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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爱而生 第三十章

花园里的山茶花,掐住春天的尾巴,一朵接一朵,陆续盛开。

小山摘了好几朵,被张婶满院子追骂,最后追得喘不过气,咕噜两口水,歇了会儿气,对程游一个劲儿鞠躬道歉。

程游摇头表示无所谓,张婶还是满脸歉疚,直到小山红着脸窜出来,捧着花抱住沈青,闷声说:“这花是给小青姐姐的。”

沈青也抱住小山,劝解张婶,张婶脸色才稍齐。

其实对于张婶的过激举动,沈青难以理解,双手帮程游磨着水墨,一圈一圈使劲儿磨着,更不解,纳闷道:“我听说禄山是军区,可除了见到穿军服的人,我真不觉得这哪里像是军区,阶级化这么严重。”

而同为被新时代熏陶的程游,捏捏她的脸,轻轻笑,沾墨,挥笔,白白的宣纸上赫然出现四个繁体字:个人信仰。

沈青看着这四个锋朗的字,满是感慨,可那些思辨,终究选择沉肚。

他现在说不了话,如果自己再像从前般长篇大论,他若也有想表达的,却被阻于唇,岂不是很难受。

她还是专注磨墨,给他锻炼臂力吧,给自己修身养性吧。

许久不见的杨谦,终于露面。

他笑着把沈青关在门外。门里面,是他和程游在谈话,谈的是什么,沈青也听不清楚。

稍使了点劲儿敲两下门后,沈青一溜烟跑去院子外面,跑得急了,停住后尽喘气,然后兀自咯咯发笑。

听得敲门声,杨谦自起来开门,却是无人。他纳闷地坐回椅子上说:“刚刚确实有敲门声吧?”

程游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抬眼淡扫门的方向后,继续翻看手里的文件,偶尔提笔签字。到最后一页,文件又递回给杨谦。

杨谦翻了几页,略显意外地问道:“这么多生意,真的全部交给平帆?”

对比杨谦的讶异,程游倒是风轻云淡,他轻点头,沏了一杯茶,掷在杨谦身前的桌面上。

“就算这根基是你哥打下来的,可丢给你时,却是不少漏洞,这几年,你可是费了不少精力,才不仅把那些洞给补齐了,还壮大格局至此,你这下全给了平帆,真是好气度,”说着,杨谦皱眉把茶杯移远,他向来好酒厌茶,程游不会不知道,只怕是故意沏来赶他走的。

越赶他走,他越不走。以前两人说话,杨谦总沾不了上风,现下这家伙好不容易说不上话,身体又好了些,杨谦自不放过这机会。他拿了茶盖在手里转着玩,又随意捡个话题揶揄道:“这的房子该重新修缮了吧,刚刚莫名的敲门声怕是值得检查。”

说完,杨谦在内心鄙视自己,这的房子莫说重新修缮,恐怕再给它自生自灭个几十年,都是稳固如山的。那敲门声应该是小山调皮敲的。

“是沈青敲的,”程游跳动手指,敲下这几个字。

“沈青?她的性格不像是会开这种无聊玩笑的吧,”杨谦有些难以置信。

程游眼里敛着一抹柔笑,没有再解释。他认识的沈青,从来就是披着大人的外衣,实则小孩的模样。

见程游又不搭理自己,杨谦摇头叹了口气,叹自己自讨没趣,欲罢起身。门刚打开,杨谦收到程游发来的信息:尽快做好英国方面的安排。

院外树下,正在沈青看见杨谦终于出来,藏着要套话的心思,送他离开。

“越来越有女主人的架势了,以前可不会送我,”杨谦掏出车钥匙,轻声道。

“呵呵,”沈青挤出笑道:“有些日子没见,想必杨大医生日理万机,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沈青,”杨谦突然正色,“如果阿游一辈子都是哑巴,怎么办?”

“这算问题吗?”沈青挤不出笑了,反问。

杨谦轻呵一声,没有回答。

“这对我来说,都不足以构成一个问句。”

杨谦不再多言,勾着两根手指,在沈青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引擎发动,扬长而去。

沈青摸着那一块淡红的脑门,若有所思地走回院里。

她想,如果他一辈子哑巴,她就说一辈子话。

这么简单,就像在问,你为什么会吃饭一样。

等到最后一朵山茶花开放时,已是进入初夏了。

满目白。

她问过程游,为什么禄山的山茶花只有白色?为什么花园里只种白色?

他是这样回答的:因为姥姥喜欢白色。

因为白色,很衬你。

沈青靠想象,在脑海里勾勒他的声音。

等到最后一朵山茶花开放时,程游已经可以脱离拐杖,行动自如。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离开这个与世隔绝的“茶花源地”了。

一天阳光正好,他牵着她,来到花园,站在那棵梧桐树下,程游当面发了两条短信给她。

第一条:我的父亲和母亲是树葬,就在这棵梧桐树下。我告诉他们,我在向一个我很爱很爱的女人求

婚。

看完最后两个字,沈青的心咯噔一下,抬头望向他。他的右腿缓缓屈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丝绒盒子,打开,两枚简洁的银圈立在海绵绒里。

程游取出其中一枚细小的,然后带着渴求的眼神,望向沈青。

他的额角已经隐隐有些出汗,想必单膝跪的姿势,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稍显吃力。

沈青不带一丝犹豫地将无名指钻进小项圈。刚好合适。她想立即扶他起来。

可程游没有顺势起来,依旧挺立如木地单膝跪着,高举另一枚银戒。

直至沈青露出无奈的笑,把另一枚粗大的项圈套进他的无名指,才款款起身。

程游的神色霎时松缓,嘴角的笑蔓延至眉梢。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沈青,浅尝辄止。一如既往地克制。

