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他仿佛回到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临江残冬里去了。也许儿时的印象,往往铭刻得最深。尽管自己已近晚年,一旦陷入往事的回忆里,童年时残留下的色彩,仍是那样鲜明。
他在记忆的幻境里慢慢地向前走去,似乎遥远的地方,谁在唤他的小名:“柱儿,柱儿!”
“我来啦!我来啦!”满街的冰溜子,韩潮走不快,毡靴里的靰鞡草也没楦好,跑快了直打滑。不过,他辨认出来了:这一带还是老城,老式的房子,老式的街道。好像此刻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他被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往前流动。那些老字号他是熟悉的,那些幌子他是认识的,甚至马路两边影影幢幢的嘎斯灯光里的摊贩,卖香果鲜货的、卖卤肉烧鸡的、镶牙拔牙的、算命看相的、卖耗子药的、西洋景里看大姑娘洗澡的、买一送一大减价吹洋鼓洋号的……这一切他也是挺亲切的。
天那么冷,嗖嗖的小风朝骨头缝里钻。大家缩着脖子、揣着手在马路上匆匆行走。穿棉袍的、穿老羊皮的、穿马褂的、穿小袄大裤裆朝鲜服的、穿大氅的,你挤我,我挤你,那热腾腾的羊汤、血肠、酸菜白肉、灌肠包的雾气弥漫着,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柱儿,柱儿!”
“你在哪儿啊?伙计!”
“小兄弟,去八道街咋走?”
“快跑吧!警察抓国兵喽……”
于是,大家慌慌张张跑动起来了,过了黑魆魆的铁路地道,就是新市区了。街道,房屋,商号,铺面,俄国味越来越浓,老城那种酸菜汤味,泔水味,被白俄的廉价香水味、狐臭味代替了。
那年代,新市区是白俄麇集的天下。
“韩潮,韩潮!”还有人在远处叫喊。
叫他的人声音变了,好像是地下党的哪一个同志?他穿的不是毡疙瘩,而是从破烂市弄来的旧马靴,咯吱咯吱地在马路上走着。
夜色愈来愈重,这倒使他便于隐蔽,但是,满街都是白俄和他们的后代,他又觉得自己反而显得突出了。那时节,临江的白俄可真多啊!
那些在栅栏里面紧紧拥抱的情侣,那些喝得烂醉的酒鬼,那些拉着手风琴的流浪汉,那些在教堂里唱圣诗的善男信女,那些地下室餐厅里戴白帽的侍者,那些爱嗑瓜子的白俄娘儿们,那些卖笑的姑娘,那些舞厅里的洋琴鬼……哦!韩潮在记忆里越走越远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王八羔子……”女人们在打情骂俏。
除了“兔”和“八”这两个字,稍稍带一点俄语“p”的卷舌音外,在临江住久了的白俄,都会用挺流利的中国话骂人。
韩潮顺着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走,那里的雪踩得不实,咯吱咯吱的马靴声,再加上噗哧噗哧的踩雪声,肯定会把刘大巴掌的侦缉队惊动的。
“韩潮,韩潮!”
“轻点,你这个混蛋——”
突然,一个香喷喷、涂着口红、画着黑眼圈的白俄“姑娘”拦住他:“哎,穿马靴的小伙子,忙什么?走,到我家去!”
“躲开我!”
“别走,我让你开开洋荤!”她纠缠着。
“滚——”
这时,他瞅见他六指师傅从小巷子里被人拳打脚踢地撵出来——又没钱逛窑子了。这个建造花园街五号的能工巧匠,已经成了被梅毒和吗啡折磨得不人不鬼的躯壳。
“师傅,你怎么又来八道街?”
这一条明晃晃照如白昼的巷子,有白俄妓院、土耳其浴室、日本窑子、按摩院、赌场、抽大烟和扎吗啡的小乐园,不论谁掉进这腐蚀心灵的染缸里,都注定了毁灭的命运。师傅抬起那张因梅毒升天而变得畸形的脸,终于认出了自己徒弟的那一对浑浊的眼珠,呆滞地盯着韩潮。
传过来远处的谈话声:“盯住那个穿大马靴的!”
“别让他跑了!”
