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士
红日西斜,四下里一片宁静。
偶尔一缕微风拂过,吹得地面上尘土扬起,打着旋儿升入空中。大大小小的坟墓一如数百年来一样地安静,只是微风吹过断碑破洞时候声响有些变化,呜呜咽咽,仿佛奏响了哀婉的曲调。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空中传来一声厉啸声,紧接着,一柄三尺多长乌黑锯齿长剑飞来,稳稳浮在半空,上面一名道人负手而立。
这名道人身材不高,肩宽背厚,身穿黑灰色半新不旧的道袍,面容黢黑,眉毛粗重,一对阔目皂白分明,颌下胡须虬结,乱蓬蓬得似乎懒得整理,整张脸显得十分威严。
道人从剑上跃下,随手将墨剑收入背后剑匣,四下打量着倒在四处的尸体,眉头紧皱,眼中隐隐现出怜悯之色。他每走到一具尸体近前,便俯身下去伸手探探鼻息,摸摸脉搏,确认人已经死了便单手稽首轻声念诵经文,为死者祷告。
他一路走来,低头看着地上一具具包裹着一层薄薄肉皮的骷髅,甚至连马匹都被吸干了精血,脸色越来越差,怒意满面,低声自语道:“是哪里来的邪道修士如此狠毒?不仅精血被吸干,连魂魄也被拘了去,只怕被练成了邪门的法器,连入轮回也是不能。行如此逆天悖理之事,其人当诛!”
这一路终于走到最后的大坟墓前,只见地上尸体更多,却尽是北蛮人尸体,道人微微皱眉,脸上微微有些怒意,但还是俯身查看他们是否还有救,低声为死者诵经祷告。
等到见了大巫师的尸体,道人却是一愣:这黑袍人穿着打扮和脖颈上的白骨链子以及手中紧握着的黑旗法器透着一股邪气,分明是一名邪道修士,从黑旗上面残留气息来看,只怕方才死的那些人魂魄都是被这邪道修士抽取出来滋养这邪道法器了,只是为何他却死在此处,而原本应该留在黑旗上的魂魄一丝也无?难道此地还有另一名邪道修士不成?
道士暗暗提高警惕,四下张望,抬头却见顾临凡躺在前方,几步来到他面前,俯下身子去探他的鼻息,只是手指还未触到他的肌肤,忽然见这少年右臂如同怪蟒一般一翻,五指如钩,抓向自己的胳膊。
道士神色微微一凛,身手却十分了得,电光火石间反手抓住少年右臂,手掌所触之际只觉得这条手臂坚硬如铁,力道大得惊人,如果不是自己多年修道,只怕还制不住它。他顿时心中微微惊讶,低头仔细看时,却见这手臂颜色乌青,肌肉仿佛一条条绷紧的棕绳一般,绝非一名瘦弱少年所有。
顾临凡并未苏醒,但这手臂却如同有自己的神智一般一扭,从道士手中挣脱出来,五指并拢,如钩如刃,抓向道士胸口,动作又快又狠,仿佛数十年锤炼一般。
道士哼了一声,手掌一翻,再次擒住顾临凡手臂,如此数次,那手臂反击越来越弱,终于不再动弹,软软垂下,变得细小起来,颜色也渐渐恢复成与顾临凡身上皮肤同色。
道士心中诧异:这少年的手臂当真怪异,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奇遇?他心中纳罕,手上却毫不迟疑,探了探顾临凡的鼻息尚存,登时心中一喜,来不及多想,伸手掏出止血疗伤的丹药,撬开顾临凡的嘴灌了进去,又在伤口上洒上金疮药,扯了旁边人衣服做布条层层包裹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临凡吃力的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疼痛,头晕目眩,扭头看时,却见旁边一名黑袍道士盘膝打坐,双目微闭,神色庄严。夕阳挂在天边,余晖洒在道士身上,浑身金灿灿的,仿佛神仙一般。
顾临凡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吃力道:“道长,你是神仙吗?我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道士睁开眼睛道:“你没死,贫道救了你。”
顾临凡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过了一刻忽然睁眼急急道:“道长,你快去救其他人。郭叔叔,周叔叔,马叔叔……,对了,还有兰子。你,你快救救他们。”这几句话说得快了些,一口气上不来,大声咳嗽起来。
道士面容凝重,轻声叹道:“其他人都死了。我只见到你一个活口。”
“不会的,不会的!”顾临凡急道,挣扎着坐起来:“郭叔叔,周叔叔,他们一定还活着。道长,你在骗我,他们一定还活着对不对?”这骤然起身,只觉得眼前一黑,晃了两下,差一点摔倒。
道士目光微微下垂,单手稽首不语。
顾临凡转头,却见一具小小尸体躺在旁边,登时心中一颤,叫了一声“兰子”,也顾不得伤口疼痛,俯身爬了过去。直到近前将尸体翻转,只见兰子胸口破出老大的洞,血已经流干,眼睛里早已失去了光泽,顿时心疼地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顾临凡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似虚似实,断断续续地低声自语:“……受了如此重的伤,竟然能坚持到我赶来,也真是奇事……好根骨,倒是修道的好材料……鬼气入体,密不可分,只怕……”
再然后,他终于彻底睡了过去。
…………
这一觉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顾临凡睁开眼睛,只见那道士依旧盘膝坐在身旁,腰背笔直,没有丝毫颤动,侧过头来脸色平淡地道:“你醒了?”声音里没有一丝波动。
顾临凡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目光呆滞,眼泪却慢慢流下来,喃喃自语:“死了,他们都死了。”
