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这地方宁姝敬而远之,所以审讯纪小梦她并没有兴趣,同司烨打了个招呼,便回客栈补觉去了。
刚躺上床,一股幽幽兰香隐约飘来,她顿时又翻身坐起。
“啧,小九你还是这么敏感。”温吟与笑着从屏风后面走出。
宁姝一见他那副表情便来气,冷声道:“你事办完了么?就学耗子四处乱窜?”
温吟与两分委屈:“我说小九啊,你自己买了条尾巴我帮你善后也就算了,你怎么还没两句好话?我是耗子,那你是什么?母耗子?”
宁姝顺手把枕头朝他丢过去:“你才母耗子,你师门上下尽是母耗子!”说完又觉得不对。虽然门主只有她一个徒弟,可她的师父却不止门主一位。那些师父杂七杂八,却正好都与其余八刹渊源颇深。她说温吟与师门尽是母耗子,拐个弯还是把自己给骂了进去。
显然温吟与也想到了,唇角上挑,笑得更为开心:“怎么,跟在那位正义人士身边,脑子笨了不止一点两点啊!”
宁姝轻哼一声:“要你管!”忍不住问:“小笼包那边到底怎样了?不是让你帮忙送回去么,现在你在东淮,那她?”
温吟与怕她担心,也就认真起来:“放心,我让苇絮带她回去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该不愿意让那丫头涉足我们的事,所以我写信吩咐云来给她安排份差事,洗衣磨药之类的,不算辛苦,也够温饱。”
宁姝叹了口气,道:“这样挺好。”不说话了。
温吟与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走去她身边坐下,道:“不过小九,你还是得明白一个道理,全天下可怜的孩子何其多,你救得了一个,未必救得了全部。甚至下一个,你都不能保证。”
“我知道啊,”宁姝轻声,“可总不能见死不救?再说了,那些钱……本来也不是干净的,用人命换人命罢了。”沉默片刻,她不愿多谈这个,便岔开话题:“你怎么现在来找我?是有事么?”
温吟与摇头:“这不是想你了吗?”
宁姝翻了个白眼:“少恶心,是个人你都想!”顿了顿又侧目睨他:“你该不会是跟了我一路,连衙门也去了?”
“不然?”发现宁姝脸色瞬间一沉,笑,“这是有了新欢,就急着与师哥我划清界限啊?”
宁姝语气严肃:“你知道我不喜欢谁管我,如今休假期间,我想做什么,与往生门无关,更与你无关。你就算告密,师父也不会出手阻拦。”
温吟与点头:“那倒是,往生门里鬼魅数以万计,谁不知道你宁小九是门主大人唯一弟子,我难道嫌自己命长去触你霉头?唉,你也别太过紧张,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别人不懂你我能不懂?平时杀那么多人心里过意不去了吧,就想做些什么弥补,买下个孩子不够,还要破个命案才舒服。”
宁姝轻哼一声,稍有收敛。
“别搞得你能看透我一样,我不吃这套。”
温吟与知她此刻已不会对自己发火,更是轻松:“小九啊,这师门中我自问从来没坑过你,也对你不错,你怎么老是对我冷言冷语的?掐指一算我俩认识也十多年了,怎么在你心中我还不如你才认识的那位重要?我可瞧见了,你在他面前胆小得跟只鹌鹑似的。”
宁姝瞥他:“你别以为跟了我一路,就知道全部了!那厮我根本不怕他,不过看在他有同僚的份上,给他三分面子罢了!”
温吟与嘿嘿一笑:“是呢是呢,我信了。”
宁姝见他这讨打模样顿时心里一堵,立马伸手要去揍他,温吟与熟知她的套路,连忙用手挡了,又道:“小九我这可是好心,担心你被坏人给骗了去,才盯得仔细了些啊!”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在南地我真不担心你被人骗,那边人能动手的绝不动嘴,以你的身手谁敢欺负?东淮可就不同了,对南地本就带有偏见,且小心思一个比一个多,你在他们的地盘行事,还得小心再小心。尤其是……你跟着的那位,目前在朝中颇有名气,他师父更是硬茬,保不准有人时刻盯着你。”
宁姝抿抿唇:“我当然清楚,所以一路上都有留意有没有烦人尾巴。至于司烨,他你不用担心,以他那脑子,算计算计案子还行,其他心思并不活络,少不得还得我提点他。”
温吟与轻啧一声摇头:“非也非也!朝廷中人非你想得那般简单,我知道你几年前就和他打过交道,可此时非彼时,这五年里他经历过什么你怎清楚?何况他现在官位不低,仔细他把你给连锅端了!”
