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和老史是一对性情相投的老友,又是一对欢喜冤家,吵吵闹闹,谁也不肯让谁的。他们在某一个下午,照例去公园喝茶,下了两盘棋,一比一下平了,嘴上互相攻击,骂骂咧咧,有心再下一盘,杀他个二比一,可是把握又不大,下也不一定能赢。所以犹犹豫豫的,这最后一盘,其实,不下也罢。
可是谁也不肯先开这口,谁先说了,就等于是认输了。两个人就僵持住了,很尴尬,脸也涨红了,那是让话给闷的,但宁可闷死憋死也绝不先开口。
这时候有一个人恰到好处地来救他们了,这是一个和他们半生半熟的人,跟他们年纪差不多,也常常到这里走走,但他不下棋,只是朝他们看看,似笑非笑地笑笑,算是有点认识了。现在他走到他们两人面前,朝他们的棋盘看了看,说,听说,文庙那里新开了旧货市场。他的话太中老吴和老史的下怀了,老吴说,是呀,听说搞得很大。老史见老吴中计,赶紧对老吴说,听你的口气,你想去看看吧?老吴说,你自己想去就说自己想去,非要借我的名头干什么呢?老史说,我怎么是借你的名头呢,我想去我自己不能去吗?他们争执起来了。那个人也不再理睬他们,反背着手独自走开了。老吴冲着他的背影,顿了顿,说,去就去。老史也说,去就去。两个人好像是很不情愿地被那个人拖去的。
其实他们是自己想去的,而且他们两个人的心意完全一致,他们不想下最后的那一盘棋。他们丢下了棋,就去文庙了。其实他们是一种躲避,是怕输,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旧货市场说是个市场,其实只是摆些地摊而已,而且很杂,什么都有,他们对旧货本来也没有什么兴趣,更没有什么需要,到这里来只是一个借口,他们漫无目的地转了转,很没兴趣,完全是在打发时间,在消磨对输赢的念想。
但后来他们还是被一个古董摊上的一幅画吸引了一下。其实他们两个人,既不懂画,也不爱画,但是这幅画上画的东西他们是比较喜欢的,有一座山,很高,很安静,花鸟树丛,山脚下有个茅屋,里面有两个人在下棋,看起来跟老吴老史他们差不多的样子,所不同的是,他们生活在城市,那两个人在山里,他们生活在现在,那两个人在古代,所以,他们的安逸,太让人羡慕了。老吴和老史都想买这幅画,但是两人掏尽了口袋,也没有多少钱,两个人的钱凑起来,也没凑够。摊主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的口袋和他们的手,希望从中掏出他想要的那个数字,可最后他失望了,失望的同时他也让步了,他让老吴和老史还了价,买走了那幅画。
画既然是两个人合买的,两个人就都有份,首先就碰到了一个问题,画放在谁那儿呢。他们虽然常来常往,性情相近,但毕竟不是一家人呀,老吴说,放我那儿吧,你家房子小,你还和孙子挤一间屋,放你那儿不方便。老史不乐意,说,我家虽然比你家小一点,但你家也不见得就大到哪里去,我是和我孙子同住一间,但也没有挤到放一张画也放不下的地步,你跟我比谁的房子大是没有意思的。老吴说,问题不在于比谁的房子大,问题是这画到底放在谁家比较妥当。老史说,你说放在谁家妥当呢。老吴毫不客气地说,当然是放在我家妥当。老史说,也未必,就说你那儿子,虽然年纪不大,倒像是一肚子阴谋的样子。老吴见老史攻击到他的儿子了,也就攻击了老史的老婆,他们这么攻击来攻击去,最后也没有攻击出结果来,如果旁边有个第三者,肯定会被他们急出病来。所幸的是旁边没有第三者。其实,就算曾经有个第三者,那肯定早就被他们气跑了。哪个第三者愿意守在他们旁边听他们这种没完没了的没有意义的斗嘴皮子。
但是老吴和老史觉得十分有趣,他们乐在其中。肯定老吴和老史都想要这幅画,但他们不懂画,也不是十分喜欢画,这幅画完全是躲避输赢躲避出来的。但既然掏了钱,就有价了,不能白白便宜了对方。当然这还不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一个输赢问题,面子问题。这幅画就是为了保住面子意外得来的,不能争来了面子最后又丢了面子呀。
后来天都快黑了,老吴老史都有点累了,老史说,要不这样吧,轮流放,先在我家放一段时间,再到你家放一段时间。老吴说,你这主意,倒像是儿子养老娘,老大家住几天,老二家住几天。老史说,你别说,拿了这东西,还真是添了个累赘呢。老吴说,你嫌累赘,那就先搁我家,先搁一年,明天的今天,就交给你。老史说,一年?要搁你那儿一年,岂不是我一年都见不着它。老吴说,你嫌一年太长?那就半年。他觉得老史又会认为半年也太长,又抢先说,如果半年还不行,就三个月。老史说,我不像你这么鸡毛蒜皮,半年就半年,先放我这儿,过半年你拿去。老吴说,咦,不是说好先放我这儿的吗?
