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路上,净明提着棍子,跟在林河和沈炼身后,看着两人不时换肩拖着那装着柴火的滑撬,几次都想出声帮忙,可是想到林河那番话,他就忍了下来。
“林居士说得对啊,众生皆苦,想要脱离苦海,就得时时修行。”
对于林河,净明是打心底里佩服,他知道这位林居士是个读书人,而且看样子以前是没干过什么活,白净瘦弱,可这一路上拖着那滑撬,却是没喊过半句苦,偶尔说的话也是让人受益匪浅。
“林居士,这劳动最光荣做何解?”
“宋朝的怀海法师整顿禅宗戒律时,曾带头劳作,对门下僧众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可见这劳动,不,劳作便是这修行上最重要的事情……”
一路上,净明像这样类似的问题不知道问了几次,每次都会被林河一通长篇大论听得愣头愣脑的,而他的提问也让林河深入了解了这个年头寺院僧人大体的文化水平。
嘉靖皇帝好道,佛门自然不怎么受待见,不过也差不到哪里去,毕竟皇帝管不了乡间百姓信什么,像嘉兴府的地面上,寺院的数量就比道观多不少。
楞严寺在嘉兴府,就是一众寺院里最大的那间,庙产众多,信众也多,大大小小僧众近百,像净明这般护院的僧兵有二十人,平时除了练武,念经修行也是日常的一部分。
不过这年头,和尚会念经的多,真正懂经的人少,林河一路和净明交谈,一些禅宗典故,净明大半都不知道,他估计楞严寺里也就那位方丈大师是个真正懂佛经禅理的出家人,其他几位年纪颇大的法师,不能说是不懂,但水平大致就是在照本宣科这条线上。
快到郡城的时候,林河被人拦下了,那是三个穿着杂色麻衣的闲汉,换句话说就是街上的地痞流氓,长得獐头鼠目,很是符合他们的身份。
沈炼握着手里的柴刀,恶狠狠地盯着那打头的闲汉,他过去也遇到过这三个闲汉,没少被他们打骂过,“林大哥,这些人不是好人。”
“小叫花子,几日不见,力气变大了,砍了这么多柴火,让给咱兄弟烤烤火呗。”
打头的闲汉叫谭四,诨号花皮蛇,说的就是他这个人既不要脸又狠毒,平时欺软怕硬不说,最喜欢的就是欺负沈炼这样没爹没妈的孤儿乞丐。
“要烤火取暖,自己出城打柴去。”林河挡在了沈炼身前,看着那三角眼的谭四冷声道,“好狗不挡道,滚一边去。”
对上谭四,林河自是一点都不怕,先不说后面有个杀过倭寇的僧兵净明,便是他和沈炼两人,手里有柴刀,还怕三个手无寸铁,脚步虚浮的闲汉不成。
“你个小穷酸,是被林家赶出来的那个死剩种吧!”
谭四这样的青皮混混,别的本事没有,消息却是灵通的很,他过去欺负沈炼不是一回两回,沈炼被人捡回去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如果林河还在林家,哪怕只是个庶子,他也不敢造次,可这被赶出家门的庶子,还敢在他面前耍威风。
说话间,谭四便是一巴掌照林河脸上甩了过去,他本身长得不甚高大,能够在闲汉里做大,靠的就是心狠手辣,往日里打人,便是再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毒手。
“啊,我的手……”
对于谭四这种人,林河可是一点都不怕,谭四一巴掌挥过来,他直接就是一柴刀,砍在了那手掌上,要不是他那柴刀砍了半天柴,刃口都钝了,这一刀就能把谭四的手砍断。
刀刃入肉,卡在了骨头里,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地上,还冒着热气,林河冷笑着把刀给拔了出来,一脚踹翻了疼得脸都扭曲了的谭四。
这时候,方自回过神来的净明冲到了林河身边,他刚才还在想着林河对他说的一段禅宗典故,等到林河与那谭四等人起了冲突,刚想上前,却没想到才几句话,两边就动了手。
沈炼也被这一番变故给吓到了,他没想到林河居然这般果敢,当他看到疼得在地上打滚的谭四,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神情,随后看向林河时,眼里全是钦佩。
“抱歉,我这刀还不够快,听说刀子够快的话,便是把人脑袋砍了,也不会觉得疼。”
林河手里握着柴刀,看向那两个想要上前的闲汉,语调森冷,竟是一下子吓住了两人。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上去打死这小贱种。”
捂着手的谭四看着两个畏缩不前的同伴,忍不住大怒道,他平时自诩眼力,没想到今日看走了眼,这个看上去文弱的小穷酸,下手竟然这般狠,他要是不报了这个仇,今后怎么还在街面上混。
“四哥,他手里有刀……”
两个闲汉里,其中一个看着面色冷静如常的林河,却是惴惴道,他们这些街面上厮混的闲汉,又不是城外那些亡命徒,平时顶了天也就是欺负下老弱,真叫他们去拼命,便是借上十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就一把柴刀,有什么好怕的。”
“谁说就一把,阿炼,等会儿哪个敢上来,就砍死哪个。”
“是,林大哥。”
谭四的话还没说完,林河一句话就让另外两个闲汉的心凉到了底,沈炼这个小叫花子已经拿着柴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那种目光看得他们发瘆。
“四哥,还是算了吧……”
“算什么算,我这一刀算是白挨了吗?”