“他端一个试试?”宁姝眼角眉梢尽是不屑,“我承认,他功夫不错,见他吐纳和步伐,指不定比我还能打,可在用毒方面他就是一白痴。万一真让你说准了他想来我这里讨什么,我绝不会留他活口。”
“是吗?”温吟与似笑非笑,“就怕你到时候心软,你现在待他……”
宁姝蛾眉一蹙,打断他:“你烦不烦?温小八我告诉你,该说的我已经跟你说了,现在我跟他追的事与往生门没半个铜板的干系,其他的我没必要也不想再多谈。给你五个数自动消失,否则我不介意请我的痒痒粉出来!五——”
宁姝话音未落,温吟与登时脸色大变,抱拳一句:“告辞!”赶紧从窗户跳走。
送走这位瘟神,宁姝彻底没了困意。
走去窗边把窗户关好,想了想,她又用木棍把它插上,这才满意。
不过温吟与虽离开,她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响起他说的话,尤其是那一句“平时杀那么多人心里过意不去了吧,就想做些什么弥补”。
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当她第一次不是以往生九刹的身份问心无愧站在尸体旁时,一种异样感遍布全身,僵硬得厉害。那瞬间她仿若梦醒,忽然极为厌恶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厌恶往生门,甚至厌恶于自己来说有养育之恩,待自己万般好的门主师父。内心的愧疚与谴责像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咽喉,让她透不过气来。反反复复提醒她,就算做再多好事也不够弥补,永远不够。
“呯!”一声猛烈的撞门声唤回宁姝的神思,她吓了一跳,赶紧走到门边。打开的瞬间对上司烨有些焦急的眉眼,立即愣了。
“发生什么了?”
“我还要问你,”司烨皱眉,“门我敲了,也叫了你半天,你一点声响都没有,我还以为——”
宁姝扑哧一笑,道:“以为什么?难道以为我死了?”
司烨脸色更为难看:“胡说八道!”顿了顿,放缓语气,道:“方便进去说话吗?”
“方便。”宁姝侧身让他进屋。
关上房门后,宁姝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冷茶,司烨看了看,没接。宁姝哼了一声,把杯子硬塞去他手中,道:“知道纪小梦那里没好消息,你又何必为难自己。”
司烨低叹一声,仰头喝完冷茶,放下空杯,神情郁郁。
“纪小梦咬舌自尽了。”
“啊?!”宁姝大惊,“你们对她动刑了?——不不不,有你在,肯定不会动刑的。那,那是怎么回事?”
司烨缓缓道:“一切照常审讯,纪小梦开始还算配合,回答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后来提到琴娘,还有李梧桐,她话语躲闪,语焉不详。待问到她月花露的去处,她突然吐血。小吏扳开她嘴巴一看,才发现她咬舌了。不过还好,不算太严重,死不了。”
宁姝蛾眉蹙起,难怪司烨看上去这么没精神,这案子原本死的是纪禄茂,发展发展又牵出琴娘小产,到现在纪小梦也差点没了。也不知纪家这是倒了什么大霉,除了纪大为那不争气的儿子还算齐整,其他的要么没命,要么命悬一线,可怕得很。
眼风扫到司烨情绪仍旧不佳,宁姝思索片刻,暗道纪小梦目前嫌疑比李梧桐和王石榴还大,加上她这自杀举动,更是诡异,顺着来想完全可以用畏罪自杀来解释。不过没有明确证据之前,官府也不能断罪。汪井韬身为地方主官,应该比司烨更加头疼。
但不管怎么说,宁姝实在不相信纪小梦是凶手,她顶多知道些事情罢了。只是奇怪,宁姝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对纪小梦这份信任从何而来,是年纪?说不通。都是女子?更牵强……
想着想着,宁姝忽而想起自己在纪小梦房间里发现的那封信,一拍额头,顿时把它从怀中拿出,递给司烨。
“这是?”
“我在纪小梦房间床底找出来的,你看看。”
司烨展开信,只见上面写着:
“爹娘,对不起!女儿不孝,思虑许久还是不能应承你们所言。女儿受二位养育之恩,本该还报,也深知父母命媒妁言不得违抗之理,但女儿已非完璧,既是李公子的人,又如何再嫁?女儿心与身皆有所系,不望父母宽恕,但愿二老身体康健,勿要挂念!此去一别,或许永不再见,愿双亲珍重,女儿下辈子做牛做马,一生报答!再次叩拜!”
宁姝轻声喃喃:“以她的性子,就算被强迫,她也该是伤害自己,不会伤害别人。更别提这封信明显是她爹出事之前就写好的,一个要离开的人,毒杀自己父亲完全没有必要,所以她不是凶手。至于琴娘出事后她的反应,我猜她是知道琴娘腹中的孩子不是自己父亲的,甚至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
司烨看向她,眼神深邃。
“如此,她咬舌自尽并非心里愧疚,而是想保护一个人。”起身:“我们走。”