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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你去往哪里 生于黄昏或清晨

单位里一位离休老同志去世了。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人老了,都会走的。但这一次的情况稍有些不同,单位老干部办公室的两位同志恰好都不在岗,小丁休产假,老金出国看女儿去了,单位里没人管这件事,那是不行的,领导便给其他部门的几个同志分了工,有的上门帮助老同志的家属忙一些后事,有的负责联系殡仪馆布置遗体告别会场,办公室管文字工作的刘言也分到一个任务,让他写老同志的生平介绍。这个任务不重,也不难,内容基本上是现成的,只要到人事处把档案调出来一看,把老同志的经历组织成一篇文字就行了,对吃文字饭的刘言来说,那是小菜一碟。

虽然这位老同志离休已经二十多年,他离开单位的时候,刘言还没进单位呢,但是刘言的思维向来畅通而快速,像一条高质量的高速公路,他只在人事处保险柜门口稍站了一会儿,翻了几页纸,思路就理出来了,老同志一辈子的经历也就浮现出来了。档案中有多年积累下来的各种表格,它们相加起来,就是老同志的一生了。这些表格,有的是老同志自己填的,也有是组织上或他人代填的,内容大致相同,即使有出入,也不是什么大的原则性的差错,比如有一份表格上调入本单位的时间是某年的六月,另一份表格上则是七月,年份没错,工作性质没错,只是月份差了一个月,也没人给他纠正,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本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刘言的腹稿都打好了,以他的写字速度,有半个小时差不多就能完成差事了,他把老同志的档案交回去的时候,有片刻间他的目光停留在最上面的这张表格上了,表格上老同志的名字是张箫生,刘言觉得有点眼生,又重新翻看下面的另一张表格,才发现两张表格上的老同志名字不一样,一个是张箫声,一个是张箫生,又赶紧翻了翻其他的表格,最后总共出现了三个不同的版本,除张箫生和张箫声外,还有一个张箫森。刘言问人事处的同志,人事处的同志有经验,不以为怪,说,这难免的,以本人填的为准。刘言领命,找了一份老同志自己亲自填的表格,就以此姓名为准写好了生平介绍。

生平介绍交到老同志家属手里,家属看了一眼就不乐意了,说,你们单位也太马虎了,把我家老头子的名字都写错了,我家老头子,不是这个“声”,是身体的“身”。刘言说,我这是从档案里查来的,而且是你家老同志亲自填写的。家属说,怎么会呢,他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填错了呢。刘言说,不过他的档案里倒是有几个不同名字,但不知道哪一个是准的。家属说,我的肯定是准的,我是他的家属呀,我们天天和他的名字在一起,这么多年,难道还会错。刘言觉得有点为难,老同志家属说的这个“身”字,又是一个新版本,档案里都没有,以什么为依据去相信她呢?

他拿回生平介绍,又到人事处把这情况说了一下,人事处同志说,这不行的,要以档案为准,怎么能谁说叫什么就叫什么呢,那玩笑不是开大了。刘言说,可即使以档案为准,老同志的档案里,也有着三种版本呢。人事处同志说,刚才已经跟你说过这个问题了,你怎么又绕回来了呢?刘言的高速公路有点堵塞了,他挠了挠头皮说,绕回来了?我也不知怎么就绕回来了,难怪大家都说,机关工作的特点,就是直径不走要走圆周,简单的事情要复杂化嘛。人事处的同志笑了笑,说,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不如到老同志先前的单位再了解一下,他在那个单位工作了几十年,调到我们单位,不到两年就退了,那边的信息可能更可靠一点。

