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煜顺从地让母亲牵着，这一刻，他才有了安心的感觉。

母亲不在，他感觉自己内心的支撑都消失了。

进了屋，游岚饮了些茶润了润喉，然后对方煜简单说了下皇宫中的事情。

文宁宣的身份是不能说的，现在还不到曝光的时候，就连皇帝自己都保密着呢。

她这一回家，不知道有多少暗卫探子跟着来了，虽然方煜只是一个孩子，但是说了，那就等着皇帝降罪吧。

所以，游岚只说是关于世子之位的事情。

这件事也确实有，只不过不是主要的，但是这不妨它成为游岚安抚方煜的说辞。

果然，方煜听了心彻底放下了。

他也知道世子之事事关重大，换人可不是那么好换的。

既然如此，母亲去皇宫了一下午，也就能理解了。

没几天，关于忠勇侯府重新册立世子的圣旨就到了，传旨的是王德全最受宠的干儿子，也算是给足了忠勇侯府面子。

京城一时众说风云。

就是远外宋家村的文宁宣，都听说了这件事。

听说这件事的当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天。

方煜，不，现在已经改名为文煜，已经成为了忠勇侯府新的世子，这也代表着他和忠勇侯府的关联，彻底断了。

圣旨上并没有提出废除他的世子之位，也没说要怎么处理他，但是新的世子已立，他自然是自动废除了。

他遥望着京城的方向，许久，他铺开纸笔，一笔一划写下了‘文宁宣’三个字，虔诚的面庞仿佛朝圣的信徒。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的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盯着自己写下的名字，目光挣扎彷徨，最终，带着痛苦的决然，划掉了最前面的文字。

忠勇侯府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世子，新的世子刚改了文姓。

他曾经鹊巢鸠占的那个位置，如今迎来了它本来的主人，而他这个占据者，自然应该退出。

文是忠勇侯府的姓氏，他的贪婪让他又留了一年，现在，应该交出去了。

张思茂一进来，就看到了文宁宣痛苦地划掉文字的场景。

“宁宣，你，你这是干什么呀！”他气得一把把毛笔夺过来扔到了地上。

最近京城忠勇侯府册立了新的世子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传到了宋家村，张思茂也不可避免的听说了。

得知这个消息，张思茂的第一反应是为了曾经的好兄弟方煜高兴，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身份真正被承认了。

但是开心后，很快，他就开始心疼他的另一个兄弟，文宁宣。

经过一年的相处，他深刻的明白，他这个兄弟对忠勇侯府有着多么深的感情。

现在文煜成了忠勇侯府新的世子，简直是拿刀子砸他的心，还不是一刀，而是千万刀，直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所以，他得了信就立刻赶了过来。

他心疼他，不想他一个人扛着这事，是兄弟，自然要一起分担。

虽然他和方煜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感情深厚，但是只和他相处了一年的文宁宣，同样也有着不轻的分量。

文宁宣，不但是他的好兄弟，更是他的恩人，恩师。

是他为他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他教导他读书认字，教导他为人处世，教导他世家才掌握的本事，没有一点吝啬。

他如何能不感激他。

还有他的奶奶，若是一开始他还什么不懂能糊弄过去，随着读书明理，再加上进了私塾见了不少世面，很多以前没发现的联系都清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奶奶，是因为宁宣才出现在宋家村的，若不是如此，他怎么会有这样一场天大的机缘。

“我……”文宁宣看到好友，言语一时梗塞，然后双手狠狠地捂住自己的脸。

张思茂看的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这是张思茂第一次见到文宁宣这样脆弱的样子，哪怕是当初被送回到宋家村的第一天，面对家徒四壁冷锅冷灶，他都没有这样脆弱过。

也是，这样的消息，就是他都为宁宣感到难过不已。

他大步的上前，给了文宁宣一个拥抱。

“哭吧，我不笑话你。”说着，把头撇到了一边，表示自己不会偷看。

听了张思茂的话，文宁宣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断了，眼泪汹涌而出。

他不住的抹脸，但是脸上的泪水就是怎么都抹不完。

“思茂，我没家了。”文宁宣带着哭腔对张思茂道。

以前他还能安慰自己，自己还姓文，那里还是他的家，他的亲情还寄托在那里，但是现在，各归原位，他没家了。

守着一个冰冷的生母的灵位和一间破旧的房子，并不能让他产生家的认同。

他只是一个孩子，虽然懂事明理，但是这里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以为是他自己的家，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没有温度的。

