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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 乙亥

宁儿,2008年8月5日早上,我和你妈、你小叔、你刘伟哥还有你山娃弟弟,早早去了医院的太平间,先请工作人员为你穿好衣服。这还是你第一次穿上07式新军装,当初发新军装的时候,你已经病了,你让我把军装收好,说等你病好再穿,没想到会等到今天,会在这里为你穿上。看到你戎装在身静静仰卧的样子,我的心全碎成了片,我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几年前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的你,你的人生之路怎会这样拐弯?为什么不能向别的方向拐?为何不能晚点拐呀?!

临装棺前,我再一次吻你,我吻你的机会快没有了……

灵车开到八宝山,刚在告别室安顿好你,你的领导、同事和朋友还有爸妈的领导、朋友和同事就来和你告别了。在那一刻,我真担心我和你妈会站不住倒下去,还好,我们坚持了下来,爸妈得让你走得安心!

告别仪式结束,我送你到后厅,工作人员就不让我再向前走了。我明白,我们父子最后告别的时刻到了,我扑到你身边,最后一次亲吻你,儿子,永别了……

一个小时后再见到你,已是一包骨灰了。我哆嗦着手把你的骨灰装进骨灰盒里。然后和你妈、你小叔、山娃、你刘伟哥一起,送你到老山骨灰堂暂住。我根本想不到,我给你准备了那么大的房子,可在你二十九岁的时候,却只能把你送到这个地方——一个两平方尺的灵龛里。

从老山骨灰堂出来,我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那些山坡上的树木,那些站立枝头的鸟儿,那些天上的云团,还有掌管命运的造物主,都该听到了我的哭声!儿子呀,你和爸、妈的命,为何会这样苦?为什么偏偏要你得这种病?为什么这灾祸偏偏落到我和你妈妈的头上?

为什么呀?

爸爸,在八宝山的告别室里,在老山存放骨灰的灵龛前,我其实一直在跟着你们,就在你们的头顶上方看着你们。我看见了你和妈妈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多想伸手拭去你们脸上的泪水,可头罩白色丝巾的女士制止了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伤心,无法给你们任何安慰。你们想开吧,我只是把存在的方式改变了而已,我还是你们的儿子。

爸爸,当我看见自己的肉身被焚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难受的感觉,相反,还有一点点庆幸生出来:我终于不必再受它的拖累了。人的肉体产生的欲望太多了:食欲、情欲、性欲、钱欲、物欲、官欲、权欲、成名欲、成功欲、不朽欲,一个又一个欲望把人追得不停地往前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得无滋无味,有时还会气得七窍生烟,恨得咬牙切齿,悔得连连跺脚,疼得流出眼泪。不长的人生过程,一直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有何意思?可只要肉体存在,真正能摆脱和超脱欲望的会有几个人?如今,我终于能和肉体也就是欲望永别了。

我再也不必受它的钳制了。

我终于获得了彻底的解放……

孩子,从老山骨灰堂回到家,看到到处留有你印痕的房子,我和你妈又忍不住放声大哭……从这天开始,我和你妈开始害怕夜晚,因为夜晚特别容易让我们想起你;从这天开始,我们开始害怕过节,一过节就更要想起你;从这天开始,我们害怕参加别人家孩子的婚礼,因为看见新郎新娘,我们更容易想起未婚的你;从这天开始,我们开始害怕参加朋友们的聚会,因为聚会时,朋友们难免会谈到自己的儿女,而这又会勾起我们对你的记忆……

有一天,你妈妈抱着你留下的衣服边哭边对我说:把宁儿的骨灰总放在骨灰堂不行,入土为安,还是早点找个公墓把他葬到土里。我说:行,让我仔细看看市里的公墓哪个好。那天以后,我就按在网上查到的公墓资料,四下里跑着去看,西边的,南边的,西南边的,东北边的,北边的,几乎所有的公墓我都去看了一遍,比较来比较去,我觉着还是天寿陵园好。不是因为这里长眠着不少科学家、教育家、艺术家,可以和他们做伴,而是这座陵园设计得很像一座休闲的公园,青草地,柿子树,鲜花,喷泉,甬道,凉亭,石雕,还有一长溜僧人的塑像,人徜徉其间,有一种悠然之感。而且这里管理得好,每一个墓区都有保安整日看护着墓地,有保洁工每日擦拭着墓碑墓石,每天都有音乐在园区里回响。我想把你的墓地就选在这里。回去和你妈商量,你妈说她要亲自去看看。她看完也说好。