刘言开了介绍信就往老同志先前的单位去了,找到老干部处,是一位女同志接待他,看了看介绍信,似乎没看懂,又觉得有些不解,说,你要干什么?刘言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女同志“噢”了一声,说,我也是新来的,不太熟悉,我打个电话问问。就打起电话来,说,有个单位来了解老张的事情,哪个老张?她看了看刘言带来的介绍信,说,叫张箫声,这个声,到底对不对,到底是哪个sheng(shen、seng、sen),是声音的声音,还是身体的身?还是——她看了看刘言,刘言赶紧在纸上又写出两个,竖起来给她看,她看了,对着电话继续说,还是森林的森,还是生活的生——什么?什么?噢,噢,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女同志放下电话,脸色有点奇怪,有点不乐,对刘言道,这位同志,你搞什么东西,老张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你怎么到今天才写他的生平介绍?刘言吓了一跳,说,怎么可能,张老明明是前天才去世的,我们领导还到医院去送别了他呢。女同志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最后还是相信了他的话,说,肯定老胡那家伙又胡搞了。他以为女同志又要打电话询问,结果她却没有打,自言自语说,一个个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谁都不可靠,还是靠自己吧。女同志就自己动手翻箱倒柜找了起来,翻了一会儿,才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停下来说,咦,不对呀,他人都已经调到你们那里了,材料怎么还会在我这里?刘言说,我不是来找材料的,我只是来证实一下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一个。女同志说,噢,那我找几个人问问吧。丢下刘言一个人在她的办公室,自己就出去了。这个女同志有点大大咧咧,刘言却不想独自待在陌生人的办公室里,万一有什么事情也说不清,就赶紧跟出来,看到女同志进了对面一间大办公室,大声问道,张箫声,张箫声你们知道吗?大家都在埋头工作,被她突然一叫,有点发愣,闷了一会儿,有一个人先说,张箫声,知道的,是位老同志了,什么事?女同志说,走了,名字搞不清,他现在的单位来了解,他到底叫张箫哪个“sheng(shen、seng、sen)”。另一个同志说,唉,人都走了,搞那么清楚干什么,又不是要提拔,哪个“sheng(shen、seng、sen)”都升不上去了。女同志说,别搞了,人家守在那里等答案呢。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说什么的都有,但好像都没有什么依据,有分析的,有猜测的,有推理的。不一会儿,大伙儿给老同志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又添加了好几个新版本,有一个人甚至连肾脏的肾都用上了。女同志头都大了,说,哎哟哎哟,人家就是搞不准,才来问的,到咱们这儿,让你们这么一说,岂不是更糊涂了?刘言也觉得这些人对老同志也太不敬重了,说话轻飘飘的,好像老同志不是去世了,而是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大家调侃呢。

女同志一咋呼,大家就停顿下来,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有个人说,是老张吗,是张箫sheng(shen、seng、sen)吗,我昨天还在公园里遇见他的呢,怎么前天去世了呢?女同志惊叫一声说,见你的鬼噢!另有一个女同志失声笑了起来,但笑了一半,赶紧捂住嘴。先前那人想了半天,才想清楚了,赶紧说,噢,噢,我收回,我收回,我搞错了,昨天在公园里的不是他,是老李,我对不起。于是大家纷纷说,也没什么对不起的,时间长了就这样,这些老同志退了好多年,平时也见不着他们,见了面也不一定记得,搞错也是难免的。

刘言不想再听下去了,悄悄地退了出来,那女同志眼尖,看见了,在背后追着说,喂,喂,你怎么走啦?可是你自己要走的,回去别汇报说我们单位态度不好啊。刘言礼貌道,说不上,说不上,跟我们也差不多。

刘言重新回到老同志家,看到老同志的遗像挂在墙上,心里有些不落忍,对他家属说,还是以您说的身体的“身”为准吧。老同志家属说,果然吧,肯定还是我准,如果我都不准,还有什么更准的?刘言掏出生平介绍,打算修改老同志的姓名,不料却有一个人出来反对,她是老同志的女儿。女儿跟母亲的想法不一样,女儿说,妈,你搞错了,我爸的“sheng”字是太阳升起来的“升”。她妈立刻生起气来,当场拉开抽屉,拿出户口本来,指着说,在这儿呢。刘言接过去一看,张箫身,果然不差。刘言以为事情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是那女儿却也掏出一个户口本来,说,这是我家的老户口本。两个户口本的封皮不一样,一个是灰白色的硬纸板封皮,一个是暗红色的塑料封皮,一看就知道是时代的标志和差异。但奇怪的是母亲拿的是新户口本,女儿拿的反而是老户口本。刘言说,你们换新本的时候,老本没有收走吗?那女儿说,我们不是换本,我们是分户,我住老房子,所以收着老本,老本上,我爸明明是张箫升,升红旗的升。老太太仍然在生气,说,反正无论你怎么说,老头子是我的老头子,不会有人比我更知道他。女儿见妈不讲理了,说话也不好听了,说,难道你亲眼看见我爷爷奶奶给我爸取名的吗?老太太说,哼,一口锅里吃了六十多年,就等于是亲眼看见一样。女儿说,就算亲眼看见,都八十多年了,说不定早就搞混了。老太太气得一转身进了里屋,还重重把门关闭了。

