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花园街上,决找不到五号门牌。正如在电话簿上,找不到市委书记韩潮家的电话号码一样。五号院的大门,是在晨光公园里面开着的。当然,安全是有了,但离群索居的味道,也是相当浓的。现在,那扇总是紧闭着的大门居然敞开,而且还停放着一辆陌生的轿车。
市委书记家里的客人是有限的,一般的平头百姓,或是普通干部,通常都被警卫在一百米外挡了驾;而有资格进五号院的,自然是临江市的一些头面人物了。
韩潮正纳闷着,轿车在飞蹦的鸽群簇拥下,开进院里。他即使展开最丰富的想象力,也万万想不到这位不速之客,竟是一个黄头发、蓝灰色眼珠、高鼻梁的外国人。他走下车时,又仔细地看了一眼,差点没脱口叫出声来:“天!这不是那个被活活掐死的康德拉季耶夫又回到人间来了么?”
历史当然不会倒转,死去近半个世纪的那个白俄侨民协会主席,一个据说有伯爵头衔的富翁,自然是不会复活的。那么,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和韩潮记忆里的伯爵惟妙惟肖,不但外貌酷似,神态相仿,甚至那种没落衰微的贵族气质,也一模一样。要不是存在着漫长的时间差距,和活生生的现实感,我们的市委书记肯定认为自己背晦倒霉,大白天碰见鬼了。
韩潮马上想起,这人大概就是刘钊在一次会议上提到过的,来临江旅游的奥立维·康德拉季耶夫了。
他应该是伯爵的孙子。
可外国人的年龄不太好估,究竟是四十几,还是五十几?韩潮拿不准。他发现,洋人在壮年到暮年这个阶段上的差别,不像中国人明显。在咱们这块宝地上,只要年岁一过半百,很像秋后的庄稼,一天一个成色,老起来可快了。
可不么?连当年那个国高生、警察局长的少爷、当过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劳改农场戴过脚镣的刘钊,浪费了大好青春以后,也都五十出头了。
“是他,是这个该死的不管部长引鬼上门,把洋人领到院子里来的。怪不得他不早不晚,偏偏今天要我去视察沿江新村……”
人到了怕老的年纪,往往最忌讳别人把他当作老糊涂,明里暗里地作弄。只是到了老得不行的时候,才会甘心受人糊弄,或者竟不觉得糊弄为糊弄,甚至于已经口歪眼斜、言辞不利了,马屁精恭维几句“老骥伏枥”、“洞察秋毫”之类的话,居然还认为自己精神矍铄、头脑清醒哩。这样的人韩潮见识得多了去了,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自己一下子也成了别人摆脱不掉、可又不能不敬重的负担。该死的刘钊竟会用这种糊弄的办法来对付自己。他恼火,他烦躁,他甚至有点恨刘钊这个混账……想到这里,韩潮真想在门口台阶上回过头来,对草坪上站着的老外和陪同者大喝一声:“给我滚出去!”
倘若眼前的事情是发生在十年浩劫前,当他还担当公安局长的时候,这位火暴神,这位雷公菩萨,肯定会像非洲丛林里的雄狮那样怒吼起来的。然而现在,不知怎么搞的,连发脾气的劲头都不如早先了。虽然肝火旺,动不动生气光火,并不是什么值得赞美的品德,但是一个汉子,能够爆发出雷霆万钧的怒火,也是一种力量的表现啊!
老了,力不从心了。省委的话说得既客气,又婉转,完全考虑到老同志的感情和心理。但是,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自然法则,总不能把接力棒老是捏在自己手里,不往下传递呀!那岂不是要惹得看台上的观众起哄么?
可是,让我们市委书记踌躇的是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刘钊。这个毫不买账的家伙,像阿拉伯神话里从瓶子里释放出来的妖魔,变得愈来愈不可忽视。大伙儿的意见,社会上的舆论,家庭里的赞成票,好像应该挑选刘钊才是。然而,老市长许杰——哦,让我们祝福他早日恢复健康,他从五十年代由临江市调省工作以后,始终关怀着临江市的五十万人民啊!——在病榻上给韩潮打来电话,再明确不过地举荐了市委常委、第一副市长丁晓。
“你看,是否以姓氏笔画为序?如何?”
你可以想象,韩潮该多么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