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打算回到生母身边，那游岚的态度就格外重要了，尤其是对于文宁宣这个曾经的世子的态度，这决定着他以后要和生母怎么相处。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尤其是经历了一年孤儿生活的方煜，十岁的年纪，已经很成熟了。

他看得也很开，若是生母接他回身边来，只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错，减少内心的愧疚之心，并不打算在他身上投入多少感情，那他也就识趣地做个富贵闲人，反正富贵的生活总比他之前的穷苦生活强。

可若是生母打算把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给他，那他也会试着从内心接纳这个迟到了十年的生母，尽好为人子的本分。

对于文宁宣，方煜的感觉很矛盾，他既嫉妒文宁宣得到了生母十年的母爱和富贵生活，但是又同情文宁宣亦一下子从富贵人家的少爷变成村妇的孩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方煜觉得，相比较他而言，文宁宣的心理落差应该更大一些。

当然，到底多大，还要看游岚这个当母亲的怎么处理。

方煜内心思量了下自己和文宁宣的差距，有些沮丧的想，大约，自己是无法和文宁宣比的，在母亲面前的地位也如是。

在生母的口中，十岁的文宁宣已经十分出色了，是京城有数的俊秀少年郎，而他，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更不要说为了生存，坑蒙拐骗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人品上都和文宁宣差距十分大。

方煜想，换做是自己，处在生母的位置上，也会更加喜欢养子文宁宣这样的孩子吧。

还没等他胡思乱想完，就听到了游岚的声音。

“我让他回去了。”语气有些平淡，似乎提起的，不是那个倾心疼爱了十年的儿子。

方煜吃惊地长大了嘴巴，“回去？回哪里？”

应该是他想错了吧，不可能是送回去他原本呆的那个家吧？

但是游岚接下来的话肯定了他的猜测，“你原本在哪里生活，自然就把他送到了哪里，那里本就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可是……”方煜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养了十年的孩子，就这么打发过那个穷窝去了吗？

那个环境有多么艰苦，方煜最有发言权了，连他从小过惯了苦日子都差点在那样的环境下死掉，文宁宣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在哪里能活下去吗？

他下意识和生母拉开了一点距离，生母这哪里是送文宁宣回归原本的位置，分明就是在谋杀。

游岚好笑地看着方煜警惕疏离的样子，这孩子，现在是把她当谋杀犯看呢。

她若是不解释一下，保准这孩子会一直觉得她冷漠无情呢，这可不利于他们母子感情的培养。

“觉得母亲心狠了？”她又将方煜拉回到了自己身边。

方煜想闪躲，又不敢，只能僵直着身体任由游岚将他拉过去。

对这个狠心的母亲，他有些畏惧，生怕自己抵触的行为会触怒对方。

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努力放松身体，想让自己表现的不那么害怕和生分。

可惜事与愿违，他越是想要放松，反而把自己搞得越紧张了。

他不安的低着头，甚至不敢去打量游岚的表情，只能在内心猜测游岚的反应。

希望生母不会太生气才是，他默默祈祷。

游岚觉得方煜的反应有些好笑，但是好笑之余，又有点心酸。

这孩子，若不是吃了太多的苦，怎么会形成这样一幅性子。

乔岚是埋怨宋氏的，觉得是宋氏毁了她好好的孩子，宋氏已经死了，她没办法找宋氏的麻烦，就把气撒到了还活着的文宁宣身上，变着方的磋磨文宁宣。

但是游岚不会这么做。

“有一点。”方煜不想说谎，他的确觉得生母有些心狠，养了十年的孩子，因为不是亲生的，就说送走就送走了。

那他呢，若是他不能让生母满意，是不是生母也会毫不犹豫的将他送走呢？

方煜忍不住联想到自己身上，养了十年都能说抛弃就抛弃，而自己这个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孩子，哪怕是亲生的，他觉得也有很大可能性在生母不满意后被对方给抛弃掉。

被抛弃的滋味，方煜在唇齿之间品了品，觉得自己应该还能够接受。

毕竟，生母对他没什么感情基础，他亦然。

他相信，即使是回到自己之前那样的环境，他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游岚一直在观察着方煜，方煜的表现，让她由衷感慨，乔岚的运气，简直不要太好，两个儿子，无论是亲自还是养子，都是天资非凡之辈。