刘言手里执着那份生平介绍,陷入了僵局,不知该怎么办了。那女儿却在旁边笑起来,说,咳,这位同志,别愁眉苦脸的,没什么为难的,你就按我妈说的写吧。刘言说,那你没有意见,你不生气?那女儿说,咳,我生什么气呀,哪来那么多气呀,我也就看不惯我妈,样样事情都是她正确,我得跟她扭一扭,现在扭也扭过了,至于我爸到底是“声”还是“身”还是“升”,人都不在了,管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刘言如遇大赦,正要改写,忽见那老太太又出来了,手里举着几张证件,说,搞不懂了,搞不懂了。

原来老太太被女儿一气之下,就进里屋找证据去了,结果找出来好些证件,有身份证、工作证、医疗证、离休证、老年证、乘车证等等,可是这些证件上的名字,居然都不统一。老太太气得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这些人,不像话。那女儿却劝她妈说,妈,你怎么怪别人呢,你自己平时就没注意没关心嘛,你要是平时就注意就关心了,错的早就改了嘛。老太太说,改?这么多不同的字,照哪个改?那女儿嘻嘻一笑,说,照你的改吧。老太太这才把气生完了,看着刘言按照她的说法改了老张的全名叫张箫身,接过那生平介绍,事情算是办妥了。

刘言回到单位,把这遭遇说给大家听,大家听了,说,刘言你这么认真干吗?人都不在了,搞那么准,有必要吗?另一同事说,你追查清楚了想干什么呢,告慰老张吗?又说,你可别告慰错了,弄巧成拙。刘言想辩解几句,但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辩解什么,也不知道该替谁辩解,最后到底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那天回家,刘言把自己的几件证件找出来,一一核对,不同证件上自己的名字是完全一致的,这才放了点心。但是老婆觉得奇怪,问他干什么,刘言说,我看看我的名字。老婆更奇怪了,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名字生下来就跟着你了,难道今年会换一个名字?刘言既然心里落实了,也就没再吱声。

不几日就到清明了,刘言带着老婆女儿回家乡上坟,遇到一老乡,咧开嘴朝他笑。他认不出老乡了,但看着那没牙的黑洞洞,觉得十分亲热,但也有点不好意思,便也笑了笑,点点头,想蒙混过去。不料老乡却亲热地挡住他,说,小兔子,你回来啦?女儿在旁边“哧”地一声笑了出来,说,哎嘿嘿,小兔子,啊哈哈,小兔子。越想越好笑,竟笑疼了肚子,弯着腰在那里“哎哟哎哟”地喊。刘言愣了一会儿说,大叔,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小兔子。老乡说,你怎么不是小兔子,你就是小兔子,你打小就是小兔子。刘言说,我排行第四,所以小名就叫小四子。那老乡说,我不是喊你小名,你是属兔的,所以喊你小兔子。刘言“啊哈”了一声,说,果然你记错了,我不属兔,我属小龙。老乡见他说得这么肯定,也疑惑起来,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一会儿,说,你是老刘家的老四吗?刘言说,是呀。老乡一拍巴掌道,那不就对了,就是你,小兔子,你小时候都喊你小兔子。刘言说,我怎么不记得了。老乡奇怪说,你们从乡下人变成城里人,难道连属相都要跟着变吗?刘言说,我可没有变,我生下来就属小龙的。老乡也不跟他争了,喊住路上另外两个老乡,问道,老刘家的老四,属什么的?那两老乡也朝刘言瞧了几眼,一个说,老刘家老四,属狗的,小时候叫小狗子。另一个说,不对不对,老四属猴。刘言赶紧说,小时候叫小猴子吧。他老婆和女儿都笑得前仰后合,说,不行了,不行了,肠子要断掉了。老乡不知道她们俩笑的什么,感叹说,城里人日子好过,开心啊。