我们在陵园里看到,这儿除了单人墓,还有夫妻合葬墓,有一家三口的家庭墓,有几代人合葬的家族墓。我对你妈说,既是这里宜居,干脆把我们俩的墓穴也提前买了。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葬在一起。你妈当然同意,陵园里也允许这样做,已经有不少死了儿女的人把自己的墓穴提前买了,只是先不在自己的墓碑上刻字罢了。

接下来就是在陵园里选择墓穴的位置。我们走完所有的墓区,最后定在方舟园区的一处甬道旁,这儿,左边的墓地里,埋的是一位患病去世的姑娘,左后边,是一个患病去世的小伙子,右后边,是一个遇车祸去世的少年。这样,即使在墓地里,你也可以有聊天的伙伴,不至于寂寞。爸妈的墓碑,和你的紧挨在一起。墓穴是分开的,你单独一个,给我和你妈预留了另一个大些的。墓碑是书的形状。因为你和爸妈都爱书,故两个墓穴的盖子,也都请人塑成书的形状,只是你的那本书还未完全掀开。就是到了那个世界,也让书来陪伴我们吧。在你的墓碑的基座上,我和你妈商定,让刻上了三行字,一行是:儿做人正直善良。另一行是:子做事细致完美。再一行是:爸妈永远爱你……

爸爸,我看到了你为我选择的陵园,看清了你和妈妈为我定下的墓穴位置,看见了你们选定的墓碑,我都很满意。我对你和妈妈为你们自己预定墓穴和墓碑当然高兴,这样,将来有一天,我们一家三口的骨殖就会紧紧相挨。我唯一担心的是,这样做会不会不吉利?毕竟你们还活着。我还想告诉你们的是,那天,当墓碑安好你们去让人刻字时,我其实是跟了去的,我本想一直在半空里陪着你们,可这些天一直跟我形影不离的那位头罩白色丝巾的女士把我拉开了。她又拉我去看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座城市,却不是我熟悉的城市,只见那市内高楼林立,街路纵横,大街上车来车往,人流如织,十分热闹,只是看不清人脸和街上的文字,辨不出是哪个国家的哪座城市。我以为她是让我来看这座城市的繁华市景,却不想,我们刚在半空里站下,突然听见救护车响,随即就见一辆辆的救护车都开到了大街上,总有几百辆救护车在四处拉人,跟着便有人的哭声响起,人们忽然在大街上四散奔逃,转瞬之后,便有人开始向地上倒去,哭喊声四处响起,又过片刻,人声开始变小以至完全寂灭,街上的车辆相继停下,救护车也不再动弹,整个城市如死了一样。我惊问:这是怎么了?一旁的她如前两次一样一声不吭。我想下到地上去看清发生了什么,却被她一扯,动弹不得了。我惊望着她丝巾下模模糊糊的面孔,不知她何以要我来看这个陌生恐怖的城市……

儿子,预定墓穴和墓碑不会不吉利,这就像乡下你爷爷奶奶,很早就把做棺材的木板买好,放在家里;很早就去咱家的坟地里指明挖坑的位置,这样他们的心里才安生。自从我和你妈把我们的墓穴和墓碑定下之后,我心里感到非常安妥,好像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给你下葬的日期定在一个双休日,为的是方便亲友们来为你送行。按你妈的意思,那天我们还在附近的寺庙里请来了一位住持和几位僧人为你举办超度仪式。超度仪式在陵园特设的一个大厅里举行,我和你妈还有亲友们将你的骨灰盒送进大厅以后,僧人们高奏佛乐,点亮蜡烛,上香行礼,然后开始高声诵经。诵完经,再行礼,尔后由仪仗队将你的骨灰盒放进一口棺材内,由四名仪仗队员抬上,在一名手举灵旗的仪仗队员引导下,向墓地走去。