韩潮必须马上离开:“师傅,我有急事——”
“你去吧!柱,而今你成人啦,好好干……”虽说他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但在徒弟面前,他还是意识到自己的前辈身分,竟忘了刚才的狼狈相,居然一本正经地谆谆教导着。
他一直记得这位师傅,使他从破土动工挖第一锹土开始,直到今天和花园街五号结下了不解之缘。
也不知是梦?是幻觉?还是遐想?韩潮继续在这似乎真实、又似乎缥缈的境界里徜徉着,一会儿是党的地下工作者,一会儿是干活的小半拉子,然后又意识到自己是坐在花房里藤椅上闭目养神的市委书记。
好像有人给他讲过,或者,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倘若一个人总是爱回忆自己的过去,丧钟实际上已经开始敲响了。
是这样吗?“过甚其词!我还偏要回忆,偏要……”
他又回到记忆中的临江新市区的教堂街,那些戴着白帽、穿着黑袍的嬷嬷,那些虔诚地画着十字祷告的老毛子,那些伸着手讨钱的穷白俄,以及那些他至今也弄不懂属于哪些教派的圆顶、尖顶、方顶建筑的教堂,都在那残冬淡薄的阳光下醒来了。谁知道是俄国人的什么节日呢?教堂顶楼的钟声,此起彼落地响着。在他残留的印象里,从一进入雪花飘飘的初冬,直到来年开江化冻,什么受难节啊、复活节啊、降灵节啊、圣诞节啊,还有犹太教的逾越节啊,一个接着一个。那烤面包、煮肉汤、煎牛排的气味,那伏特加和俄斯克酒的气味,混合着月桂叶和洋葱头的气味,整个冬天都在街筒子里弥漫着。
在钟声里,在东正教洋葱头似的圆顶教堂拖长的阴影里,高大魁伟、但胡子已经斑白的康德拉季耶夫,一位真正的贵族(他祖辈都是沙皇宫廷的侍卫)、临江市的侨民领袖、在日本人经营的正金银行里存了许多黄金的富翁,又一次扮演了新郎的脚色。其实,他给身旁年轻貌美的新娘当教父倒更相宜些。他挽着这位罗曼诺夫王朝的后裔,一位虽然有高贵身分、但却没有财产的新娘,在围观人或嫉恨或羡慕的眼光下,在神父祝福的祷告声中,走出教堂庭院,登上马车,回到花园街五号。
这幢漂亮房子,就是伯爵为她卡德林娜建造的。至今,顶楼尖端的石块上,还有用花体俄文字母镌刻下的她的芳名和建造年代。不过,吕莎养的鸽子,屙了许多粪在上面,看不清楚了,虽然那曾经是显赫高贵的东西,现在谁还记得呢?
韩潮好像又一次被夹在人群里,跟随着那辆马车奔跑着。一路上,只见站在后座的伯爵前妻的儿子,叫做贝希科夫的臭虫,大把大把地往马路上撒铜板,叮叮当当地响着,滚着。满街的人蜂拥地推搡着、叫喊着、追逐着、捡着、抢着,形成一股喧腾的人流,使得上了年岁的新郎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谁也不相信委琐的、丑陋的、人人憎恶的贝希科夫,会是仪表堂堂的伯爵康德拉季耶夫的儿子;而且更不能相信毫无作为、毫无出息,如同奴仆一样谦卑忠诚于老子的臭虫,会在他父亲结婚这一天,离开了花园街五号,一去不回。在这之前,他以不使年轻的新娘难堪为理由,先把老婆孩子送到上海去了。贝希科夫走后,曾给他老子拍来一份长长的电报,好像是说,请他原谅不能和他一起在沉船上淹死,也请他原谅在生存竞争中,所谓信义、公正、情谊、伦理,统统是作为一种装饰品而存在着的。原来,臭虫就是按照这个指导思想,压榨他老子开办的工厂里的工人,压榨修花园街五号的韩潮和那些师傅们。现在,他连他亲生老子也不放过,那些存在银行里的金银珠宝,早被他巧妙地、不露声色地转移走了。留给新婚伯爵的是一堆天文数字的废卢布和实在搬不走的财产。
于是,这位最富有的白俄,被他阴谋家儿子算计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给临江人留下的印象是:好像他逃出布尔什维克的俄国,来到异乡的土地上,就为了挥霍金钱,就为了娶王朝后裔,就为了盖花园街五号,就为了打台球,就为了最后被勒死在顶楼里,这样,他才功德圆满,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
那个具有强烈色彩的场面,在韩潮脑海里涌了过来……
刘大巴掌,那个剽悍的、杀人不眨眼的胡子,伸出两只简直像蒲扇似的大手,掐住了伯爵的脖子,让能够讲点俄语的六指师傅把话翻译过去:“把黄的、白的拿出来,我饶你命!”
康德拉季耶夫尽管已是破落户,但决不承认自己不是富翁。那种贵族的尊严,有钱人的气派,甚至在被勒得透不出气、脸涨得像猪肝、眼珠凸出、嘴角滴血的时候,也决不相信自己早已没落衰微,早已不是爵爷。当刘大巴掌的手稍微松一松的那一瞬间,他还含含糊糊地呓语:“给我……拿法国……陈年白兰地来!”
可见,一个时代的终止,落在了硬是不正视新的现实、偏要抱残守缺的人的头上,是充满了悲剧性的。
贝希科夫,那个残暴阴险的吸血鬼,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应该说,是他搞的家庭政变,把他老子提前送进了天国,而自己却得到了解脱,这种结果,也真是严酷无情啊!
在那样一个金钱世界里,两代人这样地交替,或许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