刘言也不再跟他们计较了,上了坟就赶紧到大哥家去。他兄弟四个,只有大哥一家还在农村,兄弟俩到饭桌上,先洒了点酒在地上祭了父母,然后就喝起来。大哥寡言,喝了酒也不说话,刘言代二哥三哥打招呼说,本来他们也是要回来的,因为忙,没走得成。大哥说,忙呀。刘言又说,不过他们都挺好的,让大哥放心。大哥跟着说,放心。刘言说一句,大哥就跟着应一句,刘言不说话,大哥也就不作声,就好像刘言是大哥,而大哥是老四似的。后来大嫂过来给刘言斟酒,说,老四啊,明年是你大哥的整生日,做九不做十,今年就要做了,你跟老二老三说一下。大哥说,咳呀。意思是嫌大嫂多事,但大哥话没说出口来,刘言也没听进耳去,因为刘言心里被“整生日”这说法触动了一下,说,大哥,你都六十啦。本来他已经把路上那老乡的事情丢开了,但喝了喝酒,又听到说大哥六十了,就觉得那岁月的影子还在心里搁着,一会儿就隐隐地浮上来,一会儿又隐隐地浮上来,忍不住说,大哥,你属什么的?大嫂笑道,老四你做官做糊涂啦,你跟你大哥差十二岁,同一个属相。刘言说,属小龙。大嫂说,咦,哪里是小龙,属大龙的。刘言说,奇了,我一直是属小龙的呀。大嫂说,噢,也可能你小时候给搞差了吧。见刘言有点懵,又劝说,老四,没事的,小时候搞差的人多着呢,我姐的年龄给搞差了五岁呢,也不照样过日子。口气轻描淡写。还是大哥知道点儿刘言的心思,说,城里人讲究个年龄,不像乡下人这样马马虎虎。大嫂有点儿不高兴,说,那就算我没说,老四你该几岁还几岁,该属什么还属什么。大家就没话了。

离了大哥家,刘言三口人到乡上的旅馆住下。那娘儿俩嫌刘言打呼噜,便合睡一间,让刘言单独睡一间。刘言夜里听到乡下的狗叫,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情,结果就梦见了母亲,刘言赶紧问道,娘,老四是属小龙的吧。母亲笑眯眯的,眼睛雪亮,说,生老四的时候,天气好热,天都快黑了,还没生下来,后来就点灯了,也巧了,一点灯,就生了。刘言说,娘,你记错了吧,我是冬天生的,早晨七八点钟,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母亲摇了摇头,转身就走了。刘言急得大喊,娘,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再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生的了。可是母亲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刘言大哭起来,把自己哭醒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悠悠的,摸不着底。看看窗外,天已亮了,乡镇的街上已经人来人往了。刘言起来到隔壁房间门口听了听,那娘儿俩还睡着呢。刘言给老婆发了一个短信,自己就出来了。

到了街上,打听到乡派出所,刘言进去一看,已经有很多人来办事了,围着一张办公桌,吵吵嚷嚷的,他插上去探了一下脑袋,那守在办公桌边的警察朝他看看,说,排队。又看他一眼说,你是外面来的?刘言赶紧说,是,是。警察说,那也得排队。刘言空欢喜了一下,发现大家都朝他看,有点尴尬,往后退了退,心里着急,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才轮到他,在后边站了站,听出来警察正在断事情呢,听了几句,觉得这警察虽然歪瓜裂枣、其貌不扬,说话倒是很在理,很有水平,也很利索,刘言干脆安下心等了起来。

