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里,英娘一边让阿五去热酱肘子,一边亲自捞了那半只肥鸡,上了砧板细细切起来,这白鸡要好吃,一要鸡焐得好,这样鸡肉才嫩,二来就是刀工要切得细,这样蘸着酱油吃起来最有味道。
四斤重的切肉刀在英娘手里上下翻飞,那半只肥鸡不多时便切做了薄薄的一大盘,英娘切完之后才拿油纸包裹起来。
阿五不知道自家掌柜究竟中了什么邪,居然亲自跑后厨来料理食物,就算铺子里的张厨娘回乡下过年省亲没回来上工,她也没来过几回后厨,都是着他弄的。
“掌柜的,不过两穷小子,你这善心也发太大了吧?”
看到英娘从笼屉里拿了十多个大白馒头,阿五忍不住说道,他可从来没见过掌柜的这么大方。
“发什么善心,我还有事要求那两孩子的长辈呢?”
英娘横了一眼阿五,这伙计干活还算实在,就是心眼太小,嘴又尖酸,难怪不讨人喜欢。
“外面那沈家兄弟就住在玄妙观。”
阿五听到玄妙观三个字,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林河不知道他那天把谭四治了个半死后,这许多天下来,他已经成了城内市井里的传说。
花皮蛇谭四,虽然只是个青皮,但这种人便和水浒里的牛二一样,神憎鬼厌,可是却又没有杀人放火的大罪,官府不抓他,普通百姓不堪其扰,却又拿他没办法。
便是英娘,遇到来收税的官差,若是占着理,也敢拿着刀理论一二,可是遇到谭四这种既不要脸又心黑手毒的青皮无赖,不给他钱,便只是隔三差五地往店门子泼粪,又或是骚扰食客,她便是再不愿意,也只能花钱买个太平。
谭四被林河连砍两刀,又被净明和尚抽了一顿棍子,被两个同伴抬回家里,命去了半条,要不是他平时还存了点银子请得起大夫,要不然也就是草席一裹,被扔到城外乱葬岗的下场。
那另外两个闲汉同样吃了打,更是怕林河怕得要死,他们把谭四抬回去的时候,遇到人问,自是把林河形容得如妖似魔一般可怕。
对于英娘这样的街坊百姓们来说,把谭四弄了个半死的林河自然是英雄好汉,更重要的是那两个闲汉口中,林河是个如妖似魔的读书人,能蛊惑得楞严寺的大和尚用棍子抽他们,可在旁人眼里,却成了足智多谋的高人。
阿五以前也是吃过谭四亏的人,心里最害怕谭四,听到谭四差点死了的消息,他都高兴得差点要去买炮仗来放,心里面自是对林河敬畏不已。
“原来是那位玄妙观的林先生。”
那两闲汉不知道林河名字,只知道楞严寺的大和尚唤林河做居士,传到坊间林河便成了玄妙观的林先生,谭四倒是知道林河的底细,可他哪敢说出去。
阿五就是再迟钝,也知道自家掌柜打得什么主意了,八成是想让自家的弟弟去跟那位林先生念书,这样也能省下一笔钱。
英娘的父亲年轻时就考中了秀才,娶了英娘的母亲,可是之后却连连科场失意,便连岳家也不拿他当回事,不愿再把银钱拿出来补贴这个女婿。
要不是英娘母亲在家里的时候学得一手好庖厨,开了家食铺,只怕这日子也早就过不下去,只是英娘的父亲是个倔性子,越是考不中就越要去考,最后竟是在考场上咯血而死,而操劳过度的英娘母亲也就此跟着去了。
那年十五岁的英娘本要出嫁,结果父母双亡,被夫家嫌弃刑克父母退了婚,她便一个人撑起母亲留下的食铺,照顾当时才三岁的弟弟。
如今弟弟已经快九岁,虽然英娘也舍了银钱,让弟弟去附近的私塾念书,可是她那点银钱哪里能得先生高看一眼,她那弟弟也不是个读书种子,学了一年也没学出个名堂来,居然连三字经都背不全。
换了平常人家,恐怕早就熄了这读书进学的念头,可英娘却不死心,在她看来弟弟读不好是因为没遇到好老师,那些私塾里的先生不把钱喂饱了,哪会管孩子学得好不好。
对英娘来说,林河是个有本事的读书人,自己的弟弟如果能拜他为师,肯定比去念什么私塾要来的好。
不多时,英娘就备妥了所有的吃食,还专门用食盒装了,回到食铺堂子里时,沈家兄弟早就把馒头给吃了个精光,两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馒头下肚反倒是更饿了。
“来,再吃一个。”
早就准备好了的英娘又给沈家兄弟一人一个馒头,然后提着食盒道,“这食盒分量不轻,姐姐陪你们一块儿去。”
“姐姐,这怎么好意思!”
