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凌霄一峰,虽说事情告以段落,可这凌霄峰上,依旧是忙乱一片,只因他们的掌门人此际正是昏迷不醒,一只右手,也变成青紫一般的尸臂。
各人各施其职,穿梭奔走,都为了救这一只手臂,奈何‘赛华佗’能医不自医,秦业这半桶水算是使尽了发子都没能把秦端的手救回来,连着秦端的性命,也有恙了。
岳雪华却只能给丈夫抹去额上汗水,也不能做什么别的事情。秦姚姚在一边煮药换药,忙得不像是岳宗小姐,秦业一再运功给师父,一双眼窝已经深凹进去。
他这番的运功,身体损耗极大,奈何他寻了几处经脉通去,他还是不能逼出师父手中的金针,脉穴被封已久,却是回天乏力。秦业心知肚明,却还不放弃,这番还要寻一处新脉,再运功进去。
岳雪华却捉住了秦业的手臂,制止他再运功。“别了,还是砍了这手吧。”
“不可!”秦业双眼忽红,他心中犹如遭洪浪泗卷。“师父不可以断此臂。”
“于性命来说,难道一臂相当重要?”岳雪华把秦业衣袖一拽,再一推将去,秦业便脚步零落,退半步一摔,跌坐在地,却不甘心,以手支地,欲再起来,便给秦姚姚按住双肩,秦姚姚的丰润手指,传来依依揉动,她想师哥心情放松,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师哥……娘亲不是担心爹亲性命,乃是担心你的。”秦姚姚试着运功于指尖,通肩肺俞一穴,好让秦业安定下来。“你再运功给师父,自己的经脉便先会崩了。”
“我作为师父的弟子,却真是无能。”秦业别过头去,刚好看见秦姚姚凝滞的指尖。
“若说无用,那我便更无用了。”秦姚姚低头细语。岳雪华却不理会两个后生,便去取了自己的佩剑,只冷冷地一句:“你们出去吧,这让我来动手便可。”
“师娘!”秦业捉住了岳雪华的剑鞘末端,几次支起身子要起来,却是酸软无力。“师娘,让我来吧。”
“出去吧。”岳雪华甩了剑柄,并着给秦姚姚一下眼色。秦姚姚恰好看见,便把秦业扶了起来。秦业整个人都龟缩着,仿佛矮了一个头去。“师哥,咱们出去吧,往后的事情便交予娘亲。”
“好。”秦业咬牙说道,心头一阵拔凉,回头看看师娘的脸色,却见女子有一种决绝凛然,他未见过人有这样的表情,这些时日来,他秦业头脑里的新东西太多了。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此刻他只想沉沉睡去,可脑子里都是嘈杂的声音,他愣是静不下来……
涛涛的怒江,横在永康城前,水面平静,但是这个季节暗旋极多,便只有辰时和卯时开两趟船到对岸的宜兴,宜兴还要往东,去到怀涑的三峰山,才算是尽到了奕雪山庄的地界,三峰山是个泥岗,正面是山背面就是奕雪山庄,山庄占了整个山脊,过路人看着却只是一座山而已,秦敬小时候跟着岳雪华去省亲时见过,确实是极神奇的地方。
而凌霄一峰的地形,或许就与凌霄人一般,嶙峋非常,却只有独路一条,独水一道,极尽蜿蜒,也不过是一条直到顶端,一道直到广渺。尽管层林叠翠,也不过遮掩了其中的岩石坚实,偶尔有一处石面露出来,才知道是白骨似的死灰,硬朗得片丝余地也没有。
秦敬背着包袱,快步走向这渡头,渡头不过是架在怒江上的一片竹排,站在竹排回头望,凌霄峰的顶端却不能收入眼中,一片岩山挡住了视线,却见凌霄峰顶常年不散的一片云海,他只道故乡便在这云端上,这西南的方向,将会成为自己恒久不变的思念的归宿。
他看着那看不见的山峰出神片刻,已听见渡头那处,船家吆喝一声:“艇哇,要开噜哇!要上要别过家人的快些了哟……”船家用着千百年来水夫的方言叫唱着,击中四处的山石,回荡归来,变得凄美而辽阔。
秦敬听见此声,便见船家用长杖撑了撑渡头的竹排,那竹排晃了一下,船身也摇了一下,船里面便有几个走镖的汉子鼓噪起来,一个汉子最忍不住气头。“这是作死啊!把船摇成这样,这是要晃死你大爷我啊!”
那个船夫只是撇嘴笑笑,他浑身都是皮包着骨头,看起来不过五尺高,身子晒成了古铜色,眼睛上是一道遮了半个眼帘的白浓眉,接着就是灰白的头发,向四面叉出来,仿佛被阳光烤焦了一般。
“你笑些什么!干糟老头!”那个汉子拧眉瞪了他一眼,干糟老头,这外号确实起得合适,可秦敬却以为这般无礼对待一个老人家是不合适的,开口便想说话,却不备被那干糟老头拉了一把上船,那老头力气极大,一拉这一把,秦敬就整个人往船舱里扑去,恰好趴在了船里的空位置上。并着一柄剑失手甩了出去,恰好打到了那个说话汉子的门牙,说话汉子闷了一声响,便把门牙咕溜吞下。
正要发作,却忽而不敢说话。却见老头阴沉一声:“这位少侠,你……”
秦敬也看见老头恐怖的神色,便立刻爬起来,对着老人家拜了一下:“对不起。凌……不对。”秦敬才想起自己已经被‘逐出’了凌霄派,如今他还没去到奕雪山庄,不知道地方有什么决断,他这正是两头不到岸,若说自己是秦敬,那么自己就是叛徒,路上便多多事之辈,且说一个假名号作罢,但是这人又不想说大谎话,便说了一句:“在下名秦字苟文,方才发呆过久,耽误老人家生意,万分抱歉。”
“嗯……姓秦的。”干糟老头撇了撇嘴巴。“凌霄峰门下的?”