两个老乡争吵,是为了一头猪,说是一家的猪跑到了另一家的猪圈去了,怎么也不肯回去,后来硬拖回来了,总觉得不是他家那头,咬定邻居偷梁换柱,又上门去闹,结果打起来,一个打破了头,一个撕破了衣裳。警察听了,问道:猪呢?那两人同时说,带来了,在院子里等着呢。警察就离了办公桌往外拱,大家自觉地让出一条道,除了那俩当事人,无关的人也一起出来围在院子里,那两头猪果然被牵在树上。警察朝那两头猪瞄了一眼,笑了起来,说,嚯,真像呐,难怪分不出来了。那逃跑的猪的主人指着其中一头猪说,喏,这是我家的。说过之后,却又怀疑起来,挠了挠脑袋,说,咦,是不是呢?警察说,你自己都分不清,怎么说人家偷换了呢。那老乡上前抓住猪的一条腿,扯了起来,神气地说,看吧,我做了记号的。一看,果然猪腿上扎了一根红绳子,因为沾满了猪粪,黑不溜秋,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警察说,这猪是你的?那老乡说,本来是我的,逃到他家去了,他又还给我了,但我看来看去,觉得不是它。警察问另一老乡,你说呢。那一老乡委屈说,他说他做了记号的,记号明明在他家猪身上,他却又不承认。这一老乡说,谁晓得呢,猪在你家圈里待了两天,不定你把记号换过来了。警察说,你有证据吗?老乡说,我有证据就不来找你了。警察说,找我我也是要找证据的,证据就是这猪腿上的这根绳子,既然这根绳子在你家这猪腿上,这就是你的猪,你服不服?老乡倔着脑袋,说,我不服。警察说,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你觉得那猪是你的?老乡被问住了,走到那猪跟前,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看来看去。警察说,看够了没有,它是不是你的猪?老乡说,我吃不准,反正,反正,我心里不踏实。警察说,你是觉得你那猪变小了,变瘦了?老乡说,小多了,瘦多了。警察说,你是想要胖一点的那猪?老乡说,那当然,我家猪本来就比他家猪胖。警察说,那你觉得它们俩哪个胖一点?老乡又朝两头猪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哪个更胖一点,说,我眼睛看花了。警察指了其中一头说,喏,这头胖一点。那老乡不依,说,我怎么觉得那头胖。警察说,弄杆秤来。刘言起先以为警察在挖苦他们,哪里想到真有人弄了秤来,是个带轮子的秤,轰隆轰隆地推过来,把猪绑了抬上去称,在猪的撕心裂肺杀猪般的叫喊声中,两头猪分量称出来了,它俩商量好了似的,居然一般重。警察笑道,随你挑了。那老乡还是不依,说,分量虽是一样重,但肉头不一样,我家的猪吃得好,他家的猪吃的什么屁。给猪吃屁的那老乡见两头猪一般重,就想通了,不恼了,说,换就换吧。就把腿上带绳子那猪牵到自己手里。给猪做记号这老乡换了一头猪之后,牵着猪走了几步,又觉不靠谱,说,这是我的猪吗?警察骂道,你就是个猪。老乡说,你警察怎么骂人呢。警察说,你连自己是什么你都搞不清,还来搞猪的身份。这老乡不作声了,朝着被别人牵走的那头猪看了又看,有点依依不舍,说,我们还是换回来吧。那老乡好说话些,说,换回就换回。两人重又交换了猪。警察又笑道,白忙了吧。

两个人和两头猪走了以后,下面轮到的是一桩不养老的事情,一个老娘,两个儿子,都不肯养老,老大老二各自有新房子,老母亲住在旧屋里,七老八十了,没有生活来源。警察说,老大出二百,老二出一百。结果两个儿子均不承认自己是老大。问那老母亲,哪个是老大,老母亲老眼昏花,支支吾吾竟然连哪个是大儿子都说不清。警察恼了,说,两个儿子,不分大小,一人二百。两个儿子不服,说,这事情不该你警察管,该法官管。警察说,那你们找法官去。两儿子说,找法官也没用。警察说,知道没用就好,走吧走吧,一人二百。两儿子又互相责怪起来,言语难听,不过没动手,最后还是领了警察的命令走了。那老母亲蹒跚地跟在后面,撵不上两个儿子,喊着,等等我,等等我。

轮到刘言的时候,警察已经很辛苦了,但仍然认真地听了刘言的话,说,你想要证明一下自己的年龄?又说,你身份证丢了吧?刘言说,身份证没丢。警察怀疑地看看他,说,身份证没丢?拿来我看看。刘言拿出身份证交给警察,警察一看,笑了起来,你要查出生年月日,这上面不就是你的出生年月日。刘言说,可是这次我回乡,老乡说我是属兔子的,又说是属大龙的。警察说,老乡的话你也听得?刚才你都见了吧,猪也分不清,老大老二也分不清,他们还想搞清你属什么?刘言说,不是他们想搞清,是我自己想搞清。警察说,笑话了,你自己的年龄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你自己是谁你知不知道呢?刘言同志,你可是有身份证的人,你可是有身份的人噢。刘言说,可有时候身份证上的信息并不可靠。警察说,身份证都不可靠,什么可靠呢?刘言说,所以我想来了解一下,就是我小时候家里头一次给我上户口时到底是怎么写的,到底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警察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地警觉起来了,说,你查自己的年龄干什么,想把年龄改小是吧?少来这一套,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要提干升官了,把你娘屙你出来的时辰都敢改掉,不过你别想在我这儿得逞。刘言说,我不是要改小,也不是要改大,只是要弄清楚自己到底属什么,查清楚了,说不定是要改大呢。警察惊讶说,改大?那你岂不傻了,改大了有什么好处?现在当官进步,年龄可是个宝,万万大不得,别说大一年两年,不巧起来,大一天两天都不行。刘言说,我不是要改,我只是想弄清楚了。警察听了,又想了一会儿,理解了刘言的心情,同情地说,倒也是的,一个人连自己的出生年月日都搞不准,那算什么呢。刘言赶紧道,是呀,警察同志,就麻烦你替我查一查吧。警察说,你知道我这派出所管多少人多少事,要是什么烂事都来找我,我不叫派出所,我叫垃圾站得了。警察虽然啰里啰嗦,废话不少,但还是起了身朝里边走,嘴里嘀咕说,我去查,我去查,几十年前的存根,在哪里呢?