出于孝道，他可以为生母守孝，可以恭谨和亡母叙话，但是唯独做不到把这里当家。

这里不曾有他生活的点滴，又不曾有生母对他的疼爱，他怎么能将这里当做家来看。

张思茂叹了口气，拥抱着文宁宣的臂膊更加用力了，似乎这样能带给好友更多的力量。

小小的少年，已经在这个时候体会到了莫可奈何。

他真的好想帮助好友，但是除了安慰，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夜，两人是抵足而眠的，张思茂来之前就和母亲打过招呼，要陪伴文宁宣度过十一年的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夜，胡氏也很理解。

对文宁宣这个孩子，胡氏也很喜欢，也感恩文宁宣对张思茂的教导，痛快的准了，还给两人带了饭菜。

这一夜，张思茂听文宁宣絮絮叨叨和他说了很多，是他自小和母亲的感情有多好，说母亲和他之间的趣事，说他有多么的思念母亲。

一边说，一边流泪，这是文宁宣长这么大哭的最痛快的一次，以前因为懂事，哪怕是不开心，他也不会哭，因为他不想母亲担心，但是这一次，他却能痛痛快快哭一场了。

母亲，已经不再是他的母亲了，她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回来，想必，已经忘记他了。

想到这些，他难过的不可自已，但是还是拼命告诉自己要祝福，不要嫉妒，他得到的已经很多了。

张思茂一直耐心的听着，感受着文宁宣曾经的喜怒哀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文宁宣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就这样带着满脸的泪痕睡着了。

张思茂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给文宁宣盖好了被子，然后自己随便一躺也跟着睡着了，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哪里支撑得住一晚上不早睡。

刺眼的阳光照射在脸上，张思茂嘟囔了一声，慢慢爬了起来。

看到周身的幻境，他的记忆迅速回笼，昨晚，他不是来安慰宁宣了吗？宁宣人呢？

他回头看了床里面一眼，里面哪还有人在。

张思茂心中一慌，鞋子都没来及穿就是往外跑。

但是刚跑两步，他就停住了，仿佛被定身了一般，呆呆地看着端着清粥小菜走进来的好友。

少年微笑地和他打招呼，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度上了一层光晕，这一刻，张思茂忽然读懂了夫子曾经讲过的诗句。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真是如玉君子，世无其二，哪怕他此时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怎么了？快起来洗漱吃早饭了。”文宁宣疑惑地看着好友，不解好友这突然间是怎么了。

神态之自然，仿佛昨日那个痛哭流涕的少年不是他。

张思茂如梦初醒，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的文宁宣，“你……你……你好了？”

昨日他明明还见文宁宣浑身上下被痛苦和忧伤包裹地密不透风，怎么不过才是过了一个晚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情绪，似乎都不曾出现在文宁宣的身上一般。

文宁宣听了张思茅的问话神情不变，将托盘上的放在了桌上，才淡淡开口。

“昨日不可追。”

是啊，昨日不可追，经过一夜的宣泄，文宁宣已经彻底放下了忠勇侯府世子这个身份，不把自己桎梏在里面，自然也就不痛苦了。

“宁宣，你……”张思茂看着好友，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他反复打量他，最终确定了，宁宣，他是真的放下了。

“放下就好，放下就好。”他口中不断重复着，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眼眶也红红的。

他是真的为文宁宣高兴，但是却有一点心酸，他知道，好友放下的，到底对于他而言有着怎样的分量。

“行了，快去洗漱吃饭吧，我肚子饿了好久，一直等你呢。”文宁宣假装委屈道。

张思茂顿时像火烧屁股一样往外跑，飞快的洗漱完赶紧回到餐桌上。

“开饭开饭，饿死我了！”大马金刀的坐下，然后指挥文宁宣给他端粥递筷子。

文宁宣丝毫不恼被使唤，笑眯眯地照做。

张思茂大口吃着，嘴中不忘也招呼文宁宣也赶紧吃。

文宁宣这才跟着吃了起来，不同于张思茂吃饭时候的风卷残云，他吃的很斯文，连吃饭的样子都令人赏心悦目，世家的饮食礼仪在他身上被完美地表现了出来。

张思茂现在都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天知道他第一次见到文宁宣吃饭的时候，愣是盯着文宁宣从开始吃饭到结束，中间连眼睛都没舍得眨几下。

这人，明明和他一般年纪，怎么无论做什么事都那么好看呢。

张思茂觉得，哪怕随便捡文宁宣平时生活的一个场景画下来，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可惜的是，他不会作画。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并不包括这一项，他也没那个精力学，十岁入学的他，想要追赶同窗，需要下苦功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只能每次心中可惜无数次不能把文宁宣的每个场景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