“嗯……啊。算是吧……”秦敬含糊一句过去。
“切。习武之人,学文人弄字号,简直不知所谓!”这老头儿似乎十分不在乎凌霄一派的名望,被打落门牙的汉子却大气不敢出,只因这老头儿看着普通,内功却深不可测,此刻更是迸发出浑身,似乎十分忌惮秦敬。汉子身怀内功且看得出来,正是大气也不敢出,秦敬的经脉被封,却注意不得,一点也不懂得惊恐。这老头儿眉头一皱,心思一会,再看看自己手掌那儿,便叹气说:“原来如此,真是不合适的做法……”
他指的当然是经脉被封的事,可秦敬心里却以为他说的是自己那个瞎掰的字号,不由得生了丝丝愧疚,正好摆上脸面。
“是……却实不适合。”秦敬又拜了一记去,心想这老头儿也是个粗鄙的人,想来自己方才那种热血总是有些白费。说话也是失礼的,恐怕早已经懂得与那些粗汉子打交道,自有其一套的方法,说不定自己差点多管闲事了。
不过这毕竟是位老者,怎么说都是那汉子出言不逊,是那汉子不是在先,他若是搭口,也没有做错,只是路上情况不测,还是别多生事的好。秦敬这般想着,便抿了一下嘴巴,没再说话。
老头儿见渡头再没有人,就把绑在渡头上一根杉木的缆绳放了开来。口上吆喝着:“艇哇动了……坐稳了……掉下河里,河伯要哟。小命不保,老骨头不捞。花姑娘都没得尝咯……”
这是水夫们的歌谣,这个干糟老头叫唱起来却别样嘹亮,却是因为他身上的内功所致,秦敬不知底蕴,私自觉得这老头虽瘦,却中气十足,一定很懂养生之法。
“后生,坐稳了,不然到了江中你掉下得水来,老头我可不带救的。”老头哼了一声,竟再说了一句:“老头俺不管你这后生自哪里冒出来,只是知道你身上的东西在你那,就是浪费!”
秦敬正是莫名其妙,怔然一下,便抱住自己包袱,以为那老头是觊觎他那两块无形壁。那老头却说:“可惜了这一身极好的内功。”
“吓……”秦敬挠挠头,这船已经驶到了江中,其实也不是驶,乃是给冲下去的。江面虽然平静,可是水流却不慢,时而有些漩涡,老头下杖一蹭,那船便会回避漩涡,精准得很,这老者想来已经在江中撑船多时,对于江底的地形乃是十分熟悉了。
船正好驶到江中的时分,那渡头却忽而闹腾了起来,乃是一个红衣的女子,骑着一匹白马,一边奔到渡头,一边大声呼喊:“敬儿!敬儿你在哪儿?你走了么?你怎么不来看看师叔再走!敬儿!”
“哟,这是哪儿的娘们喊夫家。”一个货郎模样的人咧嘴笑道,也不是恶意,不过是促狭的玩笑一句。
秦敬此时却紧紧闭上了嘴巴,大气不敢出一声。那是甄红,是甄红师叔。不,现在应该是沐剑谷谷主甄红。
“不懂就闭上嘴,那是沐剑谷新任谷主,甄红甄大侠!”那些走镖的汉子中有一个呲牙咧嘴地呵斥了货郎一句,货郎立刻抱身嬉笑,赔了一句:“这哪能是,沐剑谷这种武林门派,哪儿会让女人做掌门?”
“你这是瞧不起女人么?”这船中原来还有一个黄衣的少女,梳了一个侧鞭子,身揣一把极重的剑,此刻正指向了那个货郎。“难道生你这条狗命的不是女人?!”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货郎真是吓着了,浑身一抖,身子一跳窝进座位里,那几个走镖的人便不说什么。“姑娘是沐剑谷的人……”这一句,似乎是晃神,并不像问话,那姑娘便不再生声,只是多看了秦敬一眼,檀口微张一下,又闭上了。
“那位红衣姑娘这两天等出船时分都要来,不知道是做些什么的,她口中的敬儿与你有关系么苟文后生……”
“没啊,没……”秦敬低头不敢露,但是甄红一声一声的呼喊,便似雷打中耳膜,躲避不及。甄红的呼喊渐生沙哑,似乎是哭了。
说起来,甄红当然是不安的,因为其和秦敬乃是自小一直长大的情分。早已经如同亲姐弟,忽而得知自己的弟弟闯下大祸,被逐出师门,自己却不便立刻上凌霄问个究竟,心中百般郁闷,便似打翻了黄连水。
秦敬怎会不知道甄红师叔的心思。可现在的他,却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个黄衣少女看见这少年身子微动,紧闭的檀口忍不住张开了好些,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