刘言感觉就不对,果然那警察刚一进去就出来了,脸色很尴尬,说,对不起,那些存根不在这里,我大概翻错了地方。刘言想,我几乎就料到你会这么说。话没出口,感觉有人在拉扯他的衣服,回头一看,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老婆也跟来了,站在一边,抿着嘴笑。刘言被女儿拉着揪着,分了心,眼睛也花了。再看警察时,就觉得警察的脸很不真切,模模糊糊的,刘言顿时就泄了气,他是指望不上这个认真而又模糊的警察了,他也不想证明自己到底是大龙小龙还是小兔子了,跟着女儿就往外走。那警察却不甘心,在背后喊道,哎,哎,你怎么走了?你等一等,我帮你查。刘言说,算了算了,我不查了。警察说,不查怎么行,一个人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搞不清,那算什么?刘言说,我搞得清,身份证上就是我的出生年月。警察说,身份证也有出错的时候。他见刘言执意要走,有些遗憾,最后还顽强地说,那你留一个联系电话吧,等我空一些,一定帮你查,查到了我会立刻打电话告诉你。眼睛就直直地盯着刘言手里的手机,刘言只得留下了手机号码。

一家人往外走的时候,有一个老乡正在往里挤,边挤边大声叫喊,钱新根,钱新根,你不要老卵钱新根。那警察说,我老卵怎么啦。刘言才知道这警察叫钱新根。那老乡说,钱新根,你再老卵,我就把你捅出来。警察说,你捅呀,你有种现在就捅。那老乡见钱新根无畏,反而退缩了,口气软下来,大喊大叫变成了小声嘀咕,说,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敢?警察说,我正等着你呢。刘言三人走出了派出所的院子,后面的话,也就听不清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老婆和女儿对乡下人的这些可笑之事,又重新笑得人仰马翻的。刘言心里不乐,想起单位里刚去世的老同志张箫sheng(shen、seng、sen)的事情,说,你们也别这么嘲笑人家,有些事情,并不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老婆和女儿不知道他的遭遇,所以不理解他的心思,不同意他的说法,说,城里没见过这等事,下乡来才见到。

快到家的时候,刘言接到学校老师的电话,喊家长到学校去谈话。刘言问女儿在学校犯什么错了,女儿说,我犯什么错,我才不犯错,喊你们去是表扬我呢。刘言跟老婆商量谁去,老婆说,那老师年纪不大,倒像更年期了,说话呛人,我不去。

就只好刘言去了,老师告诉刘言,他女儿把学校填表的事情当儿戏,一式两份表格,父亲的职务级别居然不同,一份填的是科长,一份填的是处长。老师说,刘先生,你有提拔得这么快吗?在填第一张表格和第二张表格的时间里,你就由科长当上处长了?刘言目前既不是科长,也不是处长,是个副处长,熬那处长的位置也有时间了,没见个风吹草动,正郁闷呢,女儿倒替他把官升了。