还是争执不下,但是画总得跟一个人回家,不能撕成两半呀,结果只好划拳定输赢,划出的结果是老吴得胜。老史输得心不服口不服,嘀嘀咕咕先骂了自己的手臭,又骂老吴偷鸡,但是在事实面前,他再也找不出什么借口,勉强答应画先放在老吴家,半年以后,再转到他家。
老吴把画卷了卷,带回家去。他心情很好,没觉得自己是带回了一幅画,他觉得自己是带了一个胜利回家的,虽然下棋下平了,但是划拳他赢了。家里人也没在意他带了个什么东西回去,老吴也没说买画的事情,因为他没觉得这是个事情,顺手就把画搁在一个柜子上了。过了两天,老吴的老伴打扫卫生,看到有一卷东西,纸张已经很旧了,发黄的,结绳还有点脏兮兮,她也没展开来看看是个什么,嫌它搁在柜子上碍眼,就塞到小阁楼上去了。
起先老吴还是记着有幅画的,回来时见它不在柜子上,曾经问过老伴,老伴说,放阁楼上了。老吴“噢”了一声,心里踏踏实实的,没再说话。
半年很快过去了,老吴早已经忘记了画还在阁楼上搁着呢,老史也一样没有再想起那幅画的事情,他们仍旧下棋,仍旧因为怕输而不敢下决赛局,仍然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
但是后来事情发生变化了,老吴搬家了,搬家前整理家里物事的时候,才知道家有多乱,废旧的东西有多多,本来想把该丢的东西丢尽,整理干净了再搬的,后来等不及了,干脆先一股脑儿搬过去,再慢慢清理吧。
老吴搬了新家,住得远了,和老史来往不方便了,偶尔通通电话,很长时间才聚一次,见了面似乎还有点陌生了,说话也小心多了,不像从前那样随随便便,甚至动不动就互相攻击,现在他们变得客气起来,下棋也谦让了,再到后来,他们的来往就越来越少了。
又过了些时候,老吴中风,在医院躺了几个月后,恢复了一点,但是腿脚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利索了。
在住院期间,老吴还一直惦记着老史,他让儿子小吴给老史打电话,可是老史一直没有来看他,老吴骂骂咧咧地责怪老史,虽然他也曾经想到可能是小吴根本没有给老史打电话,但他还是愿意把老史拿出来骂几声。当然他更愿意老史站在他面前让他骂,可惜的是,老史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老吴在搬家前,老伴老是在他耳边说,儿子媳妇好像有点不对头,但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情,小两口都不肯直接说出来,要说话也是借着孩子的口说。老伴说了这个现象之后,老吴也注意观察过几回,确实如此,老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明白的,这是小夫妻冷战了,可能就是外面经常有人说的所谓多少年多少的什么痒吧。但老人不便多管小辈痒不痒,只是希望他们的冷战早点结束。
没想到这冷战随着搬家就真的结束了,现在小吴和媳妇每天下班回来,就躲进自己屋里,关上门,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干什么,有一回他们性急地进屋,忘了关门,老吴不经意地朝里看了一眼,看到他们的大床上展开着一幅画,两个人双双跪在床前,头靠头地凑在一起,拿着一个放大镜在照什么东西呢。
过了一会儿,小吴出来了,问老吴有没有更大一点的放大镜,老吴说没有,这个放大镜已经够大的了,书上的字能够放得蚕豆那么大。儿子说,我不是放字的。又回身进屋里,这回小心地把房门关上了。
过了一天,儿子带回来一个超大的放大镜,举起来差不多有一个小扫把那么大,他们又去照那张画了,照了一会儿,小吴和媳妇一块出来了,到老吴房间里,说,爸,那幅画是爷爷留给你的吗?