都才十岁的年纪，就已经展露出很多成年人都不及的通透和智慧，她真的是何德何能啊。

上一世若不是乔岚一直作，这两个孩子，都应该有如锦的人生。

游岚没打算和文宁宣解释自己的用意，但是对方煜却没有隐瞒。

这两个孩子不一样，文宁宣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不能一点委屈都受不了，而且以文宁宣自小接受的教育，日后自然能明白她的心意。

可是方煜不行，这孩子自小只有宋氏一人教导，宋氏不但家贫，而且体弱，在他身上是没法耗费太大的心力的，更不要说是财力上的支持。

是以，方煜这孩子虽然有颗七窍玲珑心，但是人却有些敏感脆弱，虽然她好好引导。

她对他的心意，不能掩藏，而是要展露出来，不然这孩子一直会在自己的内心乱猜，哪怕能体会到她的心意，心中也会有些隔阂。

更何况，一个小孩子家家，每天琢磨来琢磨去的，游岚都替他累。

现在方煜是她的儿子了，她自然心疼，不肯让他胡思乱想。

于是，她蹲下身子，平视着方煜的眼睛，“你养母给你取名方煜，娘就叫你阿煜吧，阿煜，你想想，若是娘现在没将你带回来，你知道娘这个生母的存在，你会不会想来看看？而你养母，知道她的亲子另有其人，会不会也想看看？”

这两个问题一抛出来，方煜就懂了。

生母并非无情，而是将心比心，给了文宁宣母子一个团聚的机会，虽然两人已经是天人永隔，但是哪怕是养母坟上见一面，想必都是对九泉之下养母的告慰。

方煜一下子觉得内心舒服多了，若是生母真的是那样冷漠无情的人，那他之后的相处难免要小心翼翼。

生母不但没有冷漠无情，反而看似残酷的举动中透露着温情，让他对生母的印象好了不少。

“是我误会您了。”他羞愧不已。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所以犹豫了半天，才省略了称呼直接表达自己的歉意。

游岚一直在自称娘，但是方煜却做不到这么快就接受这个突然出现的娘，尤其是前十年，他一直是有娘的。

而且，忠勇侯府富贵，他虽然内心有了一丝的亲近之意，又怕被轻看了，以为自己为了富贵攀附。

游岚哪里忍心怪她，她纤指一点，点在了方煜的额心，“和娘还客气。”语气略带不满，但是却没有责怪之意，自然而然的态度，让方煜的内心更加放松了。

方煜正待说什么，就听游岚继续道：“娘知道你一时半会叫不出娘来，娘也不逼你，但是既然回来了，就要听娘的话，乖乖把伤养好别让娘担心知道不。”

她语气和寻常母亲无异，絮絮叨叨中透露出满满的关心，让方煜内心一暖。

自从养母宋氏过世后，已经很久没人这么样关心他了，尤其是来自母亲的关爱。

这样的感觉，真好。

方煜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意，他连忙低下头遮掩自己的窘态。

他这样一定很没出息吧，生母只是关心他几句，他堂堂一个男子汉竟然想要掉眼泪。

游岚不会笑话他，只会更加心疼他。

宋氏体弱，方煜懂事之后倒是更多的是照顾人的那一个，小小年纪，着实不易。

“我会好好养伤的，您放心。”他像是一个小大人一般郑重地保证，来自生母的关心和期望，他不会辜负。

保证完，方煜小大人的形象就崩塌了，反而有些畏缩地问了一句，“我真的是您的亲生儿子吗？”

这已经是他醒来第二次这样问了。

第一次问是因为眼前的情况不明让他很迷茫，第二次问则是因为乍然尝到被母亲关心的滋味，他生怕这只是他一个甜美的梦。

他虽然期盼富贵的生活，但是贫寒的生活他也能接受，他更加在意的是生母给予的温情。

十岁的孩子，母亲仍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哪怕这个人只是一个称呼，还没有出现在他生命之中。

“傻儿子。”游岚摸了摸小小少年的头，眉眼含笑点头。

这下，方煜的心放下了大半，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大概真的否极泰来了吧，他一个穷小子，身上也没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没必要去骗他还演这么一场母子相认的大戏。

嗯，以后，他多了一个娘，亲娘。

虽然这个娘，现在的他还有些叫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