刘言回家责问女儿捣什么蛋,女儿说,噢,我没捣蛋,一不留神随随便便就写错了吧。刘言批评说,你也太没心没肺了,表格怎么能随便瞎填呢。女儿不服,说,这有什么,填什么你不都是我爸?又说,你还说我呢,你自己又怎么样,从来不出差错吗,小兔子同志?刘言一生气,说,你怎么不把自己的生日填错呢。老婆在一边替女儿抱不平了,说,刘言你吃枪子儿了,女儿的生日怎么会错?她又不是你,她的出身证就在抽屉里,你要不要再看一看。刘言火气大,呛道,那也不一定,医院也有搞错的时候。老婆见刘言平白无故发脾气不讲理,性子也毛躁了,言语也呛人了,说,那医院还会犯更大的错呢,护士还会抱错孩子呢,你还可以怀疑她不是你亲生的,你要不要去做个亲子鉴定啊?刘言投了降,说,算了算了。

过了些日子,刘言的一个朋友过生日,办个生日派对,刘言去了,就问那朋友,你这生日,这年这月这日,最早是谁告诉你的?朋友愣了半天,说,咦,你这算什么问题,生日当然是从父母那里知道的啦,难道你不是?刘言说,我父母都不在了。朋友又愣了愣,捉摸不透刘言要干什么,说,怎么,父母不在了,生日就不是生日啦?刘言说,趁你父母健在,赶紧回去搞搞清楚,父母说的话,未必就是真相啊。朋友说,生你养你的人,怎会不知道真相啊?刘言说,最真实的东西也许正是最不真实的东西。朋友见他神五神六,不理他了,忙着去招呼其他人。一位来参加派对的客人听了他们的对话,又看了看刘言,说,刘言,你好像话里有话嘛。刘言说,你呢,你的生日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父母告诉你的吗?这客人说,我家户口本上写着呢。刘言说,你那户口本是哪里来的呢?这客人翻了翻白眼,撇开脸去,不再和刘言搭话了。

大家喝酒庆生,刘言喝了点酒,指着过生日的朋友说,今天真是你的生日吗?朋友见刘言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的生日提出异议,不满道,刘言,你什么意思?刘言又说,你能肯定你真是今天生出来的吗?你能肯定你这几十年日子是你自己的日子吗?你真的以为你就是你自己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辛辛苦苦努力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你的人生呢。大家都被刘言的话怔住了,怔了半天,有一个人先回过神来了,一拍桌子大笑起来,指那过生日的朋友说,啊哈哈哈,原来你是个私生子啊?朋友气得不行,手指着刘言,有话却说不出来,憋得嘴唇发紫发青。大家赶紧圆场,说,喝多了喝多了,刘言喝多了。也有人说,奇了奇了,从前他再喝三五个这么多,也不会醉。还有人说,废了废了,刘言废了。

其实刘言并没有喝多,他只是听到大家左一口生日快乐右一口生日快乐,句句不离生日,搞得跟真的一样,心里犯冲,就觉得“生日”那两字很陌生,很虚无,他不能肯定到底是谁在过生日,也不能肯定这生日到底是谁的,便借着点酒意发挥了一下,让自己逃了出来,逃离了那个不真切的、模糊的、虚幻的“生日”。

刘言走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那个人说,刘先生你好,我就是那个警察呀。见刘言不回答,那警察又说,刘先生你忘记我了?我就是乡下那个叫钱新根的警察,其实我又不是那个叫钱新根的警察。刘言说,你帮我查到出生年月日了吗?警察说,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现在不当警察了,不过不是因为我干得不好,是因为我是个冒名顶替的。刘言说,原来警察也是假的。那警察说,也不能算是假的噢,钱新根是我的堂兄,他部队转业回来,上级安排他当民警,开始他答应了,后来又不想干了,要出去混,可是放弃警察又太可惜,就让我去顶替了,我是他的堂弟,长得很像的。刘言说,你被发现了?那警察说,我不是被发现的,我堂兄在外面混不下去,又回来要当警察了,就把我赶走了,我下岗了。刘言说,荒唐。那警察说,不荒唐的,只可惜我没有来得及替你查到出生年月,其实我已经快要接近真相了,我已经知道那些存根在哪里了。刘言说,那些存根就很可靠吗,也许当初就有人写错了呢。那警察说,所以呀,所以说很对不起你,我正在争取重新当警察,以后如果能够重新当上,我一定替你寻找证明,我一定查出你的真正的不出一点差错的出生年月日。刘言说,你不叫钱新根,你叫个什么呢。那警察说,我叫钱新海,跟我堂兄的名字就只差一个字。刘言听了,眼前就浮现出那警察的面貌来,心里有些苍凉,说,谢谢你,钱新海,就挂断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