沈青还什么也没来得及说,第二条短信已经发进手机:沈青,再给我半年时间,半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又要离开。半年可长可短,终究看等人者的心境。

前些日子,沈青说过,除非他行动自如,否则绝不离开他。

他倒记得十分清楚。

还有比她更可笑的未婚妻吗?刚被正式求婚,三分钟不到,就要被丢下。

“我可以等,但这半年,我无论你是怎么过的,是伤是残,是忙是闲,一日至少一条短信,一周至少一次视频,”她嘴角的笑应该还没有完全褪去。

程游不动声色地点头。

她撇过头,双手背在后面,转着那枚还没戴热的戒指,又说:“如果做不到,那么我不会再等你。”

梧桐树下,飘起了细绵的丝雨。

他再次吻住她,深而缠密,唇舌绵咬,忘记打在身上的冰凉雨丝,周遭的一切。

他很专注地吻她。

他的嘴里残有中药的味道,苦涩里带着甜。这味道也缠绕在她的齿舌里。

一丝丝,山茶花蜜的甜味。

隔日,沈青没有如往日般,一醒来,洗漱完,就奔去程游房里。

也不怕避嫌,因为程游永远比她早起,在房里临窗的木桌上,练毛笔字。他的字是真的好看。如果把他的字带给袁伯伯看,袁伯伯一定会喜欢他。

她没有吃早餐,主动找小山去逛禄山。

小山喜出望外,衣服还没穿好,就出来牵住她的手,拽都拽不开。

可也没逛多久多远,美则美矣,因为禄山有很多禁区,连小山也没去过。

小山可活动的范围,原来不过j市的一个民俗村大小。

“你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小山想了很久,双手窝着嘴巴,小小声说:“想。”

“姐姐想办法,带你出去。”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她希望小山有选择信仰的权利。

回来时,叶氏夫妇告诉她,程游已经离开。

没有任何意外。沈青“哦”了一声。

上楼,上到顶楼,走进顶楼唯一的房间,空荡荡,只余风。

下楼,下一层,走进自己的房间,桌面铺着几张宣纸。

宣纸上有熟悉的笔墨:请允许我用这些字画与你的落叶交易。请允许我不辞而别。半年之期,再会。

落款:夫君。

沈青笑了一声,泪水顺势滑进嘴里,咸咸的。

她笑他,越活越回去,用这么古老的称呼。

他解释,这样的称呼才表明,男士对自己妻子的礼貌和重视。

沈青多留了一日,当晚,小山哭得稀里哗啦,后来,是沈青哄着他睡的。

起初,张婶不让,说:“夫人归为千金之躯,哪能让夫人和咱那野孩子睡在一起?”小山越哭越急。

还有叶氏夫妇也在帮腔,建立在主仆之别的观念上,硬是逼得沈青说:“我是夫人我说了算!”

额,她怎么不说我是夫人我做主。

罢了,明日就走了。恐怕再待下去,她就要被这些封建思想洗脑。

因为小山哭得满头大汗,睡前,沈青找毛巾,看见那条擦过程游胡子的毛巾,又是一顿神伤。

端来温水,就用这条毛巾,帮掉小山的汗,又用干毛巾擦干。

然后小山枕着沈青的一只手臂,停止了哭泣,只隐忍不住地微微抽泣。

就在此时,程游离去的第一天,第一条短信传来:

已到伦敦,在下小雨。睡了吗?如果已经睡了,被我吵醒,就不要回复,继续睡。夫人,晚安。

关掉手机。沈青轻抚小山的后背,轻声说:“半年后,姐姐等哥哥回来,找他想办法带你出去,姐姐和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什么麦当劳啦,肯德基啦,把这些垃圾食品吃个遍,”沈青摸着小山柔软的头发,“告诉小山一个秘密,姐姐以前是一个大胃王,能一下子吃好多好多东西呢,吃得最多的就是麦当劳,不是麦当劳的东西好吃,只是姐姐想在那里面坐着吃,有时候啊,位子满了,就会有陌生的家庭坐在她的旁边拼桌,姐姐就吃得更欢快了,因为有人陪她一起吃东西。”

“后来啊,姐姐再也不用去麦当劳了,因为有哥哥陪我吃东西,我不用再去麦当劳。”

“小山啊,姐姐等着哥哥,你就等着姐姐。我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第二天清晨,沈青没有叫醒小山。

来这里的第一天,她什么也没有带。

可离开这里,要带走的却是怎么也装不够。

有陈雅兰买给她的一大堆衣服,是程游付的钱;

有很多书,其中大部分是程游推荐她看的,她已经全部看完了;

还有程游的字画,这个可要好好装起来,带回家慢慢欣赏;

以上还不是全部。

上车前,张婶塞了六罐山茶花蜜,说这是程游点的数,一个月一罐。

六罐,六个月,半年。

叶姨也塞了一堆补药,沈青只识得几样,还是在他昏睡的那段时间,跟叶姨学的。

叶姨说,这些是先生点名要夫人拿回去的,每个盒子上面,先生都亲自写了名字和食用方式。

所以,她带走的,全是和他有关的。

大暑时来,立夏时走。

接她的车,是自程游醒来,就莫名消失,许久不见的十七开来的。

一如既往的面瘫十七,开的是一辆军绿色的越野车。

他敬了一个军礼。

作为回礼,沈青招手say hi。

禄山,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