老吴很莫名其妙,他不记得他的爸爸给他留下过什么东西,小吴夫妇很客气地把他请到他们的卧室,那幅画仍然展开在大床上,老吴看了看画,觉得有点眼熟,山,花鸟树丛,茅屋,下棋的人……渐渐地,老吴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从前和老史一起下棋斗嘴的快乐,现在老史倒有很长时间没见着了,老吴心里有点难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你史伯伯和我一起买来的。
小吴一急,脸都白了,赶紧说,爸,你可千万别去找史伯伯。没等老吴问为什么,小吴又说,现在我们正在托人请专家鉴定,很可能真的就是南山飞鸟的画。媳妇见小吴只说了一半,又赶紧补充说,爸,如果是真南山飞鸟的画,那就值大钱了。老吴没再问他们南山飞鸟是谁,因为只要看看小夫妻的脸色,想必这飞鸟并不是什么鸟,而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小吴夫妇对老吴不放心,他们怕他去找老史,说,史伯伯说不定也搬家了,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你现在腿脚也不大好,就别去找他了。
老吴还是忍不住想给老史打电话,但他已经记不清老史家的电话了,他摸索出早年的一本电话本子,从上面找到老史家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但是老史家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
小吴夫妇从专家那儿得到的结果是又喜又忧,喜的是专家一致认定这就是南山飞鸟的画作,忧的是印章错了,印章不是南山飞鸟的,是谁的,竟然看不出来。
这就难倒了专家,也愁坏了小吴夫妇,眼看着好梦成真,却被一方莫名其妙的印章阻挡了,他们像患了绝症四处求医的病人一样,到处寻找有水平的专家,到处求人鉴定,大家始终都是一头雾水。有一次他们甚至赶到北京去了,曲折辗转地到了一位老专家家里,在老专家的书房里的大书桌上,摊开了那幅画,老专家躬着身子用放大镜看了半天,小吴夫妇就一左一右地守在老专家身边,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那等心情,无疑是等待法官判决的重罪犯人的心情。
结果仍然没有出来,老专家也和其他许多专家一样,看得云里雾里,只能对他们摇头苦笑。
小吴夫妇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沉得摸不着,一下子又吊起来,卡在嗓子眼儿上,把好端端的人,搞得如同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起起伏伏颠颠倒倒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小吴媳妇捂着胸口说,要得心脏病了,要得心脏病了。
正在这时候,事情却忽然出现了转机。老专家的小孙子,大约六七岁的样子,他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爷爷的书桌前面,趴上前一看,小孙子脱口说,南山飞鸟。
老专家和小吴夫妇大惊失色,惊了半天,老专家才想起来问孙子,乖乖,你怎么看出来的?小孙子说,嘻嘻,就这么看出来的。老专家一拍脑袋,幡然猛醒,快步绕到小孙子的位置上,小吴夫妇也紧紧跟过来。
天大的谜团瞬间就破解了,一切的疑虑立马就消失了。
原来,这方印章盖反了。
这可是业内的一个惊人的发现。
消息迅速地传了开去,大家都到小吴家去看这个千载难逢的错版,家里整天熙熙攘攘的,搞得老吴的血压再次升高。
看过错版的人,纷纷发表见解,对此画赞不绝口,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印章倒盖,也是有据可依的,因为南山飞鸟本身就是一个很粗心脾气很急躁的人,倒盖印章,对南山飞鸟来说,应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据史书记载,有一次他还闹出乌龙,明明是他自己和别人合作的一幅画,过了不长时间,就忘记了,有人拿来请他指点,被他挖苦嘲笑一番,说那画是如何如何的不好,结果人家告诉他,这是大师你自己画的。南山飞鸟倒也不窘,说,我自己画的就骂不得啦。算是给自己的乌龙解个围。
总之,关于传说中的南山飞鸟的林林总总,足以证明将印章倒过来盖的,就是南山飞鸟本人。
当然,也有别的可能,比如说,是书童干的事,他打瞌睡或粗心盖错了,害得几百年后这么多人纠结犯难。
肯定的说法多了,就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说,现在造假,已经达到了超高水平,你以为你了解南山飞鸟的脾性吗,造假的人比你更清楚,所以造假者故意弄个错版,好让有知识的聪明的人根据南山飞鸟的习性去分析,得出此仿件为真迹的错误结论。
也有人从更专业的角度分析,南山飞鸟最擅长画鸟,如果真是南山飞鸟的画,他肯定会画一只鸟,可是为什么这幅画上没有鸟呢。
小吴夫妇再一次陷入了不知进退的地步,他们苦思冥想,上下求索,终于想起了一句老话:解铃还得系铃人。
这个系铃人,当然就是老吴啦。
老吴早已经被他们忘记了,虽然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是在小吴夫妇的眼里,既没有老吴,也没有老吴的老伴,别说老爹老娘,就他们自己的亲生孩子,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关照了。
现在他们回过头来找老吴,他们把画举到老吴眼前,希望老吴能够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当年,老吴是怎么在旧货摊上得到这幅画的,是多少钱买来的,那个旧货摊当时摆在哪里,现在还在不在,那个卖旧货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住在哪里,现在有没有搬家……
总之,现在,小吴夫妇的希望就在老吴的嘴皮子上了。他们紧紧盯着老吴微微张开的嘴,他们坚信不疑,那个黑洞里,有他们朝思暮想的东西。
老吴第二次中风后,不仅坐上了轮椅,说话也含糊不清了,但他还能够看东西,他看到那幅画后,微微张着嘴哆嗦了半天,勉强说出了两个字,“了勒?”