谭四挣扎着从雪里爬了起来,一双三角眼里冒着毒光,盯着林河骂道,“小贱种,你等着,竟然敢砍我,看我不报官捉你。”
“报官。”
听到谭四说报官,林河禁不住笑起来。
“怎么,怕了吧,你要是怕了,便拿出个三五两银子做汤药费,大爷就放你一马。”
谭四看到林河笑起来,忍不住浑身发寒,这秀水林家的庶子当真邪门,他心里发虚,过去在街面上敲诈的话语说出来时,也有些发颤。
“林居士,我这有些伤药……”
净明虽然杀过倭寇,还不是一个,可是谭四到底不是倭寇,再加上谭四喊着要报官,他觉得这事情不如给谭四上点药就算完事了。
“报官,尽管去报啊!”
林河并没有理会净明,反倒是一个箭步上前,手里的柴刀刀背劈在了谭四的头上,这一刀直接把谭四劈得吓呆了,他摸着脑门上流出的血,热乎乎地,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就你这样的腌臜货色也敢去报官,你知不知道,你这种人没进衙门,就先打你一顿杀威棒。”
两个闲汉彻底被吓住了,他们哪曾想到林河这个读书人竟然这般可怕,竟然比那码头的吴老大还要凶恶,被林河扫了一眼,两人都是如同被老鹰盯上的鹌鹑一样,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就算让你报了官,见了老父母,就你刚才跟我说的那番话,还能打你一顿板子。”
林河拎着柴刀,蹲下身看着蜷缩成一团,眼里满是惊惶恐惧的谭四,冷声说道,“国朝以孝治天下,你刚才辱人父母,知不知道是大罪,还有我虽然是庶子,但也是林家人,我那大娘再刻薄,也不敢拿先父的名声开玩笑。”
“还有,先父是嘉靖二十四年的进士,虽然没有出仕,但和老父母也是同榜的同年,还告官,你是想去寻死吗?”
林河的一番话,彻底让谭四心死如灰,他这样的街头青皮,哪懂得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就像林河说的,他要是敢去报官,先打一顿杀威棒,等县令问明白事情曲直,知道他辱骂的还是和自己同年的进士,不但还得吃一顿板子,搞不好会被直接打死。
看着被吓得面色惨白的谭四,林河对于读书人在大明的地位有了更直观的了解,“我就是杀了你,县令也不会说我做错,便是旁人也只会说我是个孝子,人们只会拍手称快。”
净明在旁边看得眼皮直跳,他没想到这位林居士竟然还有如此凶恶的一面,一时间他都有些不明白,林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知道为什么吗?”
林河自然没有打算给净明留一个坏印象,于是他蓦然间换了语调,原本的森冷转成了平和。
“因为你平时不修善果,不行善事,做的也只是那些欺负老弱的恶事,为人不齿。你这样的恶人满身的罪业,我打你,是望你幡然悔悟,你今后若是不再为恶,日行一善,说不定还能洗去身上的罪业,不至于死后堕入阿鼻地狱,身受无间之苦。”
“你……你拿……刀……行……”
这番话听得谭四和两个闲汉目瞪口呆,谭四更是被气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林居士说的好。”
净明却是在一旁高声叫好,平和下来温声细语说话的林河让他心中了然,林居士还是那个有道大德,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点醒这些做了恶事不知悔改的闲汉。
“大师,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你要为我做主啊!”
听到净明说话,谭四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喊叫了起来,哪怕这个面貌凶恶的和尚看上去不像个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