沈炼是个实在人,他咬着馒头,连忙咽下后道。
不过英娘想着要亲自见下那位林先生,自然不许沈炼推辞,只是道,“瞧你们这细胳膊细腿的,这食盒那么重,你们要是半路打翻了怎么办?”
说话间,英娘便自招呼了阿五看着铺子,自己已是出了店门,沈炼也只能和沈光一起跟上了,心里倒是觉得这掌柜姐姐当真是个好人。
一路上英娘也没闲着,只是从两兄弟口中套话,“我看你们两个懂礼貌,说话也很有章法,谁教你们的?”
这年头平民家的孩子,就算去读书进学,像沈炼沈光这般年纪,除非天资聪颖的,大多数事情连讲话都讲不利索,更别说口齿清晰,逻辑分明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英娘就是因为两兄弟的谈吐,才觉得那林先生肯定是个大才子,不然能把两个小乞儿调教得这般知书达理。
“林大哥平时教我们念书写字……”
沈光是个藏不住话儿的,而且他觉得英娘这个大姐姐人又好,所以一路上倒是把林河平时教他们的一些话都讲给了英娘听。
英娘越听越喜欢,觉得这林先生当真是个满腹诗书的高人,弟弟拜他为师,今后肯定能有大出息,就连走路时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
偏殿里,林河和孙玉伯喝着白水,倒也是天南海北地聊着。
林河的见识广博,让孙玉伯也有些惊讶,不管说到什么,这个弟子总是能接上话,虽然有些事情连他也闻所未闻,可从这弟子口中说出来却偏生叫人怀疑不了。
“你小子倒是奢侈,喝白水都烧开了喝,不过这水温着,却是比直接喝要好得多。”
放下杯子,孙玉伯说着话,说起来他这个弟子确实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喝水必定让沈家兄弟要烧开,隔三差五就要他们洗澡,倒是比女人还爱干净。
“老师,这生水颇不干净,佛经里就说过,‘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所以要烧开了喝。”
林河自然不能和孙玉伯说什么细菌病菌寄生虫的,只能拿佛经里已有的概念来圆自己的话。
“老师在嘉兴府待了几年,也知道乡间不少农人得的大肚子病,秦汉时唤做鼓胀、蛊毒,隋唐以后也有叫石水症的,这病症的原因便是因为喝了不干净的生水所致。”
听林河说得正经,孙玉伯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大肚子病在江南算得上是相当可怕的疫病,得了此病的人往往四肢枯瘦唯有腹胀如鼓,活不了几年便会咯血而亡。
“老师,弟子不敢拿此事开玩笑的。”
林河回应间,又把钉螺拿出来说事,“江南田间,钉螺滋生,大肚子病的蛊毒便是来自钉螺,若要禁绝此症,就要灭钉螺,叫人喝烧开的水……”
“你说的若是真的,那便是大公德一件,于老师我也是大功一桩。”
孙玉伯知道自己这个弟子不是信口开河之辈,当下沉声道。
“这种事情也能帮老师立功?”
林河不禁愕然,他和孙玉伯说这些,不过是试着影响这位老师接受他的一些观念,却没想到这位老师似乎有把这事情上奏朝廷的节奏。
“如何不能,我锦衣卫最大的职责除了监察百官,便是采地方风闻,为天子耳目。”
孙玉伯见弟子不解,便知道他对于锦衣卫的印象恐怕多半还是民间所传的那种阴森恐怖,当即便解释了一番。
锦衣卫刺探地方民情,便是连当地旱涝,农事收成,奇闻怪事都要据实上奏。
“皇上深居宫禁,若没有我锦衣卫打探消息,如何掌握朝政。”
孙玉伯这话说得颇有些大不敬,不过林河自然不会在乎,更何况这位老师说得也没有错,假使没有锦衣卫,那皇帝便会成为聋子瞎子,只会被那些文官糊弄。
锦衣卫八年一升迁,比起其他卫所无有战事不能升迁要好上许多,不过这升迁看得不只是资历,也要看功劳,锦衣卫要立功,所谓的“妖言、妖人”这等谋反的案子自然是最容易立功的,不过谋反案子可不是说遇到就能遇到的。
对孙玉伯来说,如果林河所说都是真的,那么只要将此事上报,证实林河的方法确实能防治鼓胀症,那便是一桩大功劳,当然这最终上报的奏本肯定不是他所写,但也足够他升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