是佛朗司所说的“灵魂的冒险吧”[8]?
文艺批评的可能性本依据于我们对于艺术作品的理解力。艺术作品由它的形式、内容和资料等等给予我们以种种的印象,而我们以这种种的印象依作品所暗示的一个方向复合而构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便是我们对于一种作品的理解。所谓美的对象便是我们这第二次所构成的空中楼阁。批评的精神不许我们只在这楼阁中盘桓欣赏,批评的精神要督率我们探讨这楼阁的构造和其所以美的来源,更要望我们生出一个有统一中心的自觉。瓦特斐德(w pater)在他的《文艺复兴论》(“renaissance”)的序言上有一段极可注意的话:
审美的批评家把他所应接到的一切物象,一切艺术作品,自然与人生的较优美的表形,看作各能或多或少地生出特殊的或独到的快感的势力或威力。他感受到这种影响,他希望用分析和还原的方法去说明。……审美批评家的职务便在于表明、分析,净化出这种特质,凡是一张画、一种风景、一个生存的或书上的美的人格所借以生出特殊的“美”或“快乐”的印象的特质,在于指出那个印象的源泉是甚么,并在甚么状态之下经验到那个印象。当他把那种特质解析清楚,而且记录下来,如象化学家为他自己或别人,把一些自然的原素记录下来的一样,他的目的便达到了;对于要达到这种目的的人有一定的规律很正确地表现在一个近代的批评家批评申徒白吾的话里:——专心于精讨优美的事物,且自养积成落落的方家,多能的古典文学者的地步。
我认为要这才是真正的批评的职务,要这才是对于批评家的真正的要求。真正的批评家要谋理性与感性的统一,要泯却科学态度与印象主义的畛域。他不是漫无目标的探险家。他也不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盲目陶醉者。批评的三段过程:(1)感受,(2)解析,(3)表明,这是批评家所必由之路。印象批评只在第一阶段上盘桓,科学批评是在第二阶段上走错了路,科学的批评家发现了一个空中楼阁,而他不寻求楼阁之所以壮美,他却埋头于追求构成楼阁的资料上去了。
我在此处还要附加一层我个人的意见,我以为真正的批评的动机,除了对于美的欣赏以外,同时也还应该有一种对于丑的憎恨。创作的天才不必常有,文艺的杰作也不必常见,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对于瓦釜加以不恤的打击,我以为这也是批评家所当取的态度。恶紫所以爱朱,恶郑声所以护雅。纠正一般作家的谬误倾向,唤醒真正的文艺精神,拨云雾而见青天。我以为这种消极的审美批评也可以成立,所谓“盛气的指摘”不必便是假的批评。只要批评家对于丑的对象感受了诚实的憎恨,他要解释其丑之所以丑而阐示于群众。这在丑的作家或者难以为情,然为尊重文艺起见,批评家尽可以执行其良心的命令。我以为批评的真假不在乎欣赏或指摘,而在乎爱憎分明,欣赏与指摘的是否正确。批评家是大公无私的人,批评不是偏见,而是与人为善。阿诺德以为批评是一种没有利害的努力(a disinterested endeavor),大体上是这种意见。但有好些批评家却囿于门户之见的偏私,每每借批评以报复,借批评以捧场。[9]譬如指鹿为马的赵高[10],剧秦美新的扬雄[11],化妍为媸的毛延寿[12],投清于浊的李振[13],象这样的人所发出的批评才是假的批评。象这样的批评才是我们所当深恶痛绝的败种!“盛气的指摘”只要指摘得在理,在宽容为怀的作家,我认为是应当拜纳。而故意的曲解、恶劣的揶偷、卑污的媚谄、狂态的嫉妒,这种宵小的行径才是我们所万难容忍的。这种行径每每假借批评之名横行于天下,不仅文坛现象如是,整个言论界大都如是。这真足使我们痛心!郁达夫在《艺文私见》[14]里说:
目下中国青黄不接,新旧文艺闹作一团,鬼怪横行,无奇不有。在这混沌的苦闷时代,若有一个批评大家出来叱咤叱咤,那些恶鬼怕会象见了太阳的毒雾一般,都要抱头逃命去呢!
我大胆的把它引用在这儿,但是“毒雾”太浓,恐怕一个太阳还不能照彻,我还希望有十日并出的时代再现。
1923年秋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十月上海《创造周报》第二十五号。
[1]鲁迅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一九二三年八月北京新潮社初版。
[2]周作人的第一本散文集,一九二三年九月作为晨报社丛书第十一种,由晨报社出版。
[3]波亚罗(nicolas boileau—despréaux,应为1636—1711),通译布瓦洛,法国诗人和古典主义文学理论家。著有《诗的艺术》(一译《诗学》)等。
[4]泰奴(hippolyte adolphe taine,1828—1893),通译泰纳,法国文艺理论家、史学家。著有《英国文学史》、《艺术哲学》等。
[5]安奈宽(alfred hennequin,1842——1887)法国戏剧家。著有喜剧《妃色霞帔》等。
[6]幼尔·鲁美特尔(1853—1914),通译勒美特尔,法国作家和评论家。以写当代作家评传著称,著有《同时代人》八卷等。
[7]佛朗司(1844—1924),通译法朗士,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当代史话》、《企鹅岛》等。
[8]法朗士在《文学生活》一书中曾说:文艺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
[9]“我以为批评的真假不在乎欣赏或指摘……借批评以捧场。”最初发表时为:我以为批评的真假不能以批评的方法和趋向上区分,批评的真假应该以批评家的人格为衡准。阿诺德以为批评是一种没有利害的努力(a disinterested endeavor);这种没利害的心境disinterestedness是做批评家的先决条件,瓦特裴德所主张的纯一的生活,也就(是)这种态度的努力。批评家囿于一党一派的偏私或则出于慕名趋势的冲动,借批评以报复,借批评以捧场,……
[10]赵高(?—前207),本赵国人,初为秦宦官,后至中丞相,独揽大权。为试探大臣是否屈从于他的势力,故意指鹿为马,凡说鹿者皆遭陷害。
[11]扬雄(前53—18),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西汉辞赋家、语言学家。初以辞赋见召,常侍汉皇游猎,后投靠王莽,作《剧秦美新》谀莽。
[12]毛延寿,杜陵(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人。汉元帝时画师。传说受元帝命绘后宫美人图像,因怒貌美的王嫱(昭君)不肯行贿,而将其画得十分丑陋,致使王嫱远嫁匈奴。
[13]李振,字兴绪,五代后梁人,深得后梁太祖朱温倚重。因咸通、乾符中累试不中,对唐公卿积愤尤深,及朱温诛杀唐臣裴枢等时,振对朱温说:“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朱温笑而从之。
[14]载一九二二年五月《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