小吴夫妇听得出这是个疑问句,但是他们不知道“了勒”是什么,恳请老吴再说一遍,老吴说了,还是“了勒?”小两口又煞费苦心地猜了半天,始终没有明白“了勒”是个什么。老吴见儿子媳妇如此痛苦,心中很是不忍,又努力说了另外两个字:“老喜”。小吴夫妇还是没听懂,但毕竟比“了勒”要好猜一些,他们后来明白过来了,老吴说的不是老喜,而是老史。老吴是让他们去找老史呢。但是他们是最怕老史的,当初老吴从医院里回家后,曾给老史打电话,但打过去却是个空号,那不是因为老史搬家了,是小吴把老史的电话号码偷偷地改了两个数字,老吴老眼昏花,没有看出来,照着错号打过去,老史就不在电话的那一头了。
其实老史一直没有搬家,但他和老吴中断了联系。在开始的一段时间,老史也和老吴一样,骂过老吴,过了些时候,他也不骂了,再过些时候,他不提老吴了,再到后来,他连老吴的模样都记不起来了。
小吴夫妇本来是最不愿意提到老史的,但是事到如今,老吴不会说别的,只会说老史,他们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退一步安慰自己,实在不行,就找老史吧。找到老史可能出现的麻烦,就是老史要分一半去,但是不找老史的结果,就是他们永坠无底之洞,永远生活在疑虑和焦躁不安之中,两者相比,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前者。
寻找老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史虽然没有搬家,但问题是小吴夫妇从来就不知道老史住在哪里,只是知道在从前的时候,父亲有个老友,就住在不远的某个地方,他们常常在公园里见面,下棋,吹牛,对骂——这些事情,怎么那么的遥远了,遥远得似乎已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小吴夫妇知道,凭着从前的一点记忆,是很难找到当年的印迹的,现在他们又把目标对准了老娘,老娘那时候曾经到那个公园去找过老爸,她应该还记得那时候的情形。
老吴的老伴就带着儿子媳妇去寻找从前的记忆了。她已经步履蹒跚,小吴夫妇心急,嫌她走得太慢,就搀扶她一起走。老娘感叹说,唉,我活到这么老了,第一次有人搀我。小吴夫妇听了,面露惭愧之色。
公园虽然还在那个地方,但早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公园了,他们在老吴和老史当初经常活动的场所转了几圈,哪里会有老史的影子呢,老史在不在了,还不知道呢。
但是他们没有泄气,第二天他们又来了,现在他们不用老娘带了,他们已经认得这地方了,他们会再来,再来,他们会很有耐心。
老天没有辜负他们的耐心。
老史还在。
就在小吴夫妇设法寻找老史的这段时间里,老史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根据老史的种种表现,医生告诉老史的家人,老史已经是早期老年痴呆症了。
这个病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老史对从前的许多事情忽然一一地记了起来,有许多是早就忘记了的,甚至忘得干干净净的,现在全都想起来了,比如老吴,他其实早就忘记了老吴,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对家里人说,我要去找老吴。
家里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谁是老吴,早年唯一知道老吴的是老史的老伴,但是老史的老伴前年已经去世了。不过老史才不管别人认同不认同他的记忆,他既然想起老吴来了,他就要去寻找老吴。一想到要寻找老吴,他立刻就想起了从前的那个公园,一想起从前的公园,从前的许多事情也都想起来了。
现在老史,对从前的事情真的太清楚了,真是历历在目。
就这样,老史和小吴夫妇,在从前的那个公园里碰见了。可是,小吴夫妇怎么会认得老史呢,他们看到一个老人行动迟缓,两眼却放射着炯炯的光彩,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就是老史。
可是老史认出小吴来了,因为老史的早期记忆太好了,他认出小吴的脸来了,他以为小吴就是老吴,老史激动地上前握住小吴的手说,老吴,我总算找到你了。
经过一番说明,老史才知道,面前的这张熟脸,不是老吴,是小吴,不过那也不要紧,既然找到了小吴,再找老吴也就不难了。
而小吴夫妇在惊喜之中,又怀着很大的担心,虽然找到了老史,但是毕竟事隔这么多年,只怕老史早已经不记得当年的摊主了,更何况,从文庙摊主那儿购得,这也只是老吴自己从前的说法,万一老史不承认,万一老史说出另一个事实,他们该怎么办呢?