道士浓眉蹙起,沉默不语,良久才道:“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本就是世间在所难免之事。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更应该加倍珍惜自己这条幸存的性命。”
若不是对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顾临凡几乎要大声跟他争吵几句:抚养了自己十几年仿佛骨肉至亲的叔叔伯伯,以及自己平日里小心呵护的小妹妹,却惨死在自己面前,岂是一句“在所难免”就可以揭过的?他默不作声地挣扎着慢慢站起身来,寻了一根削断了的长矛做拐杖,强忍着身上的剧痛,一步步向前走:“他们的尸体在哪儿?我去看看他们。”
道士起身在前面引路,两人慢慢走出几十步,只见前面出现一个新堆起的坟墓。
“死的人太多,我将他们合葬在这里。”道士轻声道。
顾临凡双膝跪地,死死地盯着坟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昨天的这个时候,郭叔叔,周叔叔,还有其他的人还跟自己一起欢声笑语亲密无间,今日却阴阳永隔,他回忆着诸人的音容笑貌,悲意不可抑制,一边叩头,一边呜呜的哭出声来。额头重重落在地面上,被砾石擦破,渗出血来。
叩头已毕,他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向着道士躬身道:“多谢道长搭救之恩。”
道士受了他这一礼,道:“孩子,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哪儿?”顾临凡目光茫然,停了半晌才涩声道:“我要回家。”嘴里这么说着,眼前自然浮现出村中老幼妇孺饱含殷切期盼的面容,心中一酸,眼泪又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他身负重伤,走几步路都额头渗汗,要停下来歇一歇,那道士竟然也不上前搀扶,只是信步跟着他缓慢向前走,绝不超前一步,神情冷漠,好似与之毫不相干的模样。以前快步奔行只要不到半日便可到达的村落,这一路走走停停竟然直到暮色降临才抵达。
站在村口,一想到自己要将这个噩耗带给村人,顾临凡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惧意,几乎不敢迈步进村,呆呆地站在那里犹豫良久。恰在此时,一名村人走出来,抬眼看到顾临凡,脸上一喜,急忙上前道:“石头,你怎么才回来?其他人呢?”
话音未落,他才发现顾临凡衣服上沾满鲜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样子,登时整张脸都刷的一下白了,急忙快步上前扶住顾临凡,摇着他的胳膊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其他人怎么样了?”
顾临凡再也忍受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两人这么一阵哭喊,不大一会儿功夫招来不少村人,眼看着此情此景,哪里还不知道出了大事?有亲人参与这次运货的更是心中惊惧,各自上前纷纷抓住顾临凡的胳膊追问着亲人的情况。
顾临凡哭道:“他们,他们遇上了北蛮兵,都死了……”
这句话出口,众人一阵哗然。在祖辈流传下来的故事里,北蛮兵的凶狠如荒漠中的野狼,残暴如食腐的秃鹫,经过几百年的无数人的口舌渲染,已经几乎与传说中的魔鬼一般无二。只是早在百年前世宗皇帝北征,北蛮人便已经被西北边军驱赶出去,再也不曾出现,而今天石头却说他们再次出现,还是杀死村中许多的人的凶手,众人心里又是惊惧,又是有些怀疑。
听着众人议论纷纷,那道人才开口道:“贫道可以作证,他们确实是被北蛮人所杀。”
众人这才注意到后面的道人,眼看他仙风道骨,不似口无遮拦之人,立刻信了七八分,急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道长,你亲眼见了北蛮人吗?”
“道长,你看见我弟弟没有,他个子高高的,三十多岁,没有留胡子,他还活着吗?”
那道人倒也实诚,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的说了一番,众人这才相信了石头所言非虚。先前还有人心中存了几分幻想,以为是他说了谎话,自己的亲人或许还活着,此时消息得到印证,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登时有人承受不住打击哭出声来。一开始只有一个人哭,但马上又有几个人参与进来,这哭声仿佛感染一般,不多时全村上下已经是哭声一片。
正在此时,只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道:“我爹爹怎么样了?他答应给我买糖果的。”人群闪开,只见一名七八岁的孩子哭着跑过来,不住地拉扯着每一个的衣服,哭着道:“你见到我爹爹没有?他回来没有?”
眼看这孩子可怜无助的样子,众人都是心中发酸,不知该怎么将他父亲已死的噩耗告诉他,各自抹着眼泪,伸手抚着他的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孩子眼神越来越显得绝望,忽然扭头对着顾临凡叫道:“凡哥哥,你跟我爹爹一起出去的,为什么他死了,你却活着回来了?”他一面哭着一面冲上来,小拳头砸在顾临凡身上:“你赔我爹爹,你赔我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