那是清明时节一个阴云低垂的上午,我和你妈及亲友们跟在棺材后边,在哀乐声中向方舟园走。没有谁能体会到此时我心中的那份悲哀。我过去在小说中多次写过送葬的人,到这时我才知道,我写的那些送葬人的心理和真实的送葬人的心理差得太远,只有给自己的亲人送过葬的人才知道送葬人真实的内心世界,那其中有多少虚无空落之惊慌,有多少无奈无助之痛楚,有多少不舍离别之哀凄……我两眼瞪得迷迷茫茫,两脚走得高高低低,身子因痛楚而哆哆嗦嗦……

爸爸,我看见了你和妈妈在我的墓穴里放了取掉电池的手机、mp3、手表和其他一些用物,还在墓园外边烧掉了那么多的纸钱、纸衣、纸车、纸房子、纸家具、纸电器,你们想得很细,唯恐我到另一个世界生活不便。我那时还离你们不远,还没有完全走进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对那里的情景还不了解,还不知道这些东西有用没用,可我的心里充满感动,你们什么时候都在想着我,都想把我的生活安排妥帖。

骨灰入土对我意味着,我已经走完了造物主为我划定的第一段路程,这段路程很像一个圆形跑道,我从起点——没有肉体的“无”起步,经过肉体的“有”的一番折腾,又回到了没有肉体的“无”。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人是父母吃从土里长出的粮食孕育的,死后必须再变成土,回到土中去,要不然土地爷不会答应。

我有时想,人的生死过程很像一场游戏,很像我们童年玩的泥娃娃游戏,我们把土和上水捏成泥娃娃,在窗台上摆整齐,和他们说笑玩闹,忽然之间,来了一场大雨将窗台一冲,泥娃娃又变成了泥水流到窗下的土里,泥娃娃无影无踪又变成了土……

人从虚无中来,又向虚无中去,轨迹是一个圆圈呀……

孩子,人生如果真是一场游戏,那它就该遵循玩游戏的基本规则,那就是参与玩游戏的人必须是自愿的,可我不想参与这场游戏,我讨厌它,这种游戏太残酷,它让人付出的代价太高太高。人们玩游戏都是为了寻找快乐,可这种游戏给我的快乐在哪里?造物主创造出这种游戏并设定这种游戏规则实在荒唐,我对他提出最强烈的抗议。我宁可不出生;我宁可不为人!我不出生就不会尝受人生之苦,我不为人就不会去体验生离死别之痛。我真想提议,造物主在决定让一个人到人世之前,应该询问他的意愿,他同意到人世,就让他出生,他不同意,就别让他出生。做到了这点,才算做到了真正的民主自由。现在倒好,不管你愿不愿出生,不管你愿不愿尝受生之烦恼苦痛,只要造物主想让你出生,只征求你父母同意,有时甚至连你父母也未必同意,你就必须得出生,这不合理!

这是强人所愿……

爸爸,别那么偏激,别因为失去了我,就对造物主失去了敬意。每一对父母都有要孩子的权利,造物主不能不给他们这个权利。就像你和我妈妈当初结婚后,如果造物主不让我出生,你一定会生他的气,会认为他太不公道。还是平心静气吧。你是承受了失去我的苦痛,可这世上尝受失子之痛的不只是你一个,记得北京城郊的一次车祸吧?一家四口坐的一辆车一下子被人撞了,只留下一个母亲,那个母亲失去的亲人不是比你还多?我在想,一个人这一生要尝受什么,不管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不管是幸福快乐还是不幸苦痛,可能都有一个定数,这个定数不是由他本人决定的,而是由一个隐身的掌管者分配的,这个掌管者根据每个人付出与获得的总体情况,来确定分配幸福快乐和不幸苦痛的比例。因此,不论你得到了什么,都请接受吧,抱怨没有意义。

我失去了生命,你失去了儿子。我劝你接受现状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说服我自己。

我们难道除了接受之外还有别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