还好,他们的担心多余了,老史对于当年购画这件事的说法和老吴的说法基本一致。这要感谢他的病症,如果不是这样的病症,他恐怕难以记得这么清楚。唯一遗憾的是,老史和老吴,都不知道当年卖画给他们的摊主姓甚名谁,他只是他们人生中遇到的一个匆匆的过客,而且一掠而过,绝尘而去,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后来事情的发展,大家也都想象得到,小吴夫妇和老史一起去了文庙。文庙也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文庙了,它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古玩市场了,比起当年规模,真是鸟枪换炮了,摊位都变成了堂皇的商店。
只是因为他们要找的人不知姓不知名,他们只能挨家挨户地找过来,当他们到达某一家店铺的时候,他们说出来的话,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或者让人心生疑虑,或者让人反过来对他们穷追不舍。
这真是大海里捞针啊。
但小吴一直以来都是抱着大海捞针的态度在做这件事,现在做到了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时候,他们一定会继续捞,他们必须得继续捞。于是,他们走进一家店,出来,又走进另一家店,再出来,再走进一家店,把同样的话说了无数遍。
最后他们到了一家名叫“闲趣”的古玩店,小吴夫妇看了看这个店名,心里不免有点失望,心想,这不是饼干吗。那闲趣店还确实是蛮闲的,只有伙计一个人,小吴夫妇又坚韧不拔如此这般问了一遍。伙计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们说的那个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没上小学呢。
但是有一个人听到了,他就是当年的那个摊主,听着小吴夫妇和老史反复叙述这件事情,他终于回想起一些往事来了,只可惜此时此刻,他躺在二楼的房间里,他患了多年糖尿病,最后导致了并发症,双腿瘫痪,全身衰竭,因为一辈子搞古玩生意,他实在太热爱这个事业,所以他不肯见医生,宁可待在这个狭窄的二楼空间,每天可以感受到几乎伴随了他一辈子的那种亲切的有点腐朽的气息。
他几乎已经是气若游丝了,但是耳朵还灵,他在床上听到了楼下的对话,他想让他们上楼来,但是他喊出来的声音却很轻很轻,楼下的人根本听不见,他就耐心地等待。
现在楼下的小吴夫妇和老史再也没有办法了,但是在绝望中他们又看到了一点希望,他们看出来这个店伙计虽然年轻,但是为人很热心,也很周到,最后他们死马当作活马医,给小伙计留下了联系方式,拜托他留个心,听听风声,如果有什么信息,请他联系他们。
小吴夫妇在街头和老史分手的时候,以为老史会提出来去看看他们的父亲老吴,但是老史并没有提出来。小吴夫妇以为老史和他们一样被这幅画迷住了心思,其实他们错了。老史的病情,使得他只能记得从前的事情,却不知道现在他应该做什么。他不能把从前和现在联系起来。
在闲趣店小吴夫妇和老史说的那些话,店老板都听到了,所以他虽然躺在床上,却不着急,后来他一直等到小伙计上楼来伺候他吃晚饭,他让小伙计给小吴夫妇和老史打电话。
小吴夫妇和老史分别接到了他们急切期盼或者颇觉意外的电话,小伙计在电话里告诉他们,他们要找的人,就是他的老板,他姓吕。吕老板请他们明天上午到店里见面。
真是天大的惊喜。
小吴夫妇立刻感觉到,他们离事情的真相越来越近了。但是,另外还有一个事实,也正在越来越紧迫地逼近他们,他们因为对这幅画太投入,完全没有意识到。
许多年来,小吴夫妇为了这幅画,损失惨重,花费了大量精力和大笔开销不说,最要命的是,他们耽误了孩子的学习,本来他们的孩子学习成绩中上,再努一把力,就是上游,就能上最好的高中,结果因为夫妻俩为了求一幅画的真假,丢了对孩子的帮助和教育,孩子成绩一落千丈,并且迷恋上了网游,但是一直到这时候,小吴夫妇还执迷不悟。
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摊主。这么多年,他们经历了多少周折,走了多少弯路,但是这些弯路没有白走,因为最终他们明白了谁是真正的系铃人。
现在,很快,就是明天,他们就要从摊主那里得到最后的答案了。经过这么多年的折磨,小吴夫妇已经精疲力竭,斗志衰退,他们对画的价值,早已经不那么看重了,他们所想要的,就是一个尘埃落定的结果。
今天似乎是给这段人生画上句号的最后一个晚上,过了今天,这幅画或许就再也不属于他们了,因为如果它是真迹,他们会卖了它,来弥补这些年来为了证明它所造成的家庭经济亏空;如果它是假的,他们不会再把它当个事情,他们会把它当成一堆废品束之高阁,就像从前他们在搬家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它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的小阁楼上。
今天这个最后的夜晚,他们要把画拿出来看它最后一眼。
画不见了。
当小吴夫妇在网吧找到儿子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儿子财大气粗,那画,想必是儿子卷跑了。
倒是小小吴比他们镇定,宽慰他们说,爸,妈,别着急,画没有卖掉,它在典当行里,三个月之内都能够赎回来。
这孩子,小小年纪,连典当东西都学会了。
小小吴又说,人家说了,你们是菜鸟。见父母亲发愣,他内行地告诉他们,你们的画上,应该有只鸟的,可是现在没有鸟,没有鸟的东西,不值钱的。
小吴夫妇,面面相觑一会儿,他们终于不再恋战,当即决定解甲归田,回家把重心重新放在孩子身上,他们现在认识到了,孩子才是他们的未来。
至于这幅画上到底有没有鸟,是不是曾经有过鸟,后来鸟又到哪里去了,或者从来就没有鸟,他们再也没有去想过。
第二天在那个约定的时间和约定的地点,小吴夫妇没有来,老史也没有来,老史没有来的原因,是因为他已经忘记了这个约定,正如医生说的,这是典型的早期老年痴呆症的症状,从前的事情,越遥远的事情越记得,越是眼前的事情,忘记得越快。老史就是这样,当天下午他和小吴夫妇去文庙找人,没有找到,他在回家的路上,就把找人的事情忘记了。晚上接到古玩店伙计的电话,老史欣然应答,但是搁下电话,他就将这事情忘记了。
小吴夫妇和老史一直没有来,店伙计急得上上下下跑了几趟,他怕老板怪他没有打到电话,怪他办事不周到,不得力,他给老板解释说,老板,我肯定打过电话,都是他们本人接的,而且,都答应得好好的,今天一定准时到,可是,可是——他越说心越慌,好像真的是他没有通知到位,最后他慌得话都说不下去了,涨红了脸站在那里。
老吕的心情却恰好和他相反,他开始是有点担心,不过不是担心小吴夫妻和老史不来,而是担心他们会来,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渐渐地感觉到,他们可能不会来了,他们看起来是不会来了,最后他知道,他们肯定不会来了,这时候,老吕心情平静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平静了,他们不来才好,如果他们来了,他反而无法面对他们了,因为昨天晚上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努力地回想那幅画的内容,他回想起了画上几乎所有的东西,但是唯独有一样他不能确定,那就是一只鸟。
画上到底有没有一只鸟呢?
在老吕没有能够确定真相之前,对于已经失去了事实的真相,他无法归还。
老吕让小伙计到他的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纸箱子,纸箱里放满了笔记本。许多年来,老吕有个习惯,凡做成一笔生意,他除了记账,其他许多相关的内容也都会详细地记录下来,如果能够找到当年的那个笔记本,或者就会真相大白了。
小伙计帮老吕找到了那一年的笔记,可惜的是,这本笔记本被水浸泡过了,那上面的钢笔字全部融化成了一个个的墨团团,一点也看不清了。
摆地摊的头一年,没有经验,字画什么的就搁在一块布上,布就摊在地上,忽然来了一阵暴风雨,老吕只顾抢字画,其他东西都被淋湿了,包括这本笔记本。
多年后的这一天上午,老吕一抬头,看到一只鸟从他的窗前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